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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终于有信号了,林撼看着手机上几条迟到的留言自动播放着,是他的发小,大牛和小军——
“哎,祥子,去哪儿爽去了?这地儿真你丫的仙!那妞儿是谁……”
“美…………真美!”
“你咋还披个被子啊?呵呵呵……我明白了,遇到仙女了随时睡是吧,呵呵呵……咳咳,注意身体啊,哈哈哈……”
“你不热吗?”
林撼再次欣赏着自己的摄影杰作——在清澈的蓝天下,一眼望不到边的金色麦浪中间,一位白衣女子微微抬起头,清风吹过,麦浪跌宕,衣襟摆动,她抬手轻轻拢着飘起的几缕头发,浅浅的笑着,远山如水墨般隐约重叠……还有,另外一张他的自拍,一张变形的大脸,夸张的披着大红花的被子,用那美景当做了背景……
美好生活组回到了熟悉的钢筋混凝土丛林,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楼,灰蒙蒙的树叶,灰蒙蒙的一切。这里熟悉的汽车尾气和黄沙混合的味道,让林撼压抑的心脏稍稍感到了一丝松弛,感冒似乎顷刻间痊愈了——
看来我已经进化成了适合“混沌”空间的新物种,离开了黄沙和尾气的侵害反倒不适起来了,林撼自嘲的想,可是,他却无法抹去脑海里的那个身影,那个白色的身影,一个猥琐,一个婀娜。
老李撤换了生活版的原本要上的“明老”的乡野养生专题,大家默不作声的收集另外的素材,一天以后,林撼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推开了老李编辑室的门:“主任,这样就算完了吗?”
“哦,哦,是小林啊!坐吧!”老李从眼镜上面看了他一眼,之后便躲开他的目光,在眼前一堆文件上四处游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遗憾的是那目光却似乎始终无处安放,喃喃而犹豫的语气,不再是林撼认识的那个老李,“哦,哦,你是说那件事吗?哦,那件事,不简单,哦……我会处理的……你就不用管了。”
其实,林撼早应该预见到这个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的失望——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真他妈对!从老李的办公室出来,他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
他感觉整个小楼都压抑难耐,他怒气冲冲的摘下在胸前晃来晃去的胸卡,胸卡上醒目的黑色大字“记者”格外刺眼。其实,当一个记者,做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还能说话的人”,这曾经是堂姐林婉的理想。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他还不知道理想究竟为何物的时候,她就有了这个理想,林婉曾经是他们那里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林撼默默的以她为榜样,可是后来林婉的家庭变故甚至令她不得不结束了学业,他为此很是难过了一阵子,但林婉的那个理想却深深的印在林撼的脑海里。
可是,今天,现在,在他刚刚成为那个理想中的人,成为那个有权利说话的人时,他却站在墙角对着落满灰尘的龙爪槐低声怒吼——无权无势又无钱的人不是总被鄙视和欺辱吗?不是总觉得无处申辩吗?好,我为你代言,我为你们发声,我为你们呐喊!我甚至还练了散打,我热血沸腾而来,此时却让我别管了,着实闪了我一个趔趄,我……
也许把当警察作为自己毕生理想的小军是对的,这个时候,也许武力比我这儿文绉绉的等待更痛快!他愤愤地想着,这个曾经被他批得幼稚的一无是处的理想,此时却变得如此高大上……
“小军,你在哪儿……”
半小时后,林撼和王小军同学面对面坐在烧烤大排档的一个角落,由于他的紧急召唤他都没有来得及脱掉他的那身依然笔挺、威严的制服,他摘掉帽子小心翼翼的藏着,这家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整个脸的线条硬朗的像刀刻的一般,小军从小就是他们三个中身材最高大魁梧的那个,可是,和林撼、大牛两个话唠相比,他也是那个最惜字如金的一个,从小到大让大家记住的就是他的那句“举起手来,我是警察”!他现在真是“警察”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喊那句“举起手来”,因为他是火警——消防警察。
