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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窃私语声渐渐弥散在身后,前方出现的一方大帐前,兵卒们的神色明显肃穆了许多。
身着皮甲铜胄的中年将领迎在帐前,一双虎目凛凛生威,薄唇的弧度却与幂琰如出一辙。我回眸瞧了瞧,正巧望见幂琰绽开的笑颜。
小女儿家娇俏的毫不修饰的笑颜。
待我们走近,中年将领垂首一礼道:“木康见过过王。”
寒浇朝木康抬了下手,示意他起身,随后领着我们踏入营帐。
过邑初建时,便设有自军营直通至边境的密道,密道有三,一为水路,匿于水军军营之中,二为密林,通往东方荒芜之所,三为地道,隐在主将大帐之下。
地道的出口避开了主战场,只要行事小心,再有快马加鞭,很快就能逃至斟寻。
几个地位还算出众,被寒浇划入了逃离队伍的夫人们已经开始轻喘连连,眼神里还有几分慌乱与无措,却已掩不住能够逃出绝境的欣喜。
木康最后入帐,也不需寒浇指示,便大踏步行至前方一块微微隆起的巨型石板前,矮下身子用力朝旁推开,露出了底下可容一人通过的地道口。
石梯幽暗深邃,踮脚望去,只有黑黢黢一片,带得人心口无端紧了三分。
木康身侧,另一年纪稍轻的将领上前将油灯递给寒浇,他的服饰与木康相仿,气质却儒雅了许多。
寒浇接过油灯,抬眸与他对望,似有隐忧,将领立即便道:“请过王放心,末将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届时王携夫人们出了地道,向南再行三里,便能与接应之人相汇。夫人们与小皇孙皆有贤身贵体,承天庇佑,定能平安抵达。”
他言之凿凿,寒浇也只能点头道:“都督办事,本王自然放心。”
淳昶死后不久,暂代其位的朱鹤便被寒浇正式封为全军都督,其势虽不及当年的淳昶,但也相差无几。朱鹤行事谨慎,为人又不像淳昶那般野心勃勃,在如今人心惶惶的过邑,也算为数不多的深得寒浇信任的人了。
寒浇话毕,便提灯向地道口行去。我有些失神,又抱着诺儿,突地抬步,竟一脚踏偏,脚踝传来刺痛,整个人不由控制地朝地上栽去。
下意识地,我用力别过身子,将诺儿护在怀中,自己的背直冲下地。
不过一瞬之间,护了诺儿,我也无力再稳住身子,知道这临行的脸面是跌定了。
但就在我闭眼准备忍痛的一瞬,身子被一双手稳稳接住,我诧异转眼,就见刚刚为寒浇递过油灯的朱鹤,跪倒在我身后的地上,厚实带有薄茧的双掌正扣住我的臂弯,帮我免了这一跤。
诺儿自我怀中探出头来,乌溜溜的黑眼珠瞧见底下那位敢当着他父君的面扣住自家娘亲的大叔,瞳仁忍不住就缩了缩。
寒浇已行至地道口,回头看到这副光景,眉头狠皱了皱。
我忙借力起身,回身朝朱鹤匆匆俯了俯身,就赶紧疾步跑回寒浇身旁,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很老实地低头做小伏低状。
朱鹤则顺势跪向寒浇:“事出突然,罪臣情急之下触犯了夫人,请过王责罚。”
寒浇的眼风朝我很不客气地扫来,半晌,呼吸沉重地吐出口浊气来:“你也是护主心切,免了吧。”说罢就牵过我的手,一前一后迈上了石梯。
地道昏黑,我们走得太急,谁也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我刚才拽过的寒浇的衣摆,上面一层薄薄的黄粉。
也没有看到木康微微蹙起的眉和若有所思的眼。
谁都没有看到,所以谁都注定了无法圆满。
地道修在过邑初建时,已有了些岁月痕迹,石梯尽头设了一口铜钟,一排排铭文在灯火下摇曳不定。再往前便是黑的看不清轮廓的长道,张着血盆大口,不发一言地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寒浇轻轻放开牵住我的手,朝巷道深处看了一眼,便举高油灯向前走去,我连忙跟上。孤寂的巷道,我们踮着脚步,怕惊醒了什么似得小心翼翼。
诺儿已从我怀中下来,牢牢地跟在我身后,小手还握紧了我的一角衣带。
寒浇走得不快,稍有响动都会停下来驻足片刻,如此小半日,才来到地道出口。
出口是灰蒙蒙的天,杂草丛生,了无人迹。
我们依照朱鹤所言,朝南行了小半个时辰,却依旧不见接应的人马,到是那若有似无的犬吠声逐渐清晰,描摹出一阵阵心悸。
寒浇皱眉停下,鹰隼般的眼凝视四周。
朝南行三里,三里已过,接应的人却丝毫不见身影,这绝不是朱鹤信誓旦旦所言说的那样,承天庇佑,定能平安抵达。
马蹄声如破空之刃,突如其来,我呆愣了几息倏地抬头:“盗骊!”
