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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丰二年四月初五
屏州位于大夏帝国的中部,水土肥沃,粮产丰富,本是富庶之地。哪怕是在大户人家租十余亩地,只要手脚勤快点,除了地租和税钱,一家老小也能填饱肚子。
往年过了三月,入了夏,只要一场急雨过后,乡间、田里、路上甚至门前都是湿露露的绿色,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人们也都在田间地头开始忙碌起来,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劳作。
可是今年却大不同,田间地头都看不到人。屏州东部有个叫柳塘县的地方,县上有个龙王庙,以前龙王庙也就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小姐游玩的地方,一天也没有几个香客。可是今年的龙王庙却人山人海,这里正在办求雨的法事。龙王庙的庙里庙外跪满了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男女老少。透过浓浓的香烟,看到的是一张张被太阳烤焦的脸,劳作留下的皱纹里满满的焦急与苦涩。龙王庙外的农田里,看不到一丝绿色,甚至庙外的树林,都是一片光秃秃的枝桠。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焦黄干燥的土蒙蒙的世界。
到了下午,龙王庙里烧香的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去,一个粗壮大个的中年汉子从庙外的人群中挤了出来,独自一人走上庙外官道的土路。他走的很急,天色不早了,他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听说现在路上不安全,山贼劫匪也多了起来。汉子走的很急,总算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到了家。
汉子刚推开院门,一个穿着粗布的壮妇就从屋里出来,轻声唤道:“回来啦?”
汉子不做声的点了点头,在院子里的磨盘边上拉了条长凳坐下,轻轻拍打身上的灰尘。
妇女走到汉子身后,帮把汉子的上衣脱了下来,汉子示意一下屋里,妇女说道:“孩子睡了,早点睡感觉不那么饿,你今天怎么样?”
汉子嘿嘿笑道:“今天去求雨的人更多了,往年就算庙会也没有这么多人。这求的人越多,说明这龙王越不好用。”
妇女瞪着眼睛斥责道:“可不能乱说神仙的坏话。”
汉子也不反驳,只是应了一声,继续拍打裤腿上的灰尘。妇女进屋给他端了一大碗吃的出来,汉子接过来一看是一碗青色的糊糊,一些青树叶子剁成碎渣和着玉米碴子一起熬出来的。汉子接过来愣了一下,说:“哪里来的玉米碴子?”
妇女笑道:“爸去弄的,你快吃吧。”
汉子犹豫了一下,挡不住肚子里的饥饿,“咕咚咕咚”的大口喝了起来。这时一个老汉从屋里颤颤巍巍的背着手出来,妇女赶忙拉了一条长凳,老汉摸着长凳坐下。汉子把碗递过去,说:“爸,你吃点?”
老汉轻轻摇摇头说:“吃过了,你跑了一天了多吃点。”
汉子小声问道:“爸,你把那个换了?”
老汉点了点头,叹气说:“换了,和赵老爷家换了袋玉米碴子,唉,现在也就他们家还有吃的,一袋粗粮就换了。”
汉子说:“爸你别上火,年景好了咱再找他买回来。”
老汉又叹了几口气,说:“丰收啊,现在已经四月了,播种的时间已经过了,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再这么等下去迟早要饿死,趁现在还有点粮食人还走的动,赶快走,逃荒去,逃到有粮食的地界兴许能活命。”
那个叫丰收的中年精壮汉子放下空碗,抹着嘴,嘿嘿笑着说:“咱们能走到哪里去啊?而且就一袋玉米碴子我们五口人还没出县城就吃完了。”
老汉被这个汉子不正经的态度惹得有点生气说:“不是还有小米么?”
丰收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不行,那些小米是留着明年的种子,就是我饿死了都不能动。”有种子就有希望,种子要是吃了,就算能接济一两个月明年没有种子种地也一样要饿死。
老汉一看丰收跳了起来,也生气了,一巴掌拍到丰收脑门上:“你还敢跟老子瞪眼了?”
丰收一下子不说话了,气鼓鼓蹲到地上,扭过头不去看老汉。妇女过来,把丰收拉起来,放回长凳上,缕着老汉的肩说:“爸,别生气,慢慢说。”
老汉气鼓鼓的坐下,说:“你小叔在槐州,前年的时候还来了信,你们去投奔他,先把这灾年躲过去,再回来。”
丰收一愣:“我们?”连妇女也愣了,呆呆的看着老汉。
老汉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荒年没见过,今年不比往年,我这几天去山上看了,虫子都特别多,就算是老天这几天能下大雨,补种的粮食也不够虫子吃的,所以今年绝收简直是一定的。逃荒逃荒能逃出去才能活命,你和媳妇带两孩子,一天总能走个四五十里,坚持一个月怎么也到槐州了,我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你们带着我一天走不多远,一家都要饿死。”
丰收哑着嗓子说:“爸,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等死啊。”
老汉瞪了丰收一眼,吼道:“放屁,老子是那么容易死的么?等你们回来说不定老子还壮实了呢。”
丰收还要说什么,老汉摆摆手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你们就走,粮食都带走。我就不送你们了。”说着背着手进了屋,留下丰收两口子满心不是滋味的坐在院子里。
第二天一早,把孩子叫醒,丰收媳妇熬了一锅糊糊,使劲加了把玉米碴子,一家人饱餐一顿。丰收把独轮小车收拾出来,丰收媳妇把破被子烂衣裳捆好了,绑到车上,锅碗瓢盆也都挂上,玉米碴子放在一个筐里的最底下,小米用厚油布裹好绑在丰收的肩背上。两个孩子一个八岁的男孩叫富裕,一个五岁的女孩叫美满,在小车上一边一个坐着。收拾妥当,天才蒙蒙亮,丰收在院子里喊了一声:“爸,我们走了。”屋里没回应,丰收媳妇又说了一声:“爸,锅里有糊糊,你趁热吃。”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刺激到丰收了,丰收扑通跪到地上“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推着小车往院门外走去。
丰收两口子一个推一个拉,翻过几座山,半晌午的时候丰收一家上了官道,丰收也没有出过远门,更看不懂地图,只是听人说,沿着官道一直向南就到槐州了。上了官道,人逐渐多了起来,都是往南边走的,也有往西边去,那是想去西边帝都讨饭,但听说屏州西边灾的更厉害,已经有饿死的人了,走西边万一要是断了粮,就要死在路上了。
官道上的人熙熙攘攘,条件稍好的有赶着牛车的,拉着一家老人和小孩。条件差点的就像丰收这样推个独轮车,也有只背着包袱全凭腿脚赶路的人。走了不远,丰收一家遇到了隔壁村里的老钱家一家子,钱老汉赶着牛车,拉着孙子辈里的几个小的,钱家三兄弟钱多、钱满、钱实还有钱家的姑爷孙旺推着小车,再加上女眷儿孙浩浩荡荡几十口人,也是往南边去。往常年,农忙的时候丰收经常去钱家帮工,丰收人憨厚不计较,干活又麻利,所以和钱家的人处的很好。远远的,钱家兄弟就和丰收打招呼,丰收走近了,先问钱老汉好,再问了钱家的去向,原来钱家也是要去槐州,正好邀请丰收两口子同路,丰收也觉得自己一家四口有点单薄,这一路上逃荒躲灾的人乱糟糟的,虽然和钱家一起走会稍慢几天,但也不容易被人欺负。
钱老汉年轻的时候在外地跑生意,挣了些钱,回柳塘县买了十几亩地。虽然家产不怎么富裕,但钱老汉见多识广,在柳塘县这十里八乡颇有些名声。休息的时候,钱老汉问丰收家的情况,丰收如实说了自己家里去年秋天绝了收,冬天就断了粮,一直靠草根野菜撑着,开了春就只能熬树叶汤,一家子已经两三个月都没正儿八经吃点东西了。钱老汉家里也差不多,地里绝收,虽然有点余粮,但家里人口多,几十张嘴,也早接济不上了。钱老汉年轻时有个拜把子兄弟在槐州,大女儿也是嫁在这个把兄弟家里,想去投奔大女儿躲过这个灾年。
丰收小心翼翼的问:“现在村里的大部分人都还在等下雨,现在逃荒是不是有点武断?”
