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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知道自己这位朋友自入江湖以来, 就不曾尝过一败。而这天下能让他失败的人太少。或许金风细雨楼曾经的三楼主王小石与他有一战之力,但王小石从不对朋友拔剑。他与西门吹雪虽未曾相见,但也曾说过, 他心里将这位剑客当作朋友。或许南海白云城的城主叶孤城也可成为他最可敬的对手,但白云城主即将迎娶沈家庄的天下第一美人, 即使是西门吹雪,也不会选择在这个当口去打扰他。
所以他选择了杭州姑苏派的掌门,一位名声显赫、甚至指教过王小石剑法的剑客挑战,现下看来,这一战他依然胜了。
并且胜的彻底。
陆小凤窥见他的表情,忍不住揉了揉鼻尖,开口道:“看来‘姑苏寒山’名不副实?”
西门吹雪冷冷道:“当不起‘寒山’二字!”
陆小凤讪讪道:“看来王小石确实好脾气,给这位前辈留足了面子。”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 陆小凤便道:“既然你赢了,好歹庆祝一下, 我找了踏春阁的踏春姑娘, 你觉得她的琴声如何?”
西门吹雪也善琴,知道这件事的人, 在江湖上怕是只有陆小凤。不过他练琴也只是为静心好沉入剑意,听陆小凤这么一说, 才扫了船舱一眼。他这一眼有如寒星, 惊地舱内的踏春姑娘手指忍不住漏了两个音, 面露羞怯。
毕竟舱外的两个人, 一位是名传天下的陆小凤, 一位是万梅山庄未尝一败的庄主。
西门吹雪道:“一首曲子能错三处以上,你想让我听什么?”
踏春姑娘闻言险些断了音来,她忍不住便有些委屈。陆小凤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见琴音忽断,便忍不住叹气道:“踏春姑娘已经是少有的美人,加上人家琴还弹的那么好,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西门吹雪可没有半点陆小凤的怜惜,“难不成我说了好,她便能从不好变成好?”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看了眼眼眶微红的踏春,忍不住道:“或许确实有人琴弹的比她好,但却未必有她漂亮。有她漂亮的,却又未必有她琴弹得好。”
踏春确实是少有的美人,在陆小凤知道的人里,或许只有已嫁去白云城的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和如今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纯能压她一层。他其实不能确定这两位大小姐琴艺是否真的在踏春之下,毕竟他没这个机会听过。但他只能这么说,只有这么说,才能既安慰到佳人,又堵上自己朋友心情不渝的嘴。
西门吹雪确实不说话了。
但琴声又起。
碧绿的湖水泛着金鳞,就像是这从江上传来的琴声一样。温柔地像是三月的春风,吹起这江面上的波澜,吹起陆小凤心中的波澜。
他忍不住从船舷上爬了起来,往来声处看,便见着岸上的六角亭内不知何时坐了位姑娘。她像是对着西湖美景有感而发,于岸边奏了曲谁也没听过的曲子,无一言语,却道尽了江南春意。
陆小凤从没听过这么美的曲子。
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
即使她一脸病容,唇色全靠胭脂点缀,指甲更是泛着青。
但她的美,却半分无法被遮掩,如同清泉一般,无声无息的就流进了你的心田里。
陆小凤站直了身子。
而后他听见了自己朋友略带调侃的开口:“琴弹的比她好没她漂亮,有她漂亮的没她琴弹得好?”
陆小凤闻言用力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得去问问这姑娘是不是雷大小姐了。”
然而不等陆小凤来到岸上,琴声忽断,有位侍女来到亭内向抚琴女子耳语了几句,女子颔首,便由着侍女替她收了琴具,敛衣随着侍女走进了靠在岸边的另一艘画舫。
这艘画舫金碧辉煌金栏玉雕,但是单凭画舫上用以点缀和装饰的竟然都是垂着水珠的鲜花这一点,就足以显示出画舫主人的巨额财富以及耽于享乐的个性。
陆小凤的表情微变,似笑非笑道:“看来话不用问了,我知道她是谁了。”
西门吹雪却没这个兴趣接茬,他本是为了会寒山剑而来,剑既已出鞘完毕,这杭州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他欲走,陆小凤只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
“看见船身上的标志了吗?”陆小凤眯着眼,“绣玉谷,移花宫。看来先前抚琴的那位姑娘,就是廻光宫主掳回宫中的凤姑娘了。”
绣玉谷,移花宫。武林讳莫如深的一个地方。
西门吹雪并不在意,因为这代的宫主廻光不用剑,她的武器就是她的双手。廻光是将移花接玉练到了极致的女人,她更是得到前任移花宫主亲口称赞的奇才,在移花接玉原本的心法上再做创新,练就如今一身武功。她身无兵刃,但她修习的武功却可令她以任何一物为兵,哪怕只是她的一双纤纤玉手。
她就是用这一双手,亲手断送了自己师姐溯梦宫主的命,断了移花宫两位宫主的传统,从此之后,绣玉谷唯她独尊。
正也因此,原本在前任宫主手上已偏向白道的移花宫,尚未经过十年,又变得正邪难辨,世人讳莫了起来。
好在这位廻光宫主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做事虽然太过随心所欲,但这些年来也未在武林留下什么惊天的血案。只是这位廻光宫主是位忠实的颜控,生平最喜好美人。前些日子,若不是白云城主拦着,恐怕沈家庄的第一美人也逃不过这位宫主的魔爪。凤姑娘自然也是这样去的移花宫。
江湖上其实没人知道凤姑娘到底来自哪里。她甫一出现,便是以移花宫琴师的身份。江湖人见她纤纤弱质,貌若秋水,便理所当然认定这位琴师恐怕也是廻光从哪一处抢来的,毕竟以廻光的性格,有如此美人,她绝不会藏着。
“若是凤姑娘,踏春确实不及她。”陆小凤叹了口气,眼中的目光却跃跃欲试。
他对移花宫的凤姑娘有兴趣,对这位独步江湖的廻光宫主也有兴趣。绣玉谷他不敢闯,但江上一艘画舫有何去不得?
