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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艾力的第三次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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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上午 10:00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但对于燥热的盛夏来说,这样的天气很难得。时钟刚刚指向十点,一阵快速而响亮的敲门声传来。

    艾力穿着黑色夹克,笔直地站在门前的走廊里。那是给提前来的客人休息等待的地方。

    他微微仰着头,带着黑色墨镜,但并不能掩饰他长时间旅途的乏累。“吃惊吗?”他咧嘴大笑着问道。

    “我没想到……。”辛沐耸了耸肩,示意笑了笑。给艾力的预约时间是每星期六上午十点。昨天他给艾力打电话提醒今天的问诊,并没有人接听,后来也没有回复。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辛沐挠了挠脑袋,显得很意外。

    “我又来了。”艾力去掉眼镜,除了那暗淡的眼神,不得不说,那是一张轮廓粗犷英俊的脸庞。他身材修长且宽厚,辛沐在他面前显得瘦小纤弱。

    “很好,进来吧。要来点而咖啡吗?我刚煮了壶。”

    “好啊,来一杯吧。”艾力看起来很高兴。

    “你要加什么?我有脱脂奶、全脂奶,还有豆浆。”辛沐看了看冰箱说道。

    “什么都不加。”艾力直接了当:“我喜欢咖啡豆的味道。”

    “我猜你准要喝很多咖啡,才能熬过病人的连篇废话。”艾力说道。

    “我不喝咖啡,只喝茶。”辛沐笑了笑,“但我会煮咖啡,为病人准备的。”

    两人坐了下来。

    “因为高血压还是心律不齐?”

    “都不是,我一直……我一直不喜欢咖啡的味道。”辛沐坦然。

    “啊,原来是潜意识的心律不齐。”艾力笑道,“你做不做体检?比如说心电图?”

    “每年都做。”

    “那么你心脏如何?”

    “很好。”辛沐想把话题引入正轨,“听着艾力,我,我非常高兴你又来了。实话告诉你,上个礼拜你走了之后,我有点儿担心你。”

    “因为我想回巴格达?”

    “我去过了。”随即艾力喝了一口咖啡,紧接着他全部都吐进了杯子里。他的面色唰的白了,像是要勃然大怒一般。

    “天哪,辛沐。”他惊叫道,连忙用茶几上的抽纸擦了擦嘴,将咖啡搁置在一边,然后指出:“我很抱歉,但我绝不能凑合的事情里,咖啡就是其中一个。”

    “如果咖啡不太完美,你的反应就是这样的?”

    “不太完美?”艾力摊开手大笑,“辛沐,你的咖啡喝起来就像是蓄意谋杀。让我听听你怎么分析,很明显你有话要说。”

    “不是什么分析,只是我……,我记起来从前有个病人,”辛沐将手揉摸着脑袋,“他每次来,在诊疗开始前,他都会说‘别开始’,然后取出一颗药丸,就好像是某种惯例。”

    “你想表达什么?”

    “我认为在这个个例中,他想表现给我看的是他的压力和他的痛苦。我不知道,或许你刚才对咖啡的表现是想告诉我,你只想在符合你的要求的情况下,来进行问诊。如果有什么不称心的,你就会马上翻脸。”

    艾力整理整理的衣服,尽管不耐烦,他还是听辛沐说完。

    “你不觉得这太戏剧化了?别闹了,辛沐。”

    “那么,艾力,那么你为什么又来了?”辛沐调整了坐姿。三十八岁的他,喜欢透过他那双明亮但微微近视的眼睛近距离地观察别人。

    “我在另一件事上需要你的建议。另外,你也该知道我的重访巴格达之旅怎么样了:一句话,我的重访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它的效果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种问题费劲而又无用,艾力可不是那种能忍受的人。“我们直说吧,”他说,“礼拜六早上,我站在爆炸现场的附近,就像是闪电战过后的伦敦,到处都是碎石,这个地区已经被我们,被他们自己,被自杀式人肉炸弹轰击过,一遍又一遍。我们联系上了一支红十字小分队,他们把我们带到了临时搭建的医院里,通过鉴别伤情而分类治疗,因为没有足够的医生给每个人看病,一片混乱。”

    “你做了什么?”

