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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衲便是虚谷。”老和尚的寿眉轩动,双手合十道,“不知道老衲在哪里欠了施主的债,但请明言!若是无中生有寻老衲的开心,还请施主早早下山,清凉山胜境,佛祖面前,不是可以任由施主信口雌黄之地!”
这老和尚却不是平素所见的逆来顺受之辈!我的心中暗暗称奇。
以往见到的老和尚,除了那些披着袈裟行禽兽之事的花和尚之流外,无不是心平气和被木鱼梵声磨的没有了半点儿火气,纵使刀剑及颈也不动丝毫声色,眼前着老和尚却大是不同,虽然也是岿然不动如同山岳,可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我当下不敢再作调笑之言,正色道,“虚谷大师,我等乃是五郎的兄弟,此次贸然前来,一则是拜会大师,敬献一份儿心意,二则就是为了接回五哥,回家侍奉母亲,前面言语,纯属玩笑,望大师不要见怪,大开方便之门,使我们兄弟重逢,岂不是一件大功德?”
虚谷老和尚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找错地方了!这里并没有杨五郎,你们怕是空跑一趟了!明心,闭门送客。”说罢就要转身回去。
那小和尚听得住持吩咐,便要将大门重新闭上。
“且慢——”我伸出手来,一把将明心给档住,“老和尚,红口白牙,你可不能当面说话!我上山的时候已经打听过了,我五哥就在庙中,你如此说项,岂不是坐实了拐带人口的罪名?当今朝廷崇扬道教,最恨秃瓢,若是让我知道你在欺瞒于我的话,这清凉山的大小和尚们,也要受你的株连!”
“施主好大的官威啊!”老和尚虽然做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心中却不能不顾忌几分,当即恫吓道,“因为一己喜恶而迁怒佛门弟子,纵使你权势倾天,不怕世人垢病,难道你就不怕获罪于天么?”
“天?呵呵——”我笑了笑道,“老实说,以前是有那么一点点,如今么,不怕了!虚谷大师,多言何益?我们兄弟都是无法无天之人,你妄想感化那是徒劳,还是请让开去路,使我们兄弟相见吧!”
“阿弥陀佛——”老和尚见我们两个人软硬不吃,也没有了办法,只好说道,“既然如此,老纳也不必枉作小人了,只是五郎未必肯与你们回去。”说罢将大门让开,任由我们进入。
“大师早说这话,岂不是免了不少的口舌?”我同七郎笑着踏进了寺庙中。
小庙不大,内里却是五脏俱全,宝塔禅院一个不少,甚至还有武僧用来练习基本功夫的石锁和木桩。
五台山的寺庙偏于北方,经常会有契丹人上门骚扰,因此多数和尚都勤于武功,身手不俗,据说这个老和尚虚谷的刀马功夫就很不错,只是偏向于外门,却不是修行的正道。
“五哥——”七郎眼尖,一眼就发现了正在院子中打扫的五郎。
触目所及,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和尚正挥动手中的扫帚,缓慢有力地将那些落叶扫到一旁,看看光溜溜的头皮,有些发青,显然是新剃度的,仔细一看不是旁人,正是五郎。
“五哥——”七郎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五郎的手臂,将那扫帚夺下扔到一旁,眼泪婆娑地抱住他喊道,“天可怜见,小弟终于又见到你了!”
五郎转过身来,一道深深的伤痕横贯面部,从左眉头一直斜斜地拖到了右脸上,焦黑的伤疤如同是一道浓浓的墨汁浇在了脸上,令人望而生畏。
“五哥——”我看了他一眼,向前踏了一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臂。
“阿弥陀佛——”五郎任由我们拉着他的双臂,神色如常,口中缓缓地道了一声佛号,然后淡然地说道,“两位施主,小僧早已经斩断尘缘,不问红尘琐事,五郎已经没有了,小僧的法号是空尘。”
“五哥你疯了?”七郎双目圆睁,扯住五郎的袖子吼道,“好好的出什么家?你是缺吃少穿?还是做人了无生趣?难道就是因为这里有个老和尚在诱拐你?家中有娘亲在等你归来,有你未过门的媳妇苦苦相盼,还有爹爹的大仇未雪,你怎么能够说出家就出家?”
“阿弥陀佛——”五郎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低着头说道,“世间诸事,莫不如净化水月,转瞬便成空,今日情缘,莫不是往世怨孽,众生穷苦,沉沦其中,可悲可叹。”
七郎听得生气,双手抱住五郎的脖子喝问道,“众生穷苦?难道我们兄弟,也被你归到了众生之中?往日的情份,手足之情,都化作了乌有不成?”