钱老汉哼哼的说:“你父亲是有见识的人啊,老话说一年旱三年虫,去年旱成这样子,且不说今年雨水够不够,就算够也肯定要遭虫灾。这么大的灾,老汉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家里的余粮都吃完了,今年还要熬一整年,丰收啊,吃饭是天性,人恶疯了就不是人了。”
丰收嘿嘿笑道:“那是咋说的?”
钱老汉哼哼的说:“你见过人吃人么?”
丰收吓了一跳,说:“钱伯你别吓我了,怎么会,人肉咋吃。”
钱老汉哼哼的更厉害了,几乎是用鼻音说的:“不吃人肉,没吃的。吃啥?吃土!吃石头!我告诉你,人饿急了,把石头磨碎了,吃下去,不消化,拉不出来,活活胀死,比饿死还惨。”
虽然听着很骇人,但丰收也不是不信,自己虽然是个不认字的农民,可是饿死也绝对不会去尝试人肉的,如果在人肉和石头之间选,宁可选石头。
一路无话,毕竟逃荒不是什么欢喜的事情,只顾低头赶路,老钱家人多娃多,丰收两口子一路帮着照看,走了一天,眼看要出了柳塘县境的时候,官道上的人突然走不动了。牛车马车小车老人妇女小孩挤在狭窄的官道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只有包袱的,已经下了官道另寻路去了。钱老汉打发钱家老大钱多和丰收一起去前面看看出了什么事情。两人去了好一会,直到天都黑了才回来。
“爸,前面官差封了路,不让人过去。”钱多接过丰收媳妇递过来的水,大喝了一口说。
钱老汉有点紧张的说:“怪不得隐约听到锣声,官差因为什么不让过?”
钱多说:“听说是什么要路引才能过,都给堵在那里了,我远远的看见县衙的李老爷也在,不过太远了,听不清他说什么。”
钱老汉有些生气说:“什么路引,你怎么连个事情都打听不清楚,我问你李老爷了么?”
钱多平日里最怕这个爹,一下子不敢说话了,丰收赶紧过来说:“钱伯不要生气,前面人太多太乱了,我们是没打听清楚,不过我偶然听边上人说,好像是说西京下的皇帝圣旨,说各地要控制人口迁移,所以县老爷知道我们要逃荒,这是把路封了。”
钱老汉气哼哼的点了点头,他在外面闯荡那么多年,当然知道朝廷是严厉控制大规模的人口流动的。尤其是逃荒这种,很容易就是逃出地土地荒芜,逃入地治安混乱,经济被拖累,然后两个地方的人一起饿死。不过那是朝廷的想法,对朝廷来说,政策要方向正确,可是对钱老汉来说,他只想自己一家老小能活下去。
官道确实是被县衙堵的,县太爷李飞很有文化,是前年帝都西京调任到柳塘县的,三十多岁做到县令。按照通常的官场思路,京城下放的县令锻炼个三年五载,做些政绩,还要调回京城,前途不可限量。这两年李飞虽然不说爱民如子,政绩斐然,倒也把柳塘县整理的井井有条,他本是宰相门生,最多再一年就调回帝都,前途一片光明,可不想好死不死的赶上这百年一遇的大旱。
去年粮食有绝收迹象的时候,李飞就已经先做了一系列的预防措施,向上申请朝廷赈灾救济,赈灾拨款,减免税赋;向下组织乡民挖井取水,改种抗旱较强的作物;向中自己掏腰包开粥蓬,请赵家等大族开仓放粮。作为一方的父母官,该做的能做的不管是书本教的还是下属建议的他都做了,可是这些措施却因为种种因素,没有一个能顺利执行的。
先是朝廷拨款,宰相李霖虽然有心赈灾,可是现在太后和国舅逼的紧,双方在赈灾方法,赈灾金额,赈灾优先顺序上互相扯皮,赈灾款、粮发放缓慢。自己虽是宰相门生,可是屏州太守却是常太后的本家,州府主要官员也都是偏向常家的,赈灾粮钱本就不多,自己分到的就更少,然而申请减免税赋却一直没有下文,连自己给李相写的信也都没有回音。而向下组织自救,从去年秋天开始,柳塘县各地陆续挖了上百口灌溉井,有的压根没出水就放弃了,有的倒是有水,可是入冬再开春井就干了,没干的,也仅够村民喝的,折腾了半年多,能用的井没几口。那些抗旱较强的植物,贫农没钱买种子,佃农更不愿意种,因为不能顶地租,而且天旱成这样子,再抗旱的苗也长不成。自己开了个粥蓬,可是只能救济县城附近的人,而且一天几锅稀粥能帮到的实在有限,想多开几个粥蓬,家里财政大权又掌握在自己夫人手里,夫人是世家大小姐,一向强势,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小县令,要让她三分。而那些以赵家为代表的世家大族,平时对自己恭敬有加,互相称兄道弟,可是一谈到开仓放粮就哭起穷来,一点粮食都不肯出。
早一开始李飞还没有在意,毕竟自己赈灾不利,有百姓要谋活路,就让他去吧。可是听师爷说,大批百姓迁移,李飞就坐不住了,毕竟朝廷严令人口流动,这个事情要是让太守上报了,自己的前途就完蛋了。李飞的师爷姓吴,是位见多识广心思缜密的人,等李飞想到要去拦截逃荒的人群的时候,吴师爷早就已经把衙门里能动的差役集合了起来,跟着李飞的小轿一路向城南狂奔而去。
柳塘县是个小地方,官道也只有这么几条,如果要从南边出县城,有一条必经之路,等李飞赶到路口的时候,师爷早已经派手脚快的差役带了路障,把路封了。估计封路也就个把时辰的事,路口已经堵了一大堆逃荒的百姓。李飞在高坡上把轿帘拉开,远远望去,只见三五成群、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百姓,有赶车的、有推车的、有挑担的、有背包的,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爬上高处眺望的,或焦急、或无奈、或气愤,有高声咒骂的、有和差役争吵的、有交头接耳的,沿着官道绵沿开,足足堵了有两三里路上千人。
李飞想这可麻烦了,事关自己前途,说不定还要被问罪,不由的小声嘟囔:“坏了,坏了。”
轿子旁用两条腿飞奔的吴师爷安慰了李飞两句,对前面的差役喊道:“敲锣。”
“咣!咣!咣!”按本朝的礼仪规定,县太爷出门可以鸣锣三声开道,普通的布衣老百姓,远远听到了要回避,若是来不及回避的要跪在道路两旁。李飞出门的时候慌了神,吴师爷倒是还想着带着锣,李飞心里还埋怨他,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想着那些破官威。