    “只是看看。”艾力严肃道:“你必须明白,我的工作岗位在1万,1万5千英尺的高空,我能看到的只是显示屏上被雷达锁定的导弹袭击点。我看不见人,我只是摁了个按钮,嘣!”

    “只是突然间来到被轰炸的地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说这句话的时候,艾力声音略小,但清晰可辨。

    “你感觉如何?与受害者面对面接触?”

    “如果是你,你会有什么感觉?”那双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辛沐。房间里的窗户已经全部打开,外面的雨变大了,艾力感觉愈加闷热。

    “恐惧、内疚、紧张,我想各种情绪应该都有一些吧。”

    “这都是通常会有的反应。按理说,这该成为我人生的一大创伤,毕竟是十六个小孩的生命。可问题是,”窗帘在风中呼呼作响,天空里传来一闷雷声,“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艾力抬起头,透过窗外看着昏沉的天空:“接着我意识到,军方对我影响竟然这么大!从习惯渐渐变成本能。”

    辛沐始终保持着微微倾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他十指交叉并握在一起放在嘴巴上,似乎这样能促进他的思考:“军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着,”艾力身体前倾,两只手紧握在一起,他脸色发黑,“那儿的许多人,四肢被炸飞,脸被炸得血肉模糊……彷如屠杀一般。父母焦急地走来走去,等待着结果,看他们的孩子是否会死去,这些都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但我跟你说,对我来说,他们看起来,无非就是药房里等着拿药的200个人。”

    一道闪电划过,房间间刹那间变得灰白。艾力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厌恶。

    “你有没有觉得你和他们有关联?在某些方面你有没有觉得,应该为他们所遭受的境遇负责?”

    “那时我所关心的只有,军方是否骗了我。”空气里凝重气氛肆意飘荡,“***学校的那些人和电视上看到的没有任何区别。那时我脑子里想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军方知不知道这些楼就在目标军方仓的附近。而那个军火仓才是我要投下一吨炸弹的地方。我想知道,他们是否知道,那些楼里都是孩子。或者根本不知道,正如他们所称。”

    “所以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你想确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就像你上个礼拜说的,如果你击中了目标,你就可以睡个安稳觉。”

    “是的。”艾力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那些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饱受苦难的人,你是不是没有见过他们?”

    “不,我见到了。但我对他们毫无感觉。”艾力平静地说道,然后接着换上了一副惊喜意外的表情:“之后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如此精巧,竟然有个内置的分离机制。”

    “你说的‘分离机制’是什么意思?”

    “区分情感。”艾力回答道,“我站在那儿,心里想的却是我有没有精准地击中目标。敌人就等于个公式,建筑物大小和人的数量乘以炸药量再除以100,得出预计的伤亡数量。你能明白吗?我站在那儿,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窗外传来一阵狗叫声。辛沐陷入了沉思。

    “我有个朋友,4个月前去世了,我去参加他的葬礼,整个过程里我一直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感到悲伤?我安慰自己或许因为我不爱他,或许因为我不在乎。为此我责难了自己大约一个月。最后,我意识到实际上,事关重大。因为即使我一直纠缠于自己的内疚,哪怕这一点,也恰恰证明了我对他的感觉。”

    “你想说明什么?我内心里有所感触?我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波动?”艾力怀抱着一份厚重的猜疑望着辛沐。

    “我认为,其实你对这些人的感受,非常非常深切。”辛沐用坚毅的眼神凝视着艾力:“但你内心深处有种很强烈的东西,阻止你承认那些感觉。不光对我和其他人,对你自己也一样。”

    如果说艾力听到了辛沐对自己“区分情感”所做的相关分析后脸色有稍微转变,那么究其原因,可能一半来自他的不解,另一半来自他的不屑。

    他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感受不是一种哲学。要么有感觉,要么没有,编造不出来的。”

    “你觉得我在胡说?”辛沐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听着,我不到一个小时付给你100块,我没觉得你在努力工作哎。”艾力严厉地说道,“你应该比我更聪明,但我不这样觉得。”

    “我们是在比赛吗?”辛沐慢慢地将水杯放下,“比比谁是,最聪明的,嗯?艾力,在我看来,我们的谈话就和你对别的事情的态度一样,就拿咖啡打比方,你只关心什么是最好的。这种生活一定……一定很艰难。”辛沐试探说道。