烟尘中,黑色骏马疾驰而来,速度虽快,步子却显然不似平常的稳健,再近些,一同袭来的血腥气让寒浇猛然变了脸色。
待到盗骊奔到眼前,马身上长长短短还在滴血的伤口让身后早已累得脸色苍白的夫人们齐齐惊骇出声。
盗骊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尚且受伤至斯,其余人等迟迟未出现,必是出了意外。
就算是足不出户的夫人们此刻也晓得发生了什么,她们好不容易得此一日逃出绝地,却不想姒少康的人早已知道密道所在,她们匆匆赶来,却是把自己送入了死路。
一时间,这群从小娇生贵养的夫人们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慌张,也不顾寒浇就在眼前,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而寒浇,毫无预兆地抽出长刀,朝队尾看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却凭着一股直觉,牢牢锁着那处。
我在心底微微一抽,寒浇果然是寒浇,颓靡至今,还依旧拥有如此警觉。
被他牢牢锁住的那处地界,有什么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了,有什么声音慢慢袭近,仿佛巨人之掌从海平面上升起,带着滞缓却不容反抗的威势,向我们逼来。
那是一支足有百人的队伍,踏马而前,隔了数里都能嗅到他们身上冰冷的杀意,宛如宣判死讯的阎王。
没有一丝犹豫,寒浇把手里长刀丢给幂琰,一手抱起诺儿塞进我怀中,随即扣住我的腰将我带上了盗骊,双腿一夹就朝前冲去。
我只觉眼前景物突变,耳侧有风激荡掠过。
除此之外,他再无多余动作。其余那些夫人,那些或多或少陪了他数个年头的女人们,那些把最美好的年华全都送交到他手中的美丽女子,他连一个眼神都无暇施舍。
盗骊本是千里绝群的名驹,将身后的人马甩下绰绰有余,无奈受伤过重,奋力前奔时,血水染红了我们的衣裙,又顺着衣角洒落,飘扬了一路。
身后传来几下女人惨叫,便只剩了追击的马蹄声,盗骊开始还能略略拉开些距离,渐渐的,愈行愈慢。
致命的转变始于那群突然冲出的恶狗。
就在盗骊的步子已经明显踉跄时,就像早已知晓我们的逃离方向,身侧的草丛里猛地冲出了十几只恶狗,瞪着血红的眼睛,边跑动边口涎乱飞。
雪上加霜的是,盗骊也在几步后轰然倒地,寒浇揽着我翻滚在地,手背被荆棘划破,红的刺目的血从里头汩汩流出,他好似毫无所察,一把抓过我的手,另一只抱起诺儿,就朝远方奔去。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那道血痕狰狞可怖,温热的血液顺着指腹流进我们相握的掌间,狂风送来索命调子,让我的每一步都深陷泥沼。
身后马蹄踏空,犬吠阵阵,一同护送亲眷的侍卫们拖住了大半兵力,却还是有着数十人马直奔我们而来。而我们,毕竟只有两条腿,寒浇还抱着诺儿,再厉害也敌不过十数恶狗,数十兵卒。
特别是那群恶狗,不知着了什么魔,竟都目标一致,追着我们不放。
寒浇带我跑出一里有余,忽然将诺儿送到我手中:“你们先走。”话毕转身,竟打算以一人之躯对上多出他几十倍的敌人。
我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抱着诺儿跑出数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独身立在落日余晖里,残阳打在颀长背影上,散了一地的金辉。
浩浩荡荡的索命队伍,刹那没了声响,天地间只剩了他,长身玉立,风华绝代。
寒浇,纵使你武功盖世,对上几十倍的敌人,又有多少活路呢?