不想官威锣在这里还真有用,三声锣一响,百姓人群中就有人喊:“县老爷来了。”接着“老爷来了!”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不大一会,牛车马车独轮车纷纷连推带赶的下了官道,老人小孩妇女更是退到路的两旁跪倒一片,给李飞的轿子清出一条宽宽的路来。
李飞的轿子一路直达设好的路障那里,十几个差役也上来问好,李飞急急忙忙下了轿子,随意挥挥手,转身一脸愁容的看着人群。吴师爷气喘吁吁的上来对拦路的差役口头表扬了一番,然后靠近李飞,低声说:“老爷,先让他们起来吧。”
李飞赶紧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乡亲们,都起来吧。”
人群一阵子“嗡嗡”声,然后都慢慢的站起身来。吴师爷又找来一个牛车,几个差役架着李飞垫着脚上了牛车,站在高处,尽量让后面的人也看的到自己,李飞又说:“乡亲们,回去吧!朝廷有规定,没有路条是要问罪的。”
人群又是一片“嗡嗡”声,没人敢大声说话,因为骂两声差役最多吃几记杀威棒,可县太爷是官身,民骂官是要砍头的。这时一位满脸灰土的老汉在人的搀扶下挤过人群,来到李飞面前,先颤巍巍的跪下,口中呼到:“草民给大老爷磕头了。”
李飞撩了一下官袍的前襟,吴师爷赶忙把李飞从牛车上扶下来。两个人把老汉扶起来,李飞拉着老汉的手问:“老人家,您高寿啊?”
老汉说:“草民今年六十二了,求大老爷让我们过去吧,家里已经好几个月没吃的了,现在啃的都是草根树皮,我岁数大了,树皮啃不动了,牙都咯光了。”
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李飞大概扫了一眼,一口的白疮,嘴唇干裂,嘴角都烂了,仅有的几个黄牙勉强挂在嘴里。
李飞耐心的说:“老人家,您受苦了,不过朝廷的赈灾粮很快就会到,大家在坚持几天。”
老汉说:“大老爷,您为百姓操碎了心,我们不想给老爷添麻烦,去外地谋个活路,求大老爷放我们过去吧。”老汉的声音不大,但身边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于是一片附和:“老爷让我们过去吧,求老爷给个活路。”
这一附和,人群又骚动起来,很快骚动的声音都越来越大,附和的人越来越多。李飞举起双手使劲往下压了压,想让人群安静下来,可是人群的骚动声越来越大,李飞一着急,按着吴师爷的肩膀上了牛车,对着百姓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拱手,拼命喊到:“李飞失职,没能照顾好父老乡亲,李飞给大家赔罪了。”说着一撩袍子,在牛车上跪了下来,双手伏地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头。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在百姓眼里,这一个小小的县令,可是天一般高的大官。有人在柳塘县活了一辈子,也就只能远远的看着县太爷的官轿,从来没见过县太爷的真容。如今这个在普通百姓心里,贵不可及的人物,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跪下了磕头,这对官道上的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民老百姓来说,实在太震撼了。
李飞直起身来,跪着喊道:“乡亲们,大家回去吧,我保证一定尽快弄到粮食。”
人群没了声音,可是没有人转身往回走。毕竟县官大老爷虽然高贵,可是斗不过老天爷,旱情已经不可逆转,这半年多来,从官到民的努力大家也都看着,效果所有人都清楚。朝廷的赈灾粮,逃荒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有早都分下来了,百姓虽然见识少,可是不傻。在官道上的老百姓,都是已经不再抱希望了,才选择背井离乡。
逃荒的人群都聚集在官道上,或站着、或坐着、或盲目溜达、或交头接耳。有些只背着包裹的人已经下了官道,另寻别的路走了。丰收和钱老汉一家也就是这时候来到路口,此时官道上已经聚集了几千人,远远望去都能感觉到一股混乱绝望的气氛掺合着黄土灰尘在天上飘荡。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人群又开始渐渐有了骚动,毕竟这么耗下去耽误了路程,活着逃到有粮食的地界希望又小了一些。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一下子又骚动起来。李飞此时正在和师爷衙役商量,要在这里开个粥蓬,安慰人群。突然人群又骚动起来,而且这次的骚动明显能感觉到逃难的百姓已经没有了耐心,情绪激动起来。
李飞暗叫不好,故计重施又爬上牛车,撕声喊道:“大家不要着急,我一会这里开个粥蓬。”
可是人太多,他的声音传不远,远处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骚动的更厉害了。突然牛车前面的人跪了下来,跪了一个两个,然后就是十个二十个,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跟着跪了下来,李飞在牛车上看过去,人群就像狂风压倒的稻秆一样,越跪越多越跪越远,很快几千名逃难的百姓沿着官道跪了一路。夜色太黑,跪着的人看不清有多远有多少。又不知谁喊了一声:“请大老爷开恩呐!”于是人群又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喊着:“请大老爷开恩啊!”寂静的夜晚,空旷的山野,这呼喊远远传开,李飞听了阵阵心虚,生怕远在州府和帝都的人听到,呼声越来越大,李飞心里越来越慌,手脚发凉,脸上却开始淌汗,嗓子也仿佛被堵上了,既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吴师爷拉了一下李飞的袍襟,低声说:“天道不公,民心难违,大人尽人事,相信上官也不会怪罪大人的。”
最后一句话,吴师爷的声音压的特别低,李飞颓然的一屁股坐在牛车上,说:“师爷觉得该怎么办?”
