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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羽撑着纸伞，在雨中沿着街道缓缓前行，一路默然无语，不知觉间便走到了那鸿居庭的门前。
看得出来今日出入食客寥寥，门口也就只有两个伙计懒散的打着哈欠，还不时神色复杂的抬头，看着街头披麻戴孝来往的行人。
莫羽在鸿居庭外站定，也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抬头看向宽阔街道的两头。细细打量一番，由衷觉得鸿居庭所处地理位置不可谓不好，不仅占据了这条主街中心，格局也是坐北朝南，气势上稳稳压过了周围的一些商铺酒肆。
这条宽阔由细密青石铺成的道路上，因为一夜雨水冲刷浸泡，显得有些光亮湿滑。
而平日里便有不少商贩走卒会借着这处风水宝地，呼喝兜售些杂物。
鸿居庭倒也大度，只要不是什么大势力包场的特殊情况，便不会主动去驱赶这些小商小贩，毕竟做生意的还是讲究个有钱一起赚的规矩。
今日按理说天气阴寒，会像往常一样有不少人做些热汤糕点什么的热食，卖给来往过路行人，但莫羽四下望去，此时多半却是贩卖起了黄纸。
略一思索，就恍然大悟，毕竟昨日噩耗连连，让刚刚经过冰灵海沟大海潮热闹起来的岩阳岛，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再就是这一夜间，各家各处都有着自己都说不出的辛酸苦辣一齐涌现出来，那黑发人送白发已是寻常，更有些惨烈的，一家男丁尽皆是尸骨无存。
而这些小商贩也不能说是精明，这不看着家家户户准备丧事，黄纸香火以及祭品自然少不了，那这两日估计也很会是紧俏的货物，不少人就连夜加班加点，方才赶制出了大量黄白丧事的物件。趁着今日一早，抢先推车过来售卖，这才有了眼前的景象。
当然这里面也还夹杂着一些摆摊卖小吃的，方便那些人哭够了吃点东西，等养足了力气再继续哭。
故而就在这显得悲凉凄婉的雨天里，人群中好歹是夹杂着那么些为数不多的烟火气息，使得本有些幽冷萧瑟的宽阔街道，终于有了丁点暖意。
莫羽并不着急进入鸿居庭，他肚中虽有些饥肠辘辘，但还在思索着吃点什么，目光一扫，看到了不远处摊子前热气腾腾的一口大锅，顿时就来了兴致。
摊子不大，与人挤在了一处角落，而摊主是一个上了年纪，头发有些灰白的老者，面孔慈眉善目，身材清瘦但精神矍铄。
老人身穿一件灰布薄衫，虽有些陈旧，但洗刷的分外整洁干净，给人以朴素清淡之感。他身后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模样很是聪明伶俐，脸蛋扑红中带着微笑，小嘴不断哈着气，露出两颗虎牙，开心的帮着老者收拾碗筷。
主做面食的摊子不大，大锅后方只摆了寥寥四张木头桌椅，此时四五个披麻戴孝的客人，正大口吃着汤面。
老者一口锅煮面，一口锅烧汤，来回忙碌不停。虽说今日雨天有些寒冷，但他此刻却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才能伸手用搭在肩上的毛巾轻轻擦拭一下汗水。
大锅里热气腾腾，老者往沸水里丢入了拉好的面条，拿着一双长筷轻轻搅动，锅里面汤色清亮，面条也不沾不黏，盛好后搭配些葱花调料，便是香气扑鼻。
而且摊子前挂了个字迹歪歪扭扭涂鸦的纸板，标明了大份小份的价格，应该是出自小女孩之手。
这一碗面即便是大份，价格也很是便宜，才仅仅五文钱，而就这点钱，你若是放在对面鸿居庭里，可能连喝完茶水都不够，因而老者的生意倒也不差。
此时天空雨势渐小，似乎有了放晴的迹象，刚刚洗完碗筷的小女孩便麻利的从远处木板车上抱来一捆干柴，一根根加入大锅下的小灶中。
老人面容和蔼，不多时又煮好这一锅面，给那刚到的几桌客人一一盛上，只是不知那几个穿着白衣，头裹素巾的阴郁客人口中嘟囔着什么，让这一老一少听后，原本还笑意连连的脸庞忽的就收了起来，显得有些难看。
老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面容露出一丝无奈和苦涩，转身便走回摊子前，继续忙碌了起来。
莫羽心中一动，向着老者的摊子前走来，老人一看又有客人来了，赶忙露出一脸和煦笑容，轻声问道：“这位公子，想要吃点什么。”
“老人家，就来一碗您最拿手的面就好了，要大份！”莫羽笑着回应。
老者脸上笑容重归浓郁，连忙点头说道：“好嘞！你请稍等！”
说完便开始揉起了面团，一旁的小女孩看了眼莫羽，抬头抽了抽粉嫩的鼻子，笑着开口：“大哥哥您快过来坐下，我给你倒杯茶。”