你身后那个女人,就是要取你命的人,你知道么?
其实你,不是一点也没猜到,对不对,可你英明一世,为何宁可将自己送上死路,也不愿信那些夜半惊醒时摸着身侧女人脸颊吐出的呓语呢?
寒浇,你这个傻子。
我回过了头,身后响起血肉相搏之声,我把诺儿放下,伸手向前:“跑!”,然后自己,义无反顾地往回跑去。
寒浇把佩刀给了幂琰,只有夺了追兵的剑与他们厮杀,我赶到时,他已浑身浴血,皮甲都被划烂了。但就是这几百步的脚程,他的周身便堆了十几具尸体。
我一脚踹翻了一个即将扑到他身上的兵卒,回身一记侧踢又踢倒了一个,寒浇回身看到我,目眦欲裂:“谁让你回来的!”
我不答他,劈手夺过身边人的刀,用刀柄往他腹部狠狠一撞,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我刚要补上一刀,腰上却着了暗器,顿时失了平衡,栽在地上。
背上劲风扫来,我本要侧身躲过,但刚才那暗器打得我全身麻软使不上力气,暗叫不好,突有一道寒芒隔空射来,只听“当”的一声,兵刃相接,是寒浇射出手中的剑替我打飞了劈来的刀锋。
他随后赶来,抱着我的肩连滚几圈,避开接连斩来的刀剑,那双深黑的眼,竟有了些笑意。
接着,耳侧传来他略带无奈的声音:“艾儿,不就几十个莽夫么,你以为为夫解决不掉么。”
可就在他唇角带笑,准备起身反击时,两条恶狗狂吠着扑到他身上,一只发了疯一般撕咬他的衣摆,一只对着我低吠一声,一口咬上了寒浇的肩头。
寒浇闷哼出声,目光狠厉地撇向肩头,四下一望,一把拔下我头上发簪,反手朝后刺去。
而我,在他对我毫无防备之际,握紧了袖带内一抹深绿,在他的颈项上,轻轻一划。
寒浇说,第一次在峚山见到我,我叉着腰,替他赶走了五只过于亢奋的,向他呼啸而来的狗。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好似一朵幼嫩的花朵,竖起自己微不足道的尖刺,妄言要替他遮风挡雨。
他明明知道她的可笑,却心甘情愿的为她的花香迷倒。
那年弟弟刚刚出生,他亦还是个软糯孩童,娘亲就永远的离开了他。
他永远记得那个黑夜,他的父亲尚为人臣,整日忙碌,他自己偷偷跑出去玩,却险些丧命于恶狗之下。
不知道是不是自从那夜,他就对那些生灵有了惧意。
他也知道自己一个男孩子怕狗,会遭人耻笑,甚至是被女孩子耻笑,但他就是怕,毫无办法的怕。
哪怕后来,他成为了威名叱咤四方的大英雄,连巨虎都可力挑,却还是对这种打败过自己的生灵有着莫名的畏惧。
他下令杀了过邑成百上千的狗,从不让它们接近自己,却从未想到,会有一个小姑娘就这么轻易的保护了他。
也从未想到,这个小姑娘后来嫁给了他,用从他属下手里接来的黄粉引来恶狗,最后杀了他。
他还大睁着眼,死不瞑目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自己拼死守护的人,最终杀了他。
我死死握住手中匕首,徐徐撑起身来。
一抬眼,看到身前跪倒在地的诺儿。
他也跑了回来,毫不犹豫的,要与自己的娘亲和父君一同赴死。
然后亲眼目睹了,他的娘亲,杀掉了他的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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