吴师爷想了一下说:“大人应该尽快回去,将此地的情形详细写明奏报上级,或许上级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李飞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个吴师爷真是厉害,偏偏不说“放人过去”这几个字。所谓的“尽快回去”和“奏报上级”用的真是妙。自己回去了,百姓就可以过去了,奏报上级了,就还可以主动一点,保住乌纱帽。
李飞调下牛车,对差头说:“把路障撤了吧。”
这话声音也不大,可是有离的近的百姓却听得清楚,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高声欢呼,没听清的人一看也跟着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欢呼,于是刚才震天动地的哀求,一下子有变成了更大声音的欢呼。
所谓的路障,不过是几个烂木头,在百姓的帮助下,很快清理出来。于是大家都很快重新收拾行装,顶着夜色重新上路。
李飞没有急着回去,而是站在路边看着百姓依次通过,每个过去的男女老少都毕恭毕敬的说一声:“感谢大老爷。”虽然这个事情自己没有处理好,可能会耽误前程,甚至可能要丢官,可是这百姓声声入情的感谢,还是让李飞的心情好了不少。
官道上堵着的百姓虽然多,可是通过也快。眼看人通过的差不多了,这时两批快马在官道上急奔过来。远远的看到李飞这里点的火把,急急的勒住马,跳下来两个汉子,前面一个人是李飞家的管家,上来行礼,李飞看向后面的一个人,只见此人长的虽然个头不高却精神十足,虽然穿的衣服不算多华丽可是收拾的干干净净,顶着火光看脸庞,感觉有几分熟悉。李飞管家李服说:“老爷,这位是赵家的大管家,说是有急事找您,我怕等您回来耽误了,就带他来这里找您了。”
赵家管家也急忙上来行礼,李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赵财,自己去赵家的时候,都是赵财招待领路,不过从来没怎么看过正脸。连名字也是赵老爷吃饭喝水拿筷子,睡觉脱鞋穿衣服一口一个赵财的叫,李飞才记住的。
李飞急忙迎上去,握着赵财的手,亲切的说“赵大管家我当然认识,还用你介绍?管家辛苦了,不知道找本官有什么事么?”
赵财焦急的说:“一般的事情不敢劳烦大老爷,出了大事情了。”
李飞一惊,这赵老爷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这柳塘县能耕种的土地,有三份,一份是其他大族和贫农中农的,一份是赵家的,还有一份孙家委托赵家打理的。孙家在朝廷里是御史台的背景,孙家不少亲朋是做官的,他们在民间置办的产业多的数不清楚,像这肥沃的土地,都是几万公顷,孙家自己管不过来都是委托人打理,像柳塘县的委托人就是赵家。赵家朝中有人,又管着大把土地,这柳塘县说是李飞的柳塘县不如说是赵家的柳塘县。连赵老爷都搞不定的,还要赵财亲自跑来找自己的“大事情”,想必也是一个大麻烦。
李飞慢条斯理的问:“出什么大事情了啊?”
赵财说:“有人聚众闹事,把我们庄子围了。”
李飞吓了一跳,这还了得,“聚众闹事”说轻了也就是一般纠纷,说重点叫“暴民”,再说重点叫“暴乱”,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添油加醋的上报上去说是“造反”,那不用说乌纱帽了,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李飞正要说什么,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吴师爷怒目圆睁,冲着赵财喝道:“胡说八道,我家老爷上任以来,爱民如子,百姓无不爱戴我家老爷,怎么会有聚众闹事的事情,你这奴才在这里信口开河,蛊惑人心,污蔑我家老爷,应该乱棍打出去。”
李飞心里对吴师爷暗暗竖了大拇指,不管是聚众搞事,还是暴民造反,只要自己不承认,那就可以大事化小。这个赵财看着老实,说话却把老爷往坑里带,果然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很有些手段。
李飞扶了扶玉带,说:“师爷不要生气嘛,赵管家是老熟人了,只是一下子说错话了,断然不会对我不敬了,且听赵管家如何解释。”
赵财连忙谢了李飞,说:“大老爷明察,小人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只是今天傍晚的时候,庄子外突然来了几千人,说是要找我家老爷讨些吃的。老爷您也知道,我们赵家其实是帮孙家种地的佃户,哪里有多的粮食给这大几千人,所以我老爷一面应付着,一年让我骑快马来找老爷解围。”
李飞沉吟了一会,心里想还用孙家来压我?嘴上说:“赵财啊,你也知道今年年景不好,百姓过的很苦,我呢,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忧百姓所忧,也是很操心啊,今天还有很多百姓等我去看望,你回去和你家老爷说,让他等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就过去赵家庄。”
赵财心里恨得牙痒痒,嘴上却说:“哎呦,我的大老爷,可等不得啊,不过呢您上次提的要我们老爷开仓赈灾的事情,我临来的时候,我们老爷特意交代了,说一定要让我告诉你,他愿意为乡亲们出力,为老爷分忧。”
这就是李飞想要的实际问题,李飞撇着嘴角问:“哦呵呵,不知道赵员外愿意出多少力,分多少忧呢?”
这简直和明着索贿差不多了,赵财脸上陪着笑说:“这个请您光临我们庄上和我们老爷商议比较好。”
李飞重重哼了一声,说:“不管多少都是心意,本县先代百姓谢过赵员外了,明天一早定当登门拜访,倒希望赵员外能多给点粮食。”
赵财一听,等不了明天早上了啊,急忙说:“老爷啊,等不了明天早上了,您看我们家捐多少合适啊?”
李飞也不含糊,直接伸出了一个巴掌,冷着眼说:“五百石。”
赵财吓了一跳,五百石啊,一亩良田收成好了也就五石。赵家一亩地最多能收两石的租子,县太爷这一开口就是赵家将近三百亩地一年的收入。这么大的数字他一个管家可没权力做主,可是临来的时候赵家庄的情况已经火烧眉毛了,如果自己今天请不到李老爷过去解围,这个管家也基本到头了。不过赵财毕竟是大户人家的管家,这么多年大小场面经历无数,今儿这个难题虽然是县太爷故意给自己找的麻烦,但只要把李飞说通了,其实不难解决。
只在这一沉吟的功夫,赵财低着头,把笑都堆在脸上,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客气的说:“请老爷借一步说话?”