他的沉默依然和林撼记忆里一样,丝毫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变,即使是面对一帮胡吹胡侃又胡闹的发小,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矜持、内敛,像个文静的大姑娘!这让林撼这种不说话就会死的人想破头都无法理解。不过,有的时候,林撼也会暗暗的想,小军的沉默没准儿包含着大智慧,可能更加接近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准,也许是现下生活里最可贵的品质,也许……他也说不好。
可是,现在,林撼心情郁闷、烦躁,在大牛来之前,他不想进行任何谈话,他需要发泄,他需要有一个人激烈的响应,甚至和他对骂,说脏话——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些!就这样,小军看着林撼,林撼看着肉,肉寂寞的在烤炉上“吱吱”作响。
“哎呀……这车堵得,堵半小时,呵呵呵……”
大牛来了,满脸笑容,几天不见,他居然扎起了小辫子,尖尖的下巴底下,厚厚的一层黑茸茸的胡子,一副黑框的眼镜架在圆敦敦的鼻头上面,遮蔽着绿豆一般的眼睛——俨然一副艺术家的模样。他从小画画就很好,上大学学了建筑,成为了建筑师。可是,林撼始终不太喜欢他那种似乎刻意学来的“艺术气息”。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小军油光光的脸上堆着花一样的笑,在林撼的眼里,怎么看都是一副欠抽的样!还好,他一屁股坐在了小军的身边。
“去你丫的,跟我们还来这套?!假了吧唧的!堵车跟你丫的有个毛关系,你丫从办公室跳下来我都能接住你!”憋了半天,一肚子火,正愁不知从何处宣泄的林撼骂骂咧咧的发作了。
大牛比林撼大三岁,早两年到这座城市,公司换了好几家,但是林撼知道,他现在的这家公司就在大排档的对面!
小军看看林撼,又看看大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呃,呵呵呵……唉,混得真他妈累,除了日夜不分的画图,还得跟那帮大爷斗智斗勇,唉,天天睁着眼说瞎话,习惯了,脸不红心不跳的,接起个电话‘喂,牛工,在单位吗?我现在就过去找你谈谈方案?’‘哎呀,不好意思王总,我出差啦,我正要上飞机!’”大牛绘声绘色的学着打电话的样子,“呵呵呵,其实,我他妈就在公司猫着呢!哈哈哈……”
看着大牛的表演,林撼嘬一口烟,眯着眼睛,象征性的笑了笑。
大牛释然的一笑,抓起桌上已经很少有气泡升腾的啤酒:“来,哥儿几个,走一个!”
“哎,我说祥子,我们都忙得跟孙子似的,你倒好,跑去和仙女儿约会,还他妈在圈里晒,气得老哥都肝儿疼……”
“她死了……”林撼脱口而出,他端起眼前的啤酒一饮而尽。
啤酒还是有些冰冷,它让林撼燥热的身体稍稍感到了一丝清爽,但是接下来的讲述又将使他热血沸腾……
……
“这,这是真的吗?”小军问。
“千真万确!”林撼咬牙切齿的说着,这几天来,在某种程度上,有时候他倒希望它是假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对他内心深处某种价值观、人生观、烂七八糟观是种怎样毁灭性的颠覆,“要不是老李拦着,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我得揪着他的耳朵问问,这么大岁数了,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他狠狠抽着一支烟,吐出一口浓重的烟,他咬着嘴唇,把烟蒂揉得粉碎。
林撼自顾自的,像在讲述,又像在自言自语:“我知道,这在城市里都不算事儿,有好多女人稀里糊涂就被人睡了,没什么啊,膜破了,补上就是啦!怀孕了,堕胎就是啦,干嘛自杀啊!可是,在那个村子里,在她……那也许是她活着的底线。她死了,不声不响的,所有人都他么不声不响的……那淫棍却嚣张的为她买棺材,还美其名曰做慈善,所有人明知道他就是坨狗屎,他妈的臭狗屎,却把他抬上供桌,可悲的是,我们还跟着起哄、跪拜……这他么叫什么事儿啊!”