莫羽笑着点了点头，而这时那几桌客人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正起身准备离开，其中一人看到莫羽后脸色大变，急忙对着身旁几人小声耳语了几句。
那几人神色跟着露出慌张，只听得其中一人声音稍大，对着身旁那人问道：“你可确定？”
莫羽将目光抬头望去，脸上也不见任何表情，那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面色露出忐忑，赶忙主动小跑了过来。
几人中最先认出莫羽的那个身穿白衣头裹素巾，有几分地痞模样的脸上露出谄媚神色，开口前不忘拿纤白袖口擦干净了嘴角油渍，这才弯腰恭敬一拜道：“小的几个见过前辈。”
莫羽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颇有些深意的“哦”了一声，淡然开口，“你们认识我？”
那几人笑容更为浓郁的点点头，最初认出莫羽的干瘦年轻人急忙开口补充，道：“对的，咱家那会儿跟随帮里二当家刘金虎，在葫芦口可是和前辈您有过一面之缘啊，真没想到前辈之后竟去了地流岛，还活着……”
瘦子自知语失，生怕惹恼了莫羽，赶忙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这才继续小心翼翼赔笑道：“您大人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我是真心真佩服前辈。”
莫羽点了点头，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温和道：“原来你们是那刘金熊的手下，难怪难怪，不过葫芦口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揪着此事跟你们过不去。”
几人见此，方才松了口气，其中一人犹豫片刻，终于鼓起胆子，探头小声问道：“前辈，我家帮主难道真的……”
瘦子脸色一变，赶忙用手推了推，挡在了那人身前，但眼睛还是机灵打转，悄悄瞅着莫羽神色变化。
莫羽神色平淡，不假思索的摇头道：“此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刘帮主既然没有回来，那可能就是真的出事了。”
几人还想问点什么，但见莫羽似乎对此事没什么兴趣，也都算是识趣，纷纷抱拳一拜，就向着远处快步跑去。
其中瘦子似乎想起什么，又掉头回来给了老者面钱，还不停夸着这面如何好吃。
四周一些商贩见状，知晓这来人必定身份不俗，一阵小声议论后，纷纷是远离了老者的摊子，顿时这附近一下子便清静了下来。
莫羽坐在一张桌前，小女孩笑着拎起一壶热茶给他倒上，这茶色油亮，有一股芳香飘出，莫羽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看着四周主动远离的一些食客，便有些歉疚的看向忙碌老者，柔声道：“老人家可真是不好意思，打扰您做生意了？”
老者转头咧嘴一笑，开口道：“不碍事，您能来我这吃碗面，便是给老头子天大的面子了。”
一旁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睛，半蹲在一个只比她只矮一点的木桶前洗刷着碗筷，目光不时斜瞥过来，偷偷打量着莫羽。
莫羽笑了笑，对此也不言语，小女孩最后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小声对着莫羽问道：“大哥哥很厉害吧？要不然那几个人可不会把面钱给我们，他们每次都说面做的不好吃，然后不给钱就走了。”
莫羽笑眯眯的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刻意挺了挺胸膛，然后两手依次将左右袖管往上拢了拢，又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很是潇洒的露出了一副睥睨天下的表情，逗得小女孩拿着碗开怀大笑。
“丫头你放心，下次要是有人敢不给钱，你就来找大哥哥，到时候我一定打的他们屁滚尿流，乖乖把饭钱交给你。”
小女孩边点头边咯咯笑个不停，一双水灵眸子清澈见底，十分讨人喜欢。
这时老者已经把面装在了一个瓷碗里端了上来，莫羽接过碗筷，吹了口气，夹起一筷子滋溜一声吞入腹中，而后便抚掌赞叹不绝。