    艾力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但他强忍了下来。他整理了下衣服,两手交叉在一起,定定地看着辛沐。

    “得了,饶了我吧。”他撇了撇窗外的落雨,又看了看钟表。

    “这种感觉一定把你吓坏了,当你发现,你同情这些人。”辛沐对艾力说道:“所以你为自己营造出一个极乐真谛,认为这些人,他们只是‘在药房排队等着拿药的人’、你只是个偶然到访的游客,而并不是炸死他们家人的飞行员。”

    “哼,真希望你能对一回。”艾力嘲讽道。这种需要不断纠正的谈话给艾力带来了持续的焦虑。

    “但事实要简单很多。”艾力说,“‘内疚’如果是个器官的话,那么军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从你体内完全去除。明白吗?我无法再感受到内疚,我失去了这个器官。”

    “你真的相信别人能够切除掉你的这个‘器官’吗?”辛沐接着问道,“你又回到伊拉克,为什么这对你这么重要?冒生命危险,就为了回到那儿?”

    “我告诉过你,那是因为好奇,像是一种本能。还有,而且我想知道自己从高空中来到现场,会发生什么事。”

    像是一种本能。这是一种发人深思的描述。

    “但什么也没发生?”

    “是的,什么都没有。”艾力遗憾地说道。

    “我们能不能,我们能不能说会到爆炸地点?能够跟我描述下,当你对自己说,‘我现在应该有所感触,可我却感受不到’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吗?”

    艾力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呃,是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指的。”艾力双眼朦胧,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回忆里:“当时,有一个老人朝我走来,手臂上缠上绷带,他一直带着很奇怪的微笑看着我,不停地说,‘我认识你’,我开始没理他,但是几分钟后,他又回到我面前,不停地说‘我认识你’、‘我认识你’,开始我以为他认出了我。但他的年纪非常大,看起来又非常贫穷,我觉得他从没上过网,也看不到我的照片。但直觉告诉我,他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就是投炸弹的人,把我们所站着的这条街毁得面目全非的人。”

    艾力从回忆中惊醒,茫然的表情像是走投无路一般。

    “你刚才就像,”辛沐说,“就像在描述一个虚幻的经历,像个梦。”

    “的确就像是个梦。”艾力镇了镇神。

    “的确就像是个诡异的梦。他看起来像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老巫师。他没有离开,而是不停指着我,说‘我认识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貌似还挺平和的,很友善。就好像当我的父亲觉得我犯错时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无论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他。我站在那儿无法移动,人们开始聚集过来看我们,直到教会团体里的一个人过来把我拉走了,但那个老人还是一直看着我。”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老人看你的样子让你联想到你犯错时父亲看你的样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内疚。”

    “内疚?”艾力嘲讽着说道,“如果有谁觉察不出内疚,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知道为什么吗?如果他能觉察出来,体会到那是个什么感觉,他就早自杀死掉了。他曾赤手空拳杀死了他自己的父亲。这就是现实。”

    “你想谈谈这事吗?”辛沐问。

    “终于让你感兴趣了。”艾力脱掉了夹克,突然来了精神,他抹了抹袖子,“我可能没他说得精彩,但我试试看吧。50年代中期,俄拉克荷马有个叫吉姆的人,我的父亲因为把香江工厂里的黑人劳工组织起来,而惹恼了当地的一群乡绅,他们威胁他,但我父亲没有退缩。他是个强硬的混账,这点我还是承认的。整件事情愈演愈烈,后来,这帮强盗戴着面罩袭击了他家,我叔叔尼米端着枪挡在前门廊,他们击毙他后朝我的姑妈米妮开了枪,接着他们闯进来,我父亲戴着剩下的人跑下楼,跑到锅炉室,是个地下室。他们都围绕在锅炉边,躲在这个隐秘的地下室里,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父亲,身体很不好,肺癌晚期,而且他的喘息声很明显,咳嗽得很厉害。所以的我的父亲用手蒙住他的嘴巴和鼻子,因为那帮人来地下室来搜人,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捂着,等到那些人走掉后,我的祖父已经死了。窒息死亡。就是这样。”

    辛沐身体前倾:“艾力,你还是觉得谈论你父亲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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