他刚想对西门说什么,却见他的朋友已经踏江而去,显然对他感兴趣的东西是半点兴趣也无了。
西门一走,陆小凤的兴趣也散了大半,他轻笑了一声,又懒洋洋躺了回去,竟像是从未看见过那艘画舫一样了。
坐在船舱内的一名华裳女子搁下了幕帘,懒洋洋地抬眼扫了在她对面调琴的女子,嗤笑了声。
凤姑娘闻言,指尖微顿,微微笑着问道:“宫主在笑什么?”
廻光的眼神凝在凤姑娘的身上,眼角微微上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脸颊,擦下一抹胭脂后方才懒懒道:“先不提我笑什么,天心月,你的气色好像又差了点。”
天心月容色不改,细声细语:“今日确实耗费了些心神,所以我才挑了桃花色的胭脂。”说着,她竟是嗔了面前的廻光一眼,“宫主不喜欢?”
“喜欢。”廻光着迷地看着她似嗔非嗔的模样,叹气道:“唉……你知道,我总是喜欢你这张脸的。”
说着她竟然探过身去,仔细打量起天心月:“你怎么生病也能这么好看,你要是丑那么一点,我也不至于为你劳心劳力。”
天心月波澜不惊:“宫主这话说笑了。”她抬起浓密的长睫,笑道:“若不是宫主见不得美人迟暮,倒也用不着废这些功夫。”
“见了花开的样子,只有要办法,总是不想见花谢的。”廻光躺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目光依然未曾移开一瞬,她突然道:“天心月,虽然我帮你找到了这个办法,但你也需得知道,你若失败了,我也不会为你而和西门吹雪为敌。”
天心月的手覆上了那把凤尾琴,指若削葱。她目光盈盈,浅笑道:“这是自然的。说起来,宫主前些日子去见沈璧君,可曾见到了?”
说起这件事,廻光便有些生气,她冷哼了声:“只是看一眼,又不是要带回家,堂堂白云城主竟然能小气得只差当场拔剑。嘿,还真当我没见过美人?”她侧过头去,勾着嘴角略有些取巧道:“我们家月月当年名声可比沈璧君大。”
天心月抚着琴听到这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心想,又不是什么好名声,这点胜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廻□□完不知好歹的叶孤城,再次转头看向天心月。仿若月光凝就的美人就这样坐在她的船舱里,对花抚琴。她的面色苍白,胭脂鲜艳,却不显凡俗倒更添颜色,这满船的□□,竟然半点也比不及她。廻光觉着,便是整个绣玉谷,也是比不上天心月一笑的。
天心月,廻光初见她时便觉得群芳谷给她的这个名字半点也曾取错。
皎如月,也冷如月。
廻光突然开口:“虽未见着沈璧君,我见着雷纯了。”
天心月指尖微顿。
廻光道:“不及你。”
上官飞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冷冷的瞧着天心月,末了才冷嘲了声:“移花宫的鸾凤,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自信了。”
她刻意点出了天心月的身份,为得就是让天心月明白,她知道的远比天心月知道的要多。无论在何种境地里,手握更多消息的人胜算总是要大一些。
所以她见着默然不语的天心月,甚至半笑着说了句:“移花宫的宫主是江廻光,西门吹雪怕是不知道你背后是谁吧,江廻光的名声江湖皆知。怎么,移花宫的宫主如今住不惯绣玉谷,想要万梅山庄了吗?”
