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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李绩平定齐州之乱,太宗诏其押解逆子李佑,回返长安。
同日,长安城内突现流言,道太子身边近卫纥干承基,已然叛主,将太子诸行一一供出。更有好事人等道,纥干承基之祖纥干雄,是为前朝陇东王府司马、兼司州刺史。其父更为前朝炀帝死士云云。
言语之中,直将纥干承基与太极宫中锦绣殿之主,前朝帝女淑妃杨氏牵扯而上。
更有人道:“此番太子事,前番齐王逆,皆为杨氏所纵。其为前朝帝女,性倔傲,前夫巢刺王为今上所诛,国仇家恨,夫死之事,均使其怨恨今上。
又生子恪虽得上宠却不得储位,是故密而谋毁长孙皇后所出诸子,以求储位,以辟前朝。”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闻,惊叹杨氏之谋,更惋惜太子之事。
……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夜。
甘露殿中。
稚奴左右来回走着,见德安匆匆回来,便急问:
“如何?武姐姐可还好?”
德安点头,只是忧道:“虽说现下无事,可是王爷……只怕一旦齐王被押解回京,处理完了齐王的事儿后,武姐姐就……”
“我知道!我不是已然叫你去把杨妃之事流出宫外了么?”
德安见稚奴如此,只得叹道:“王爷,您以为这样有用么?别说救武姐姐,咱们没有真凭实据,连太子殿下都保不住啊!”
稚奴咬牙,目中含泪:“可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王爷,您错了,还有您可以做的事啊!”
德安犹豫一二,才在稚奴的目光中道:“王爷,现在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武姐姐……便是……便是……便是突然有什么大喜之事,来使主上不得不大赦天下……还有,就是要救下太子殿下的性命……”
稚奴一怔:“大喜之事?这等时候,哪里有什么大喜之事?”
德安吞吞吐吐,良久才道:“王爷,此番太子殿下这国储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方才德安听问,主上已然着金吾卫将太子殿下幽禁别室,又……又着了国舅爷,房相,萧大人,孙大人,岑大人,马大人禇大人……还有还在路上的李绩李将军,都将太子之事说明一二了……”
稚奴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便再无知觉。
……
片刻之后,稚奴清醒,却已然是深夜。
身边站着泪流满面的德安。
稚奴声音微弱,轻轻道:“大哥如何?”
“王爷……太子殿下现下还无事……只是……只是怕明日,便要出个结果了……”
稚奴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强起身,慢慢由着德安搀扶来到书案前立定,又道:“武姐姐……没事么?”
“王爷放心,武姐姐现下无事……只是……只是……”
稚奴闻言,泪流满面,心中痛悔之感,便如蚁噬一般,良久,才咬牙道:
“陪我去立政殿……我要去见母后……”
德安含泪点头。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太宗看着案前宫灯,痴痴发呆。
良久,才轻轻道:“承乾现在如何?”
王德闻言,含泪道:“太子殿下现在,还好……
只是……
只是似有寻死之志……”
太宗咬牙,道:
“告诉左右,若是承乾有事,他们也跟着殉葬罢!”
“是!”
沉默良久,太宗又流泪道:“王德……朕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也做了许多备手……
朕以为自己能扛得过去,可是为何?
为何朕此刻,还是心痛难止?”
王德流泪,看着太宗道:“这些孩子,哪一个都是主上您的亲生骨血——便是齐王爷那不争气的,您又何尝想他如此呢?”
太宗仰面,泪流不止,闭目低泣良久,才慢慢起身,带了王德,蹒跚出了太极殿,向后走去。
过左延明门,又过虔化门……
终于,他在立政殿前,停下了脚步,痴痴看着夜色中,安静伫立着的立政殿。
一阵阵哭泣痛号之声,正从内里传出。
太宗一怔,便带了王德,悄然上阶。
一上阶,便见平素一脸木然的金吾卫们,此刻一脸为难,偷偷看向立政殿内。见得太宗前来,惊得急忙欲行礼。
太宗示意其静声,又仔细听了一听……目光中流露出一些惊讶之色来:
这……不是稚奴么?
“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在这儿?”太宗惊怒道:“他身有风疾,却不怕再犯?!”