“阿弥陀佛,出家出家,家都出了,还有什么兄弟之情?”五郎摇了摇头道,“施主,午课时间到了,小僧还要去修行,还望勿绕。”说罢就挣开七郎的双臂,向内院走去。
虚谷老和尚跟了上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老衲所言不虚吧?五郎已非昨日贵公子,红尘梦里人,而是已经脱离了三千尘缘的释家弟子,今日的空尘!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种种,正是今日生。两位施主请吧,鄙寺庙小人少,腾不出手来招待两位,阿弥陀佛——”
老和尚下了逐客令,七郎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这五郎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内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狠狠地砸道了地面上,终是无法相信眼前逝去的背影正是于自己相伴多年的亲兄弟,多年的手足之情,在一堆泥塑木雕面前竟然变得一钱不值。
空中的浮云朵朵飘过,不停地变幻着形状,七郎有些傻傻地站在那里,一片死寂。
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的我暗叹了一声,悄悄地走了上去,拍了拍七郎的肩膀,“小七,不必难过。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反正我们已经知道老五依然活着,这就够了!以后的事情,到底会怎么样,我们也无法预料,又有谁敢肯定,自己选择的道路就一定正确呢?我们回去吧,还有老四的消息需要打探呢!”
七郎失神地摇了摇头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爹爹死了,大哥二哥三哥也死了,四哥下落依然不明,五哥又变成这个样子,天啊!难道我们杨家做错了什么事情么?”
“不要多想了!走吧——”我不忍看七郎再难过下去,硬将他拉了下山而去。
一路上,两个人都无比郁闷,兄弟们死的死,没死的又出家,眼见一个热热闹闹的天波府,就要变成冷冷清清的寡妇门第,还有什么兴致能提的起来?
“靠——”在山下的客栈里面吃饭的时候,我想的越来越生气,不由得骂了出来。
“怎么了,六哥?”七郎放下手中的酒杯,关切地问道。
眼下的兄弟里面就剩下了我这个兄长,他不能不把注意力集中过来。
“我们好像都忽略了一件事情。”我苦笑着说道。
七郎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有些后悔地搔了搔头皮,心中直叹自己的心窍被猪油给蒙住了。当时派了很多的人手出去查访四郎的下落,却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四郎身处契丹人的领地的话,一定会改名易姓,假如那些传说真的应验,那么大家要找的人就不是杨延贵而是木易了!
可惜这些话不能全部说出来,我只好说出了四郎很有肯能化名的理由。
“这可就难办了,人海茫茫,我们要到哪里去搜寻?”七郎的愁眉不展。
我思之再三,四郎还是被羁留在辽国的可能性居多,否则早就应该回来了。以他的性格,如果在战场上被敌方俘获,是绝对不会甘心找个机会逃走的,倒是留在辽国内部搞风搞雨更符合他的习惯。
“看来老四是去了辽国,这件事情,必须我们亲自走一趟了。”良久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写了封书信,找人送了回去,我同七郎继续北上。
北方战事初定,一路上尽是萧条景色,虽然宋辽两国已经签订了停战协定,并重新开通了互市的途径,但是相互之间的敌视情绪还是非常浓厚的。
北地苦寒,虽然时间已经是初春,天气已然颇为寒冷,满地的白草隐隐地透露出一种萌发绿意的迹象,从东面吹过来的湿润空气里已经有一些春天的味道了。
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是为契丹八部之始。故而契丹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以示不忘本云。
我同七郎一路上沿着商道蜿蜒而行,路上总能碰上稀稀拉拉的商旅,以大宋的盐铁和其他生活日用品来向契丹人交换黄金宝珠和其他值钱的货物。
进入了辽国边境以后,并没有想象当中的严格检查,也没有什么重兵把守,实际上,现在不论是大宋还使辽国,疆域概念相对比较淡薄一些,除非是大军压境时才会警觉而起,平时的零散人马相互搔扰已经成为习惯了,只要不搞出状况来,大家都已经懒得理会了,商旅的相互来往更是双方尤其是物产相对贫瘠的大辽所希冀的,因此我们很顺利地就来到了大辽的南京城外围。
辽国分设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辽国的首都,为临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辽国叫南京,又有南京道,实际上就是大宋一直要恢复的燕云故地。除此二京外,另外还有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辽人也畏极北苦寒,有意南迁,遂于辽圣宗时迁都于中京,但是终辽之世,终于不敢把都城迁到燕京。