李飞打量了赵财一眼,非常重的“哼!”了一声,再撩了一下前襟,扶了扶玉带,背着手往火把光外面走了几步。赵财心里顿时敞亮了起来,别看李飞对自己轻蔑的动作做的如此刻意,可是只要李飞愿意借一步,那就说明他愿意商量,愿意做让步。
赵财点头哈腰的跟在李飞后面,李飞一停住脚步,赵财马上就低着头站在李飞的侧手边,做出一副听训的表情。李飞借着火把光,用眼角扫了赵财一眼,抬头看着远方,说:“赵大管家觉得本官要的多了?”
赵财马上接话,说:“不不不,老爷您为官一方,爱民如子、体恤民苦、公正清廉,所做所想都是为了我们百姓,哪里有什么多不多的。”
李飞又“哼”了一声,说:“别拍马屁。”
赵财说:“是是是,老爷慧眼如炬小人这点心思,老爷一眼就看穿了,小人就是觉得老爷还是去一趟赵家庄比较好。”
李飞说:“不答应赈灾粮的事,本官还是先处理别的吧。”李飞只说赈灾粮,没说数字,其实已经有了让步的心思。
赵财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在他心里想法,是一石粮食他也没权力替赵老爷做主送人,所以他说:“小人想老爷若是去了赵家庄,赈灾粮是肯定有的,不管是五百还是一千,赵家都是该出一份力。若是没有,老爷您大不了再回来就是了。”
这句话的前半句都是废话,重点就在于后半句,李飞去了赵家庄主动权仍然在李飞手里,赵老爷现在被饥民困住,不得不答应李飞的任何条件,到那时不用说五百石,就是一千石两千石他也要给。果然这句话打动了李飞,赵财心里松了一口气,至于到时候李飞会狮子大开口,那就不是他的责任了,反正李飞跟他要五百石他是没有答应的,只要李飞去了赵家庄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赵财看李飞动了心思,赶忙又加了一把火,说:“老爷爱民如子,肯定会上达天听,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意思就是,我们赵家那也是在朝廷说的上话的,这个事情你处理不好,也吃不了兜着走。
李飞一瞪眼,大声呵斥说:“放屁,本官是那种追求荣华富贵,置百姓死活不顾的人么?”
赵财“啪”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忙说:“小人说错话了,老爷开恩。”虽然自己打了一巴掌脸,可是赵财心里确乐开了花,这事儿办成了。
果然,李飞骂完赵财,转身就招呼吴师爷,集中了一下差役,衙门里能用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了,都是精干的汉子。四五十人,手持杀威棒,挎着腰刀,别着镣铐,虽然一天风尘仆仆,不过还是精神抖擞。
李飞志得意满的钻进轿子,一行人快奔赵家庄来。
到了赵家庄已经过了三更,远远的站在半山坡上,就看到赵家庄外面灯火通明,上百条火把将夜晚照得蹭亮。几千人在火把下,露出一张张狰狞的脸,将赵家庄围的水泄不通。赵家庄分三个部分,牌坊大门进去就是主院,主院的墙很高里面房屋修的明亮整齐,花园假山一应俱全,主院内住了几十户人,都是赵家子弟。主院外面的副院都是赵家的本家亲戚,副院也是用墙围来的,不过都是土墙,里面住了几百户人。再就是赵家庄后面,住了上千户的和赵家亲近的佃户长工,住在后面方便上山干活,这些佃户零零散散的土屋茅草屋,大部分都是没有院子,或者用栅栏圈的院子。
屏州的风俗,所谓的村落都是农民为了方便干活在地里就近搭起了屋子,聚集的多了就成了村。所以村和村之间隔的不远,但一个村子基本就几百户人,有的甚至几十户十几户人,像赵家庄这样一个村将近两千户的,不用说柳塘县,就算是整个屏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了。
李飞这一路上听赵财介绍情况,大概知道了是傍晚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了几千人的男女老少,都不是附近村子的,围在赵家主院的墙下,要跟赵家借粮食。所谓的“借”赵老爷也知道,他们压根没打算还,这种事俗称“吃大户”。赵老爷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是往常来的人少,农民也都是饿得走投无路,只想讨点饭吃,赵家给几大袋子粗粮就打发了。可是这次来的人,带头的竟然说要细粮,张口就要一百袋,不给就不走了,饿死在赵家门口。赵老爷也不是拿不出来这点粮食,只是灾民那么多,要是开了这个头,他有金山银山也不够分的啊。
赵财口才很好,这说的肯定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不过大体意思总是不会错的。李飞心里大概有了个谱,虽说这帮子“吃大户”的人和别人不一样,而且人数众多,不过李飞压根没放在心上。今天在官道上他又一次体会到,官和民是不一样的,哪怕自己只是个小小七品官,在普通老百姓眼里,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只要自己官威一摆出来,估计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依旧是“咣咣咣”三声锣响,果然本来聚在一起的人群,飞快的分出一条道,齐刷刷的跪下了。吴师爷护着轿子,一行人来到赵家庄那个高大宏伟壮观的牌坊下面。按下轿子,吴师爷把李飞从轿子里扶出来,李飞整了整玉带,说:“乡亲们,起来吧。”
人群呼啦啦起来了,等着李飞训话,李飞问:“你们谁是带头的?”
一个中年的粗壮汉子挤过人群,来到李飞面前,先跪下给李飞磕了头,说:“草民郑原,见过青天大老爷。”
李飞皱了一下眉头,这个郑原是个刺头,在柳塘县东边的十里八乡,很有些名气,虽说是个农民,可是身边聚了一帮子兄弟朋友,都以他为首。专门好打抱不平,周围乡亲有事情都愿意找他调解。衙役下去办案,也要找郑原配合,郑原也对抗过官府,进过大牢。这种人虽然在百姓心里是有点名气,可是十分不讨李飞这种官府里的人喜欢。
李飞扶起了郑原,关切的问:“乡亲们为何聚在这里啊?”