王德也奇怪,便紧忙随了太宗,快步来到微启的殿门前。
正欲推开门问,便忽听得稚奴泣问长孙皇后灵位,自己如何是好之语,悲怆之声,引得太宗心中大痛,不忍卒闻,竟当下失了平日镇定模样,瘫然于地,泪水长流。
王德见状一惊,又急忙摒退周围人等,只留自己与明安二人,守着伴随门内稚奴,痛哭不止的稚奴。
远处,被稚奴命守在外面的德安见状,含泪点头,想了一想,抹干眼泪,悄然离开。
……
片刻之后。
掖庭狱中。
当德安出现在媚娘面前时,媚娘并无太多惊讶——她虽身在牢狱,却也知道宫中之变。
是故轻轻一叹:“到底,太子还是被拿了?”
德安点头,含泪道:“武姐姐,你且设法救王爷一救罢!他此刻为了太子殿下,心急如焚,跪在立政殿中,哭泣不止……王爷身子骨弱,若是哭出个好歹,如何是好?武姐姐……你设法劝他一劝罢!”
媚娘凄然:
“是呀……他不能不伤心,太子殿下对他,是最好的。如今太子殿下有事……只怕他难以承受……”
泪光盈盈之中,她又以德安听不到的声音,轻轻道:
“稚奴……若你知道,你父皇早有所料……并且早有取你替复太子之位的心思……你会如何想呢?稚奴?”
心中一时柔肠百转,闭上眼,一个白衣金冠,乌发玉容,总是含着春风般微笑的小小少年,便出现在脑海之中。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笑。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问。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急。
“武姐姐……武姐姐……武姐姐啊……”
他……在对她哭……
然后,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媚娘心中猛然一抽,睁开双眼,目光惶惊不止,泪水更无法止:
不!他……他不能……
她不能……终究还是不能……
她不能看他伤心!不能!
倏然转身,她来到牢中唯一的案几之前,思虑犹豫再三,终究闭目泪落。颤抖撕下一片衣袖平铺在案上,又伸出中指放在唇边咬破。
一滴血珠冒出,沁得她唇色鲜艳如花。
德安一怔:“武姐姐……”
她不做答,只是咬牙含泪,颤抖半天,才终究落指于布块之上,疾书几行。
一边写,她一边努力仰起脸,不让泪水落在布块之上。
片刻之后,媚娘将血书折起,犹豫半日,伸手解下左边发髻上的束发丝带,将血书牢牢系紧了。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交给德安:
“你现在就把这个,交给稚奴。
现在!”
德安望着媚娘,深深一躬身,转头,泪流满面,然后咬牙离开。
看着他离开,媚娘似如被抽了筋骨一般,软软瘫坐在地上,泪水,一滴滴打湿了衣襟——
稚奴,稚奴……
你……终究不该的……终究不该。
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已然哭得麻木,哭得双目红肿的稚奴,看了德安交与自己的媚娘血书,慢慢沙哑着嗓子道:“父皇此刻身在何处?”
德安含泪道:“主上刚刚也在立政殿外似是想进来拜祭皇后娘娘。可是听见王爷哭,一时伤心,便没忍住,也在门外哭……好一会儿。
不过这会儿,已然离开了。”
稚奴闻言,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希望:“父皇哭过?”
“是。”
稚奴努力眨掉眼中泪水,又胡乱抹了一抹眼泪,问道:“父皇现在身在何处?”
“今日无朝,怕是去尚书房了。”
稚奴咬咬牙,将血书交给德安:“烧掉。”
德安一怔,便点头转身。
趁此空隙他偷偷展开看了一眼:
欲救媚娘,先保太子。
欲保太子,必请皇后。
德安一怔,又闻得稚奴催促,便忙应了,在一边宫灯上点着烧掉。然后转身来看时,却见稚奴已然脱去淡天蓝色的箭袖外着,只留一件雪白底袍在身。
“王爷?”
稚奴不答,只是命他速去取了自己那雪色广袖与银簪来。
德安应命——好在这些东西,就放在立政殿中,随手可取。
不多时,稚奴便换好了一身缟素,更了素簪,取香向长孙皇后之灵位祭告一番。乃又取当日曾与太子殿下求告母后之意的金通宝出来,默告母后:
“母后在天有灵,当知今朝大哥有难。若母后恕宥大哥之失,怜其性命,则以字为上。”
接着,金光一闪一落,地面上,便是一枚字面朝上的金通宝。
稚奴见状,含泪笑道:“稚奴就知道……稚奴就知道……
母后,你一定会救大哥的……”
含泪收了通宝,又向皇后灵位再行大礼之后,肃然起身,上前,小心将长孙皇后灵位取下,恭抱于胸前,转身,在德安震惊的目光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离开立政殿。
——此时,已是寅时三刻。
太极宫上方的天空,已然蒙蒙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