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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太宗高坐几案之后,一边放下奏疏歇息片刻,啜着明安奉上的茶水,一边淡淡问王德道:
“听说,今日刘昭训去了大理寺?”
“是。”
太宗便长叹口气,放下手中杯子道:
“说起来,终究是朕的不是——明明白白,是那王伯诚因刘昭训怀了稚奴的长子,担忧太子妃地位不稳,这才要扳倒刘子冲……
可说到底,朕还是不得不牺牲这刘子冲。”
“主上不必如此自责。想必那刘大人也是明白的。再者,眼下刘昭训已然怀了龙种。只要此胎一举得男,那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王家再怎么着难为,那也是不成事的。”
太宗点头,喝毕了一盏茶,又用银匙舀了盏中泡得软溜的枸杞子,入口嚼服干净了,才放下杯子道:
“不过正因她怀了稚奴的长子,才得备加小心……可不能让朕这孙儿,再出什么事……王德,去内府局取二十匹新贡彩绸,你亲自带着,去看看她罢!
无论她有什么要求,只要能成全的,你应了便是。”
王德点头,正欲离开,又转身回问道:
“主上,若是她提出些不当之请,比如说要见些不当见的人……”
“朕说了,但凡你能应得的,一律答应便是。”
太宗头也不抬,拿起另一本奏疏道。
王德明白,便含笑告退。
……
半个时辰之后,东宫宜秋宫。
刘昭训居处。
王德宣太宗旨毕,又劝慰刘昭训一二,便将太宗之口诏告之刘昭训。
“当真陛下如此一说?那不知妾身父亲……”
刘昭训眼前一亮,便欲问家父,却见王德憾然摇头,刘昭训目光一黯。
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父亲是不得全身而退了。”
“刘昭训,证据确凿,主上也是无法呀……再者,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太子殿下最难为,你当知,那王伯诚,可是太子妃……”
王德便说了一半,再不言语。
刘昭训默默点头,良久才凄然道:
“多谢王公公指点……妾身明白了……
既然如此,不知王公公可否帮妾身一个忙?”
“但请昭训明言。”
“妾身……妾身想见一见……见一见那位武才人,便是延嘉殿中禁足的那一位……不知……此行可否?王公公务多想——
只是,只是这位武才人与妾身有一面之缘,加之她与徐充容甚交好。宫中人人皆知徐充容最受陛下喜爱……”
王德闻言,定定注视刘昭训良久,才突然笑道:
“既然主上有令,但凡刘昭训之请,无不可行。那又有什么可否之事呢?昭训想什么时候见她?”
“妾身谢过王公公成全……若能得此,便……明日如何?”
王德想了一想,摇头道:
“白日行事,总是不好——说到底,那武才人还在禁足之中呢!刘昭训,咱们这便走罢!悄悄儿地去,悄悄儿地回,这才不惊动了别人。”
刘昭训闻言,便谢过王德。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徐惠今日又是入内侍寝,是故只留媚娘一人在殿内。
此刻,她已然更了寝衣,散了长发,任瑞安帮着梳理。突然间闻得王德与东宫昭训刘氏入内,一时间惊愕莫然,与瑞安相顾片刻,才应声起身,匆忙披了件红色广袖,出殿迎宾。
当她见到刘昭训的刹那间,心中只觉一阵巨荡,然后立刻平静下来,慢慢上前,与见着自己之后,便苍白了一张脸的刘昭训与王德见礼。
王德谢了礼,便引了刘昭训上前来,将其意说明一二。
媚娘闻得她欲见自己,又见她目光,加之平日里,自己虽然半步不曾离开延嘉殿,却也日常由瑞安来报大小事情。
便心中有些底细,一时间便只得仓促应了王德之礼,又送了急着回侍太宗的王德离殿,这才回转身子,看了看刘昭训,请她入内殿对面而坐。
不多时,茶点上齐,媚娘着了瑞安殿外守着,宇文燕机灵,便也跟了去。
两女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最终,还是刘昭训惨然一笑,道:
“久闻武才人容冠大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媚娘垂睫,片刻之后才抬起眼来,正视着她,淡淡一笑道:
“刘昭训,此刻内外无人,若有什么想对媚娘说的,大可直言不讳。”
刘昭训一怔,见她如此,便叹息道:
“果然……人人都说这宫中,武才人便如明珠一颗,却是半点也不差的……”
“昭训谬赞。”
刘昭训见媚娘淡定,深吸了几口气,才起身,毅然挺了大肚跪拜道:
“云若此来,只为求武才人救云若父亲一命!”
媚娘见她如此,虽早有所料,却终究还是不免惊慌,急忙起身欲扶她起来道:
“昭训这是做什么……使不得……”
刘昭训却固不肯起,直泣道:
“武才人,若您不答应相救一二,云若便再也不起了!求求您……救救云若之父罢……他是清白的呀!”