大牛沉默了,他看着林撼手里的烟,他叹了口气,拍拍林撼的手:“祥子,你长得这么清秀儒雅,性子却这么烈……”他停下来,转动在烤炉上的肉串——它们已经被烤的焦黑,干瘪,有一块肉还引着了火苗,呼呼的烧着,可吃性显然是没有了,他把它们推到一边,又放了一些新的在上面,“现在这社会太复杂了,好多事都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我们得试着去适应这个现实……”
“适应?!”林撼胸中的火苗像突然抱住了干柴,呼呼呼的闪着火舌,几乎从他眼睛里喷射出来,“这帮社会的败类、渣子,都是被他妈你们的这帮人的冷漠纵容出来的,他们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在世间横行霸道,明明是十恶不赦之徒,却偏偏要毫无廉耻的披上光灿灿的外衣,贴上慈善、大家的标签,怎样,难道要让那些被他欺压过的,正在蹂躏的,被他糟蹋死的人们像拜观音菩萨一样膜拜他吗,哎呦,我的神啊,你太慈悲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气急了,挥舞着拳头,恨不能找个靶子,狠狠地抡上几下。
大牛和小军都被林撼一连串的激烈的言辞惊呆了,两双眼睛直直的望着他。
“噗嗤——”小军笑了,但又迅速收敛起笑容,“你这是张什么嘴?!”
小军居然说话了,这让林撼有些惊讶,一般情况下,在他和大牛叽里呱啦打口水战的时候,小军只是面无表情的在一旁眼珠左右转——他们完全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大牛也笑了,他摇摇头,把一杯斟满的啤酒推到林撼手边,自己也满上一杯,他翻着新放上去的几个肉串,肉串被烤的滴滴答答的流着油,滋滋滋的叫着,火烧的更旺了,“看,这肉串都被你说哭了!”他笑着说,“这肉串,得小火慢慢烤,不能用大火,那样既费碳,又容易烤糊,味道也不鲜美了,呵呵呵……”
林撼望着大牛一副吃货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本以为大牛会和自己一起痛快的骂娘,激烈的争吵,可他却是这幅欠抽的贱模样。
“对,对!”小军居然一个劲儿的点头,还若有所思。林撼气愤的看一眼小军,一直以来,小军在他眼里都是正义的化身,最起码也应该在自己和大牛之间保持中立!这家伙怎么今天也变得和大牛穿一条裤子呢?!两人一唱一和的,真的很让他窝火,他端起一杯啤酒,一口气把它倒进了滚烫烫的身体里——
“你俩这是要气死我的节奏啊!”他说。
“别,别,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梅姨非把我俩脑袋拧下来不可!”小军今天话真多,但是,他依然对小时候林撼母亲厉害的模样心有余悸。
“呵呵呵……祥子,你消消气……现在在社会上混,好多事情都需要迂回,早已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快意恩仇的江湖时代了,像你这种嫉恶如仇、一根筋,再加上你这张嘴,用你们的话说是没有生存土壤的,是会吃亏的……”
他们三个当中,按年龄论,林撼最小,大牛最大,大牛一直都是大哥,现在更是一副处事老油条的姿态,虽然听起来句句都在理,但是今天林撼却不愿意接受,他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大牛顶着他那烦人的小辫子却更是一副癞皮狗的模样,他又说,“唉,就你说的这个‘明老’我好像也听说过,就最近,我记得我们老板曾经提到过他,说他有学识,有威望,还热衷慈善,给偏远的山村捐钱修路什么的……”
“看啊,一点儿没错吧,就差给这个混蛋上香了……”
“呵呵呵……你听我说完啊,”大牛依然一副悠然的样子,他捋了捋额头掉下来的长发,“好多人选择冷漠,选择漠视,甚至选择适应它,这些都是没错的,其实,这也是一种文化——明哲保身,懂吗?”