郑原说:“实在是不该叨扰到老爷,老爷也知道去年粮食绝收,今年的春粮也没了着落,乡亲们早都揭不开锅了,来赵家找赵老爷借点粮食。”
李飞真诚的说:“都是本官无能,害的百姓饿肚子,乡亲们放心,我来和赵员外沟通一下,请他拿出粮食救济百姓。”
郑原伏地大呼:“多谢青天大老爷。”他这一叫唤,身后的百姓也都跟着喊,一时间“青天大老爷”的声音山呼海啸震天动地。
李飞很是享受了一番这种感觉,才示意大家静静,给吴师爷递了个眼色。吴师爷心神领会,冲墙上喊:“柳塘县令李大人请赵员外说话。”
李飞到庄牌坊外的时候,那动静这么大早有人进去报告给赵家老爷了。吴师爷这一喊,大门赶快打开,赵老爷带着儿子弟弟迎了出来,各位见了李飞纳头便拜,李飞也是请了起来,双方客气了一番。
李飞正色道:“赵员外,如今年景不好,望赵老爷菩萨心肠为乡亲们出一份力。”
赵员外其实也就是一个四十多岁中年人,作为一家之主,他自有家主的威严和睿智。马上接道:“有劳老爷费心,赵家替大人分忧,为百姓解难责无旁贷,请老爷进庄里看一下我们家的账目,好商量一下怎么帮助百姓。”
李飞回头对郑原说:“郑壮士和百姓稍等本官,本官去庄里查一下账目,好看能弄多少粮食。”
郑原再磕头道:“辛苦青天大老爷了。”
赵员外引着李飞和一般衙役直奔大院,院子里早就有赵家的男女老少准备好了热水和热食。众衙役从早上奔波到现在都已经是后半夜了,身上和脸上都是风吹的灰尘,身体也疲惫不堪。大家接过赵家准备的毛巾,好好的擦了一把脸,再吃了赵家端上来的热食,人一下子就感觉精神了很多。李飞让吴师爷带衙役们去休息一下,他自己跟着赵老爷来到了赵家的书房,进了书房一股浓郁的沉香香味铺面而来。
赵员外伸手做了一个请,说:“来来来,请李大人上座,正好刚泡开的茶,最有味道的时候。”
李飞也不客气,一甩官袍,坐在了正位,赵老爷屏退了其他人,亲自给李飞拿过碧玉瓷盏,仔细的用茶水洗了一遍茶具,小心的李飞面前铺上绸布,这才轻轻的点上半杯茶,慢慢的夹到李飞面前的绸布上。李飞伸出两个手指,端起茶盏,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青茶的绿草香气直通脑门,再吹了吹气,吸了一口,然后赞叹道:“好茶。”然后就放下茶盏,正襟坐直。
赵员外略显尴尬,他知道李飞是京城帝都下放的官员,在帝都帝都繁华之地见多识广,于是小心的问:“李大人可是对茶不满意?”
李飞摇了摇头,说:“谈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只是有些感触。”
赵老爷恭敬的说:“愿大人赐教。”
李飞摆了一下手,说:“想本官刚到柳塘县上任的时候,也曾受赵员外款待,那时候喝茶用的是官湛瓷,烧的是槐州奇峰的泉水,泡的是炎州的贡茶,点的是西域凝香,就连垫杯子的绸缎都是南方运过来,请名匠做的刺绣。现如今员外家虽然用的东西也颇为讲究,可是终究不如那时细致。”
赵员外连忙说:“怠慢大人了,实在是对不住,请大人恕罪。。”
李飞摆摆手说:“非也,本官不是这个意思,本官是说,如今年景不好,连年大旱,就算是赵员外您这种富贵人家都尚且过的简朴,想那些老百姓日子肯定更是辛苦,想到这里本官心里不禁难过。”
赵员外说:“大人爱民如子,真是百姓之福。”
李飞摆了摆手,说:“可是本官能力有限,不能救百姓与水火,所以!”
说着李飞站了起来,让过茶桌,对赵员外深深做了一揖,赵员外不敢怠慢,急忙站起来,退后一步,还了一礼,李飞说:“还请赵员外慷慨解囊,为朝廷分忧,救百姓于危难,本官定当上报朝廷,为赵家请功,百姓也肯定会感恩戴德,这是天大的善事,也是天大的功劳。”
赵员外连忙说:“为朝廷和大人分忧,是我赵家的本分,不知道大人要我们赵家怎么做。”
李飞想了一下说:“本官开了几个粥蓬,但数量太少,粮食也不够,所以能不能和赵老爷借一千石粮食,多开粥蓬,救更多的百姓?”
赵老爷一愣,李飞心里也有些忐忑,一千石数量实在是不少,有那么一小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书房里一下子安静极了,李飞觉得自己不能再主动开口了,毕竟价码已经开出来了,断然没有自己主动再降价的道理。赵员外先请李飞重新落座,低头沉思了一小会,然后用夹子把李飞茶盏里的茶水倒掉,重新倒了半盏茶,再小心的擦拭掉溅出来的水,把茶盏放在李飞面前的绸布上,这才小心的说:“李大人,您看能不能这样?我捐一千石小米。”
李飞心里突突的跳了两下,急忙站起来,赵员外赶紧拉着李飞说:“大人不要着急,等我说完,我捐一千石小米,再加一千石粗粮,您看怎么样?”
李飞一愣,看着赵员外,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一时竟然说不出话,赵员外看李飞发愣,呵呵笑着说:“这个为百姓出力自然是责无旁贷,不过也有件小事要大人帮忙。”
李飞愣愣的坐下,问道:“不知本官有什么能帮忙的?”
赵员外也坐下,继续又泡了一杯茶,端到李飞面前,说:“李大人,这救灾也好,行善也罢,只要大人一句话,我赵家绝不含糊,但不管干什么都应该有法有度,比如说这救灾,就应该在大人领导下朝廷法度下执行。可是如今这些灾民自己跑到我家门口,名为借粮实为勒索,而且是几次三番,人也越来越多,纵然我赵家有金山银山也养不起这么多人的白吃白喝。”
李飞端起茶轻轻的吸了一口,放下茶盏,说:“赵员外有什么想法?”
赵员外又给李飞倒了半盏茶,说:“我想请大人在赵家庄派驻一班差头,帮忙震慑这些法度之外的乱民。”
李飞皱了皱眉头,他还没想明白这赵员外到底想做什么,问:“员外,您要多少人?”
赵员外右手一晃伸出一根食指,说:“要一百人。”
李飞呵呵笑道:“员外说笑了,我这小小的柳塘县衙,能喘气的都凑不够一百人,若是都调给赵家庄了,那我不是成了光棍县令了?”
赵员外摆摆手说:“大人误会了,这一百人不仅一个都不用您县衙出,连饷银俸禄也都不用县里出一分钱,甚至这些人的衣服兵器都由赵家提供。。”
李飞眯着眼端起茶杯吸了一口,试探的问道:“赵员外是要养私军?”