媚娘见状,只得叹息道:“刘大人之事,媚娘虽然身处深宫,也闻得一二……只是刘昭训,你此番却是求错了人。
媚娘如此尚是待罪之身,自身尚且不保,如何保你父亲?若是你想求徐充容出手……那便更是不能……
你方入宫,可能不知,这徐充容……”
“云若知道徐充容是关陇一系支撑着的,是故云若本就不为徐充容而来。武才人,云若求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求你去劝一劝太子殿下,请他保下云若之父罢……求求你了……”
刘昭训口中说着,眼中已然落下近乎绝望的泪水。
媚娘心中一紧,淡淡道:
“我不知你……此番何意。虽说我曾于太子殿下幼时,有过些点滴之恩,可太子殿下多番相救于我,我已然是没有什么道理再去求他了呀……你这般聪慧,当知此中机要。
刘昭训,只怕我当真是爱莫能助了。”
“武才人且莫做此之言……武才人能救的!能救的!”刘昭训慌得扯了媚娘云披,苦苦哀泣道:
“武才人……云若在此,难……难道,您就不曾看出些异样么?”
媚娘不语,刚欲反驳,便被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刘昭训抢了先声道:
“武才人!武才人!便是……便是你不曾看出……好……好……那我告诉你,云若告诉你……
你可知为何云若今日要来求见武才人?
只因……只因日前,云若无意中看到太子殿下的书案之上,有一幅太子殿下旧年亲手所绘的画卷,卷上所绘,正是……
正是武才人你。
不对……”
刘昭训思及当时所见之景,一片痛楚,道:“不对……
应当说那书案上,太子殿下亲手所绘的两百多轴画卷,画的都是一个人……
都是您,武才人。”
媚娘心中剧痛,面上却更加淡然:
“刘昭训,你说这些,却是何意?那画中人,你怎么就这般肯定是我?说不定是你自己呢?”
“不会……不会是云若,也不会是萧良娣……武才人,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这般问云若……”
刘昭训惊泣,便更扯紧了媚娘衣裳: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你了……
云若现下,也只有父亲和腹中这孩子了……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武才人,求求你了……”
媚娘看她哭得伤悲,心中不忍,再想一想她方才所言,心中又生警惕——若是逼得急了,不知她会做出些什么不利于李治的事来……便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克制不住一见李治的心思,淡淡道:
“刘昭训快快请起,你腹中怀着皇孙,这般却是折煞媚娘了。若果然太子殿下能听媚娘一言,那媚娘便设法劝得太子一二便是。”
闻得她有心相助,刘昭训如寒夜遇春风,便急忙起身,惊喜道:
“武才人,您当真愿意?”
“媚娘久闻刘昭训之名,也有几分结交之意。若能相助,自当尽力。只是媚娘此刻,却被禁足殿中,实在出不得去……”
“无妨,无妨!云若……云若可以……”忍着心痛,刘昭训欲开口道替媚娘安排,却被媚娘制止:“不可,如此一来,媚娘与太子殿下,便要落人口实。昭训深爱殿下,不当以此事坏他名誉。
……这样罢,这两日,我便设法求了陛下,与殿下见上一面。尽力一试,如何?”
“可是……可是陛下他……”
“放心,说起来,媚娘之事也查清楚了,只是之前媚娘几次受苦,实在不欲再出这延嘉殿半步,才几次请了陛下收回结束禁足之事。
且陛下也说过,只待来日媚娘结束了禁足,仍复太极殿尚书房内侍候笔墨的。至时,多的是见太子殿下的机会。”
刘昭训闻言,便含泪感激,握住了媚娘之手。
媚娘反手相握,心中却是百般滋味,再不知如何是好。
……
次日晨。
徐惠回殿,便被瑞安叫到一边,说了昨夜之事。
徐惠闻言便不喜刘昭训,乃入内,问媚娘:
“你当真要替她向太子殿下说情?媚娘,你知不知道,这般只会让她握牢了你与太子殿下……”
媚娘打断她:“她告诉我,说稚奴案头那两百多卷画儿,她全都看过了一遍。”
徐惠当然知道那画之事——瑞安虽知道画中事,却不知刘昭训也知此事,当下便惊愕道:
“所以你才答应她?这……这……她是在威胁你?”
媚娘摇头,淡淡道:“她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胆量——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去劝稚奴,多尽一点儿心,帮一把刘大人罢了……
说起来,她也是个命苦的……
无妨,本来我这禁足也禁得烦了……惠儿,你便与陛下说一说,让我也出去走一走罢!”
徐惠望着她,长久不语,最终叹息一声,点头答应。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九,太宗诏告后廷:
延嘉殿才人武昭,现经大理寺查明,前番之事,实属受冤。且其身为女主武氏之言,经太常博士李淳风占之,姑妄之言也,遂太宗追其无罪,更行赏赐,又入太极殿尚书房,侍奉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