“切……”林撼对他的歪理嗤之以鼻,“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应该对这狗屎视而不见,敬而远之?!”
“对!”大牛把烤好的肉串放在盘子里,抄起一串,大口的咬掉一块肉,吧唧吧唧的嚼着,“因为很多时候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你看到的,你看到是狗屎吧,哎,他没准儿不是狗屎,是蛋糕也不一定啊!”
“你能不能再恶心点儿?!”林撼实在受不了了,他居然嚼着肉串说着狗屎,还狗屎样的蛋糕!想想就令人作呕!
“反之,亦然!看着是块美味的蛋糕,哎,一咬,它居然是狗屎!”
“噗……”小军刚好咬了一块肉在嘴里,直接喷了出来,口水喷了林撼一脸。
“我靠!你丫的,也太他么恶心了吧!”
“对不起,我……哈哈哈……”
大牛依然淡定的啃着他的肉串,在这一点上,他绝对是大神级的人物,林撼佩服他。
“也就是说,看到一坨狗屎,千万别激动,它有可能是你想象不到的任何一种东西!最简单的也是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躲开,漠视它!冷漠!”大牛吃完了那串肉,把签子往桌子上一扔,双手摊开,耸耸肩膀,微笑着。
林撼有些卡壳,他知道,大牛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他还是不能认同他嚣张的漠视:“冷漠、冷漠,到时候满大街都是狗屎了,我看你能背着脚走路?冷漠,冷漠!”
“你不冷漠,好,你不冷漠,你好心扶起了一位自己摔在地上的老太太,老太太抬手就拽住你要你付医药费!你不冷漠,你看到老爷子在公交车上颤颤巍巍,你好心把座位让给他,哪天你要是没有把座位让给他,你信不信他直接上来抽你嘴巴子?!你不冷漠,你看着驴友失踪就捐钱,看着‘我要上学’就捐钱,嘿,他背转身就骂你——这傻逼!穿得这么穷酸还充大款!”
林撼和小军彻底被大牛说乐了。
“给你们说个真事儿,就前天,中午我忙得没顾上吃饭,下来买了几个包子准备拎上去吃,进楼门时看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眼神焦灼的看着我,我就分出俩包子给了他,他却一把拽住了我,我正准备接受他真诚的谢意呢,结果,你猜这哥们儿说什么——哥们儿,有汤吗?擦!”
“哈哈哈……”
他们都笑起来了,但是笑着笑着,林撼仿佛看到了一个画面:一群人面对满地狗屎驻足观望。他感到了某种彻骨的悲凉,他又点着一支烟,皱紧眉头,默默的燃烧着。
“现在的社会太疯狂了,国人的智慧世界一流,所以……”
林撼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恨大牛,也从没有这样佩服大牛,但是,他沮丧极了,他不再说话,只是抽烟、抽烟……从不抽烟的小军和大牛也从烟盒里拽出最后两颗烟,点上……
“祥子,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你还是听哥哥的——狗屎,还是远离,最好不要铲……如果,真要铲,你得……你得先查查,什么狗拉的,拉了多久,有多臭,有没有毒……或者,选择另外一种方式,让有能力的人去查、去铲,让狗……”
大牛断断续续的说着,那像晦涩的暗语,说得林撼的脑子翻江倒海,他懂了,他的大牛哥成了处事高人,令他佩服,“用你的智慧,用你的笔,而不是愤怒,不是拳头……”他说。
这事,他怎么忘了呢?林撼正想着大牛的话,突然,呼的一下,小军的大拳头带着风在他的鼻子尖戛然停止,吓了他一跳,“拳头!需要的时候,说话!”
那天,林撼喝醉了,他一根一根的、一遍遍地数着串肉的签子,像数着那老混蛋从头顶飘落的长发,他攥着酒瓶子撕心裂肺的唱歌,在街头肆无忌惮的跳舞,不过,在这之前,他做了个决定,他决定为那个老混蛋量身定制一篇小说——他要试试那狗屎的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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