因为前朝军阀混战,本朝严禁地方私养军队,甚至刀剑兵器都控制的很严格。赵员外说是要衙役,可是不要人不用出钱,连兵器都自给自足,分明是要借着衙役的名头,养一只私军,至于那一百人的数量自然也是不是准确的。赵家庄自家子弟亲戚加上亲近的佃户长工集中个千八百的精壮劳力是不成问题的,反正现在农民都没地种,集中起来训练几个月,就是一只非常可观的战斗力了,到那时如果这乱世继续乱下去,赵家不仅能自保,就算是称霸一方都是可能的。如果年景好了,这些私兵还能回去种地,朝廷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赵员外也端起茶喝了一口,嘿嘿笑道:“大人说笑了,只是一些乡亲自保的办法,算不得私军。”
李飞说:“话虽如此,恐怕以后这柳塘县就是赵员外的天下了。”
赵员外说:“李大人调回京城估计也就眼前的事了吧,柳塘县没了您这个青天大老爷,在这混乱的世道里百姓怎么才能活下去啊。”
说着赵员外突然一拍脑袋,说:“哎呀,说起李大人要调回京城,我想起一件事,差点忘了。”说完赵员外从袖口里掏出一张仔细折好的纸,递给李飞,李飞接过来展开瞄了一眼,不由得一怔,赵员外又说:“赵家粮食有限,但为了救济百姓,不惜变卖家产,这个帝都的老宅子也没什么人住,拜托大人帮忙变卖,买些粮食救济百姓。”
李飞仔细的琢磨了一番赵员外的话,这无异于把这套帝都西京的宅子送给了自己。西京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赵员外给的是宅契,不是房契,一套西京的独门独院的宅子的价值可不是多少石粮食能衡量的,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自己虽然是京官出身,可是在西京也没有一套自己的宅子。赵员外也说的没错,自己的恩师当朝宰相李霖早有把自己调回帝都帮忙的想法,自己在柳塘县上慢则一年,快则两个月就能接到调令,待到回京城时若是能有一套自己的宅子,生活上方便不说,在同僚面前也有面子。
李飞把碧玉茶盏仔细的把玩了一会,脑子里飞速思考着。赵员外也不催他,只是安静的洗着茶具,有换了一泡新茶。
终于李飞把茶盏轻轻放下,说:“本官代百姓谢赵员外为柳塘县人民做的一切。”
赵员外抿嘴一笑,把李飞的茶盏拿过来用水清洗起来,他在等李飞继续说下去。
“不过这赵家庄衙役的数量嘛,本官觉得还是不宜过多。”李飞不咸不淡的说道。
赵员外说:“李大人说的是,多少数量全凭大人做主。”这一条对赵家来说只是一个不是条件的条件,只要同意了驻衙役,一百人和一个人没差别,因为赵家最后招募的壮丁的人数一定会大大超过这个数量。
李飞点了点头说:“恩,我觉得有五十人足够了,毕竟本县衙门里当差的也不足百人,另外一个嘛……!”
李飞犹豫着没说下去,赵员外把洗好的杯子放下,抬头看着李飞,笑着说:“大人请说。”
李飞轻轻敲着茶几,说:“按朝廷律法,衙役只能配腰刀,而且刀长不能超过三尺三,员外如果自筹兵器,可不能逾制了。”
赵员外把洗好的碧玉茶盏倒上茶,总夹子放到李飞面前,说:“大人放心,赵家只求自保,自然不会有逾制的事情。”
李飞点了点头,端起茶喝了一口,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赵员外就请李飞在书房休息,自己先告退了。李飞在书房的软榻上小睡了一会,赵员外走后,他满脑子都是那套帝都的宅院的事情,对于他这个七品官来说,这可是一笔不菲的外财。
祝丰二年四月初六
李飞浅浅的睡了一会,吴师爷就来敲门,叫醒了李飞,等李飞收拾出屋,一班衙役早就列队整齐等在那里了。昨天饱餐了一顿,又好好的睡了一觉,早晨起来洗漱干净,衙役们的个个精神了很多。
李飞有些满意的点点头,再看了看天,东边已经略微有点发白,便大步向赵家庄的门外走去。早有庄丁拉开大门,吴师爷引着李飞鱼贯而出。
庄外面百姓的火把早就熄灭了,青壮男女老少或坐或卧的在庄子外面的空地上铺了一地。每个人都焦急的等待着李飞从里面出来,可以给他们一点粮食。一直等到天都发白了,庄门才“吱呀呀”的打开。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农具随着一片骚动往庄门口聚集,前面的人看清李飞真的从里面出来了,口呼青天大老爷,给李飞跪下磕头。后面的人也都扶老携幼跟着跪下,五体伏地的磕头。
李飞先扶起前头的郑原等人,然后站到高处,挥着手大声说道:“乡亲们,好消息啊,赵员外菩萨心肠,愿意捐两千石粗粮赈灾。”
人群一下子欢呼起来,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面容憔悴的百姓们挥着锄头铁锹,叫好声、感谢声此起彼伏。
李飞待人群安静了一些,又说:“乡亲们,我会再多开一些粥蓬,今天就开始施粥,大家都去粥蓬领粥喝吧,也望乡亲们互相转告,让更多的挨饿的乡亲们都有粥喝。”
李飞话说完了,突然才惊觉,人群怎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预想中的欢呼并没有出现,只有一片犹豫迟疑的安静。百姓们虽然见识不多,可是并不傻,对于李飞来说,粥蓬是为了照顾更多的挨饿的人。可是对于百姓来说,走几十里路只为了一碗清澈见底的稀粥,实在是不合算,而且施舍的粥是按人头给的,不能代领,家里有老人病人小孩也走不了那么远去讨碗粥喝,对于百姓来说,只有拿到手的粮食才最合算,哪怕只有一点点。
安静了一小会,郑原双膝跪地昂头对李飞说:“青天大老爷,草民家里有一个老母亲,年事已高没办法走太远山路,还请老爷开恩,施舍点粮食给草民拿回去孝敬老母亲。”
**刚说完,他身后那些饿的几乎没有人样的百姓纷纷交头接耳的响应,虽然听不清这些百姓在说什么,但这个场面也是大大出乎李飞意料之外的。这位一县之主心里非常不爽,大声对**呵斥道:“你这刁民,你以为就只有你家粮食绝收了么?你以为就只有你家里有老母亲么?你以为就只有你想要一点粮食么?我柳塘县十几万百姓,哪家还有余粮?哪家不是好几张嘴等着吃饭?粮食就只有这一点,养了你家老母亲,是不是要饿死别人家的老母亲?粥蓬虽然开的少,但好歹大部分百姓能吃个水饱,在这种危难关头,百姓们当与本官共抗大灾,你竟然只想自己的老母亲?”