因为才送走了那一批送丧之人，半响也没有人再来光临，加之天空又开始飘起毛毛雨，老人干脆扯了张凳子，坐在了屋檐下边。而小女孩洗完了碗筷，也跑了过来趴在老者的腿上，笑嘻嘻的看着莫羽。
莫羽一边不紧不慢的吃着，一边跟二人聊了起来，没过多久，便熟络了起来。
“老人家的面当真劲爽无比，看似清汤寡水，但一尝之下，总感觉面里汤里好似有千般滋味夹杂在了其中，让人吃了之后回味无穷，就是不知这面叫什么名字？”
莫羽吸了口面，又喝了两口汤，这才咂了咂嘴，感到心满意足。
老人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小女孩脑袋，微微笑道：“这面啊，老头子也做了几十年了，因为清汤寡水，并没有那些大饭馆里有那么多排场讲究，所以就胡乱起了个名字，叫太素面。”
说到这老人自嘲一笑，继续开口道：“呵呵，让公子见笑了，老头也不敢自卖自夸，说到底只要大伙觉着好吃那就够了。而且也没什么秘方，就是这面粉是我自己拿小麦碾的，水也是清早去山上打的泉水，连带着从山里捡来几捆柴火。至于煮面的方法，也是最最普通的手法，估摸着是老头子做的多了，所以才能入了公子的法眼。”
莫羽听完点了点头，看向老人笑道：“太素面，真的是个好名字，吃完您这一碗面，似乎还真懂了不少做人的道理。你就比如说大伙不管谁，这越想要活的潇洒，就越是发现身边好多个烦心事混在一堆，成天压着自己，如果喘不过气，便就只能怨天尤人，图生闷气。”
顿了顿，莫羽擦擦嘴，继续笑道：“而你看那些真正大自在大逍遥之人呢，反倒是清清淡淡，心中寡欲。这就像老人家您一碗太素面和那鸿居庭里几十两银子的一碗面，虽说都是入了腹中，可能是一个吃到了温饱，一个也尝到了口味，都各有各的感觉，反正最后若是顺心了便是最好！”
老人拍了拍一脸迷惑犯困小女孩的脑袋，望向莫羽轻声笑道：“吃过老头子太素面的人不少，但能将碗里碗外道理说清楚的却不多。公子这些的这些见解，是以面说面，道出了这一碗面的吃法，而老头子我天天做面，其实也就是只想着把面做好。只求那面能在锅中，面能在碗里，面能在客人肚中，那老头子就觉得足够了。”
莫羽神采奕奕，着实对这老人的一番见解感到吃惊，于是起身望着老者抱拳笑道：“老人家好豁达的心性。”
老头摆了摆手，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哪有哪有，小本生意，也只求能够安安稳稳度日，勉强让我爷俩糊口就行。”
莫羽目光看着这雨天中遇到的一老一少，微微感慨道：“老人家可是一直住在这岩阳岛？”
老人对此微微苦笑，摇了摇头道：“我们爷俩也是从大陆上很远的地方游走到了这里，准备在这岛上待几日就离开。这事说来话长，其实也就是为了找到这孩子的爹，当年她娘死得早，而她爹一蹶不振，之后就狠心抛下了孩子，离家出走多年也不见踪影。老头子也没办法，加上这孙女想要见他爹，我就只得带着她四处漂泊，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爹。”
一说到此，怀中本来泛着迷糊的小女孩，脸上一下子就乌云密布起来，眸中珠光闪动，哽咽着就要哭了出来。
莫羽叹息一声走近，捏了捏小女孩脸庞，微微笑道：“小丫头可别哭花了脸，你这么漂亮，将来长大了肯定会更漂亮，到时候一定有好多人会喜欢你，而且估计那时候爷爷的面摊前，也一定会排上好长的队伍！”
小女孩听了红着脸破涕为笑，有些羞涩把头埋入老人怀中，而老人很是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呵呵抚慰道：“我家的小灵芝可是最听话了。”
莫羽见此哈哈一笑，脸上带着调笑道：“哇，原来你叫小灵芝啊，难怪这么漂亮。”
小女孩脸上羞红一片，又咯咯笑了起来，就这样，三人的笑声一点点同细微的雨声传开，使得这冰冷的环境，也变的温暖了不少。
渐渐有些客人零星走来，一老一少随即又忙了起来，莫羽掏出了一点碎银递给老人，老人说什么也不肯收，最后莫羽拗不过，便说以后还要多来吃上几次，一老一小这才笑着收下。
告别了二人之后，莫羽只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心头似有一种淡淡的明悟，但又说不明道不破的，宛如一层薄纸隔在心头。
他也没有急着返回海虎阁，索性走入了鸿居庭，准备一个人静静思考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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