到了南京城,便热闹起来了,这里毕竟是大辽最为富庶的地方,韩氏一族久居于此,手握地方权柄,早已经把整个南京城经营得铁桶一般,再加上如今韩德让跟太后萧绰的关系暧昧,很有左右朝政方向的意思,因此作为大辽军需物资的总领之处的南京更加兴旺。
站在南京城下的时候,我的心中还是有些激动得,这就是后世北京城的雏形,南京城城高三丈,方圆三十六里,城中人口众多,街市繁华。汉人与契丹人混居此处,此间还居住着其他北方民族。
辽制效仿宋制,而南京地区较为富庶,又与宋境接壤,因此汉化程度为辽国之最。走在燕京街头,能听见各地方言,其中汉语和契丹语最为流行。辽人对汉人的文化、科技、体制并不排斥,而是全力学习、大力推广。在汉人聚居区,对汉人实行基层治汉,中高层权力仍由契丹人所掌握。
南京城的实际统治者玉田韩氏一族,作为身入契丹尽百年的汉人,契丹化现象已经非常严重,空留一个汉名,不过是为了便于统治属下的众多汉人而已,在大辽的朝廷内部,没有人认为他们是汉人。
之所以先到这里,是因为大辽太后自金沙滩一战后并没有返回上京,而是同老情人韩德让一起进驻南京城,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快速肃清了城中的不安定因素,巩固了大辽的国之根本,因此我猜测,四郎流落于此的可能性也最大。
南京城中,胡汉混居,走在大街之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装束打扮,其中最为抢眼的就是那些契丹人。
契丹男子一般穿羊狐皮袍、皮裤,稍有地位者则在肩背间围着锦貂制成的贾哈。女子则着各色团衫,直领、左衽,长裙前长可拂地,后面曳地五寸余,双垂红黄带,头梳罗髻或垂辫。
但这些都不算什幺,最让人感到忍俊不禁的是他们的脑袋。平时接触到的契丹人都头戴毡帽,所以七郎一直没发现帽里的乾坤。事实上,大部分的人也都头戴各式顶帽,皮帽、毡帽、狐帽、貉帽等,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嘛!可那些没有戴的人,还有偶尔摘下帽子抓抓痒的人。
“俄底神哪!他们顶着光头还不打紧,为何还要特地在两鬓或前额留下一或两绺如铜板大小的头发呢?而且还将其修剪得奇形怪状的!”七郎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那些脑袋向我低声问道。
“人家乐意呗——”我不以为意地回答了一句,忽然之间又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若是侥幸找到了四郎,却发现他也已经入乡随俗了,那该怎么办呢?
想到四郎也有可能剃一个半光头,我就觉得难以接受。
进了城后,先找了一家馆子坐了下来。
这已经是我们出来混的习惯了,酒肆茶馆饭店里面的消息最是灵通,先听一听在行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坐了约摸有半个时辰,也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有用消息,尽是些家长里短和街头流言,想不到契丹人也非常热衷于八卦,正打算结账出去的时候,却又进来了一群身着契丹官员服饰的人。
我轻轻按住正要起身的七郎,示意他先等一等。
果然那群契丹人坐下之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谈论起来。
“黑木大人,听说宋国派了使者晋见太后?”一个契丹人摘下帽子,用短粗的手指在光溜溜的头皮上用力地搔动着。
“是啊,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呢!”旁边一个人也附和道。
那被称做黑木大人的契丹人喝一一口酒,点了点头道,“是啊,听说宋国的皇帝希望化解两国由于高丽事件引起的敌对态度,因此这一次派来的使者也是宋国朝廷里的大人物。”
“这不是胡扯么?”有一个服饰与黑木相似的契丹人拍案怒道,“汉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掠夺我们的土地的念头,三十年来的那一次战争不是他们先挑起来的?这一次的出使,还不知道是打这什么鬼主意!”
“耶律大人说的是——”顿时有几个人纷纷附和,那黑木也跟这点头不已。
可以看的出来,众人之中,以这耶律大人的地位最为高贵。不过也可以想到,耶律和萧是辽国的两大姓氏,粘上的非富即贵。
停了一阵子,那耶律大人又闷闷不乐地说道,“比这还气人的事情多着呢!听说先皇帝的女儿银平公主要大婚了,驸马居然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汉人,怎么能让人高兴的起来呢?”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座中几个人都很震惊,显然这条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出来。
“什么汉人这么有福气,竟然能娶到先皇的公主?”旁边有人不无嫉妒地问道。
“到底是什么来历并不清楚,只是听说叫木易。”那耶律大人闷闷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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