李飞一连串严厉的质问下,人群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却仍然跪着不起,但也不敢还嘴,只是一个劲的磕头。李飞也不理他,高声对人群说:“乡亲们不要着急,大家都散去吧,今天一定有粥喝。”
可是这些瘦骨嶙峋的百姓们却都低着头,不敢看县太爷,却没有一个人主动离开的。李飞越发的生气起来,他一片好心,没想到这群饿死鬼转生的刁民全都不领情,存心让自已难堪,厉声骂道:“**,你不要太过分。”
**“嗵”一个响头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半天没抬头起来,好大一会,**慢慢直起上身,已经是满头满脸的鲜血,那血混着一脸的尘土往下流,淌了一身湿了一地。**抬着头闭着眼睛,用相当凄厉尖锐的声音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求青天大老爷给点吃的吧。”
这声音太突然太尖锐太凄厉,仿佛是九幽地下的无常恶鬼喊出的讨命咒一般,不仅把李飞吓了一大跳,连远处的百姓和赵家庄里的人也都吓了一跳。李飞站在高处远远望去,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东方一丝红黄喷薄欲出,就着灰白的晨光竟然看不清赵家庄外究竟围了多少饿鬼般的百姓。这位柳塘县的父母官知道,事情已经远超出了自已的设想,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必须使点手段,不然自己官威无存,这些百姓就彻底控制不住了。
于是李飞对**大声呵斥道:“你这刁民,如此自私,你真以为本官是治不了你了?”说着一撩前襟,厉声喊道:“衙头何在?”
左右衙役齐声高喝:“在!”
李飞指着**说:“把这刁民打五十大板,就地正法。”
几个衙役手脚麻利的扑上来,三两下把**按倒摁住,扒了裤子,杀威棒一敲就要开打。这一下吓坏了边上的人,这衙门里的板子的威力,不少人都知道,寻常人挨个二十来下就残废了。若打了五十大板,**绝无可能再活命,这次“吃大户”**是带头人,而且**平日里人缘就不错,这几千老少百姓里,他的本家亲戚和把兄弟也不少,肯定不可能眼看着**被打死。于是急忙百姓里走出几个人,有老有壮的给李飞跪下磕头,求青天大老爷开恩。
**自己此时一头的血,再沾了一头的土,早都看不出人形了,还在那里大喊:“大家不要为我求情,身为人子,不能赡养老母,还要害母亲挨饿,我早就该被打死了。母亲啊,你儿子无能啊!”
李飞更是气的头上冒火,指着**骂道:“你这刁民,还敢胡言乱语,给我打,打死这个刁民。”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分出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女孩,大约也就十岁出头的模样,瘦的像玉米杆一样的身材,一头乱草似的头发胡乱的扎着。挤过人群也没看清情况就胡乱喊:“大哥,大哥!”
众人不由的都回头看着这个小女孩,连行刑的衙役也都停了手,**听了这声音,却激动起来,喊道:“老幺,幺妹!”
小女孩这才看清场中间那个一头血土的人正是他大哥**,急忙奔过来,抱着**就哭,连哭边说:“大哥,妈没了。呜呜呜…………!妈饿死了!”
“饿死了”这三个字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不仅劈在了**头上,也劈在在场的每个人头上。尤其是李飞简直吓的冷汗直流,灾了这么久,旱了这么久,第一次听说饿死人,终于发生了饿死人的事了。而和李飞的震憾不同的是,毕竟李飞是老爷,可是在场这几千饥民都是饿着肚子挨到今天的,今天饿死的是郑家老母,明天会不会就是自已?就算自已年轻体壮,可是谁家没有老没有小的?他们还能撑几日?
出了这种事,衙役也不好再强摁着**,任由郑家兄妹两人抱头痛哭,李飞心里软了一些,从高处下来,对衙役挥了挥手说:“**,本官念你新孝,今日之事就不再责罚你了,望你节哀顺便,快回去给你母新操办丧事吧。”
说完了就要往赵家庄里走去,让郑家老幺来报丧这么一搅和,李飞的心也软了,讨粮的百姓们的士气也低了,估计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没想到**一把撇开他妹妹,给转身给李飞跪下,又是一顿磕头,喊道:“求老爷给点粮食啊,我母亲虽然饿死了,可是这些乡亲们还等着要粮食回家救命,求大老爷给点粮食。”
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既是因为**义薄云天,也是因为这苦难感同身受。可是李飞却火冒三丈,猛的一撩前襟转身指着**骂道:“大胆刁民,本官已经好心放过你,你却为何苦苦相逼?本官家里若里有多一粒粮食,也定要拿出来救济百姓?你这样逼本官,是不是真觉得本官爱民如子,不会对你下狠手?”
说着大声下令道:“来啊,把这刁民拖下去,给我打,打到我说停手为止。”
再冲着**骂道:“今天本官不教训教训你,你还真当本官没有点官威不成?”
说完李飞就转身正要对吴师爷吩咐什么,突然看到吴师爷张大嘴巴,惊恐的看着自已身后,李飞正纳闷的时候,只觉得头上一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吴师爷看到县令大人李飞转过身来,要对自己交待什么,再欲上前听的清楚一点,突然看到一个刁民,瞪着饿急了的红眼,挤出人群,挥着一把长把铁锹从背后朝县令大人头上挥去。只听到非常清脆的“咣”的一声,县令大人毫无防备,身子一软,脸朝下直挺挺的一头栽到土里,殷红的鲜血像喷泉一般的涌出染红了一大片黄土。
衙役们还都没反应过来,吴师爷虽然站在最前面,但反应最快,掉头就往庄里跑去,还没跑进大门,就听着身后不知道谁暴呼了一声:“宁当饱死鬼,不做饿死人。”
再之后饥民百姓人群里一片响应的呼声,然后响应声越来越多,呼声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等到吴师爷跑到赵家庄的大门里之后,再回头看时,几十名精干的衙役大部分刀都还没拔出来,就淹没在几千名衣衫褴褛的灾民和数不清的铁锹锄头镰刀中。再看到那些灾民已经张牙舞爪的扑着向赵家庄大门跑来,吴师爷知道大门已经来不及关上了,保命要紧,又撒开双腿,往庄里跑去。他记得赵家主院有个后门,连着马厩。吴师爷没有去向赵老爷示警,而是直奔马厩去,若是抢了马从后门逃回县里,还能保得性命。至于柳塘县第一大户的命运,他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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