她这话说的着实恶毒,连天心月的脸上一时间也失血了片刻。她似是被上官飞燕戳中了最深的痛脚。
她是江廻光的人,她接近西门吹雪另有目的。而这一点,是她万不敢让西门吹雪知道的。
上官飞燕毕竟年轻,虽有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远没有的狠辣与绝情,但面对挫伤同类这样的事,还是让她从心底里生出畅快的意思来。
她就站在天心月的对面,笑容似黄莺出谷的那声鸣叫,清亮又活泼。她是这么残忍又天真的,瞧着天心月的痛楚,并快乐的笑了开来。
这是她的本性。
是天心月司空见惯了的东西。
天心月忽然笑了。
像是落败了,认输了,投降了。她放弃了一切,只要能保住一样东西。
她目光盈盈,似是薄春的冰面,稍一用力便会控制不了冰下的涌泉情绪。她努力的控制着,轻声问了句:“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上官飞燕觉着天心月说这话大概是疯了。就算是落败了,像她这样卑躬屈膝向敌人讨饶,可真是浪费了她先前对她升起的万般警惕来。
她瞧着天心月,眼里满是不屑的鄙夷。
可天心月仍是这样脆弱的、用着仅剩的尊严掩藏着那一点源自于对一人喜欢的卑微。那样的眼神,怕是连石头都会动容吧。
上官飞燕忽然似想到了什么。
她尚来不及回头,便听见了一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霍天青说:“好。”
上官飞燕脸上的表情顿住了。
天心月闻言,眼帘微微垂下,手指握紧,而后又说:“独孤一鹤那里,你不要去。”
“我……不喜欢。”
霍天青看着天心月,就像看着自己。即使知道天心月的这句“我不喜欢”怕是全为了西门吹雪而说,他的目光忽也变得柔软又和蔼,连心也温暖了起来。
他说:“好。”
上官飞燕脸上的表情僵住。
天心月听见这话终于抬起了眼,她连一眼都没有给上官飞燕,仅仅只是看向了霍天青。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静悄悄地,向着他露出了一抹笑意。缀着感激,却也令人如沐春风。
她向霍天青微微一福,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上官飞燕的脸色发青,在天心月经过时才冷硬着字句,吐出了一句:“前辈好手段。”
天心月停下了,霍天青仍然在场,可她依然看向了上官飞燕,不卑不亢。她甚至向上官飞燕笑了笑,这才回了屋子。
当那屋门在上官飞燕的眼前关上,关的不像是门,而像是打在她脸上的一巴掌。
天心月前口和她说“霍天青不会去因为她不喜欢”,下一刻就在她眼前将这幕活生生的演了出来!
上官飞燕咬着牙,她却出奇的平静。不同于先前刚发现霍天青与天心月有了接触后的愤怒,她这次甚至可以说是冷静地问着不知何时到来的霍天青:“你为什么没有让我听见你的脚步声。”
是的,霍天青若是不想让上官飞燕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天心月不通武艺,霍天青完全可以做到让她察觉而天心月毫无所觉。但他没有。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上来了。
安静地让上官飞燕心惊,也让她害怕。
霍天青从没有过让她害怕,因为上官飞燕知道对方爱自己,所以他会将自己暴露在她的眼里。这是这个男人向她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上官飞燕曾经非常自得,甚至以此向下这盘棋的人来表示,霍天青的命已经在她手里。哪怕她甚至敌不过霍天青十招,这个男人也能轻易的死在她的手下。
可现在,霍天青竟然隐了自己的脚步声。
他甚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上官飞燕的眼神变了,她甚至没空再去管天心月,连忙拉住了霍天青的手,央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霍天青低头看着她,眼眸中露出了迷茫,片刻后,这迷茫化为了让上官飞燕害怕的冷清。
霍天青问:“飞燕,你爱我吗?”
上官飞燕有些羞恼:“你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做那些事,我全是为了你和你的——”后面的话她瞥了一眼天心月的屋子,隐了声音,“你要在这里说这些吗?”
霍天青拉下了她的手,平静说:“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爱我,或许就不会提议杀了大老板。”
上官飞燕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低低道:“霍天青,我都是为了你。阎铁栅不会把全部家财都让出来,你清醒一点,不要被那个琴师骗了!我告诉过你的,她是个骗子!”
“和凤姑娘无关。”霍天青说,“她都被你捏到了痛处,还能骗我什么,还敢骗我什么?”
上官飞燕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霍天青。不,她曾经见过的,但那是第一面。那是还没有爱上她的霍天青。
到了这时候,上官飞燕才明白天心月在刚在到底做了什么。
她不是为了诱导霍天青应允她不去打扰西门吹雪的决斗,而是为了告诉霍天青“上官飞燕不爱他”。
一个爱着自己心上人的女人该是什么样的?
天心月在刚刚的那一瞬里演绎的是淋漓尽致。演到连上官飞燕都信了,对她生出了不屑,生出了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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