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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城的战事暂时告了一个段落,而石虎在匆忙逃回邺城后便就生了一场大病。这连着几年兵乱不休的中原地带,也因石赵大伤元气而有了短暂的安定。
南北之间,从去年秋天起便就交战不休,到了现在总算有了片刻的止息,那些在战火中挣扎的人们也因此有了一段短暂的喘息时间。
叶离一路南下,入眼的尽是战乱过后的狼藉废墟。明明眼下是初春,可她经过的好几处地方却都是哀鸿遍野。沿途的田地里基本上没留下什么庄稼,而路边的野菜倒是长得茂盛极了。
接连赶了五天的路,叶离真感觉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沙子了。可这一路下来,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眼看快要到代郡了,也不知在那里能不能找到一个落脚点。
叶离策马来到城门口,远远地就见着一大队的饥民排着队等着进城。看样子,不到天黑她是进不去了。
如今正处于动荡时期,接连不断地战争带来的流民问题异常严重。这种现象在北方尤甚,相对于此,南方在晋的统治下,虽然政局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至少在南方,像这种因战争而选择背井离乡的向外大批量迁徙的队伍却是很少的。
而眼前这些人,怕是在北方呆不下去,所以才携妻带儿地往南迁吧。
这样的场面,这些年来她实在看得太多。原本只想壮大自己的力量才无奈投身军营的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生出了止战的想法。
但这种想法在她心里并没有扎根,因为她自认为自己没有那么伟大。
历史上从不乏有救世主。夏终商接,商亡周继。春秋战国动荡不平,秦因商鞅变法成强,到了始皇帝统一六国。秦后经汉室四百余年的一统,到了如今又是割据不断。
其间乱到一定时期就必有一个能一统天下的人出现,那些人或出身卑微,或出身高贵。但是不论怎样,叶离都清楚,这统一的事情跟她没多大关系。她虽然有着可以一试的能力,但她从来就没有要一试的心。
也许是因为她也有着身为女子才有的多愁善感,所以有时候看到这些她心里总有一个不平点,但是转念过后,她并不觉得这些人与她有什么关系。曾经有个家伙还因此说她有毛病,她对此也不置可否。
其实有些事不是说管就能管的。像这样平定战乱的责任,一接下之后,便要为此付出一生的努力去实现它。她不知自己的时限还有多少,就算她能长命,她也不会接下这比山还重的负担。
叶离在原地等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是让她等到了进城的机会。
虽然说代郡这个地方也不算贫穷,可眼下能找到一间像样的客栈已是实属不易了。
等叶离找到一家客栈,终于安定下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将行李放下,叶离便唤来楼下的小二要了些酒菜。
她对吃的其实不大考究,尤其还是在这个缺粮的特殊时期。所以她只要了两个馒头和一叠酱牛肉,外加一碗野菜汤而已。说实在的,要是在以往或许有人会觉得这饭寒酸,但是如今在这里能吃到一个白面馒头已经算是奢侈了。
而在这样的特殊时期里,北方这一带的物价飞涨。像她住的这种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客栈,一个晚上,都要花掉她十贯钱。
经过一晚上的休整后,第二天,叶离又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将剩下几天所需的物品备齐之后,她就出了城,继续往南行。
等她终于抵达建康城后,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一天,叶离刚到城门口,就见前方有一堆官差,个个手拿着一张画像,对来往的行人进行盘查,就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结果走近一看,竟意外发现那上面画的人居然是她......
等到她看见画像上的人后,那些官差自然而然地也就发现了她。这她前脚刚想跑,后脚一群官差就围了上来。
“带走!”只听为首的一声令下,其余的那些人就手拿绳子将她给绑了。
叶离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右营的那个老匹夫在成帝那里嚼的舌根子,所以朝廷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逮她。
于是叶离连身上的行李都没放下,就被这些人带到晋皇宫的大殿上了。
殿内,左右两侧齐整地排列着文武百官。在他们中间,铺成开了一条红毯道。顺着中间直接往上看,就见正中央摆着一把金龙椅,龙椅上正坐的便就是成帝司马衍了。
在群臣兴灾乐祸与担忧混交的目光下,叶离坦然地挺直脊梁骨,一步一步地向着大殿中央走去。
直到来到司马衍面前,她这才跪下,“罪将叶离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衍见她身上的束缚,眉头微皱,随后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
只是前脚她刚站起来,后脚就有人来到她身边跪下,一脸凄然地看着司马衍,语气悲慨道,“皇上,这叶离不从军令,独自留于燕境内一月之久,如今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臣恐其居心不良,还望皇上下令革去他身上的职务,将其收押!”说话人正是与叶离一向不对盘的右营将军成肯。
叶离就在他边上看着他这一出声泪俱下的表演,鄙夷地扯了扯唇角。这老不死的,正事上从来不见他掺和,反倒是在这种构陷的把戏上做的比谁都要出色。她倒是想看看,这一次他打算怎么样扳倒她。
可没等上头那位开口,就有人先一步跪下为她说情了。
“皇上,切莫相信成将军的一面之词!叶将军这些年来为晋所做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而左营向来与燕不共戴天。此番叶将军能从那虎狼之地逃脱已实属不易,还望陛下待事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在予以定夺。”说话人是桓温,是原先她手下的副将,不过因为她擅离职守,现在左营的事务已悉数交由他来打理了。
司马衍沉着脸看着底下,片刻之后,才道,“叶离,朕就给你一个为自己辩驳的机会,如果你不能为自己的所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休怪朕不顾这君臣情分了。”
“末将有话要说。”她其实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是她并不想就此妥协。她还有事没完成,自然不能先倒下。
“说。”司马衍沉声道。他倒是想看看,叶离这小子会说出什么样的理由使他信服。
得到允许后,叶离便不慌不忙道,“末将此行虽是冲动了些,可在末将离开时,叶离早已将营中的事务悉数安排妥善了。再者事发紧急,纵然末将事先没向朝廷禀报,但是将在外,君命犹可不受。且末将此行收获颇丰,想定能借此将功抵过。”
“你倒是说说,这功从何而来?”对于叶离的反应,司马衍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早前他就曾凭那三寸不烂之舌在阵前说退前来宣战的三万人马,这些年来,朝中被他驳到内伤的大臣也不在少数。他倒是相信他能找到说辞来说服他。何况,他虽对他此行有所疑惑,但还不至于认为他变心叛国。
“想必皇上也已知道,北方经燕赵一战,赵如今的实力已大不如前。如今中原之地,也因此得到了短暂的休兵。且石虎如今尚在病中,如果这个时候对赵发起进攻,收复洛阳一带也是指日可待......”
“这还用你说?但凡有点头脑的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是如何吧?”叶离话还没说完,成肯就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叶离悠悠地回了一句,道,“成将军莫急。如今大体局势虽已明朗,但是我朝若想北伐,借着眼下的时局,虽看着容易进行,却仍不易做到。据我所知,慕容皝先前攻打段氏,虽已到了受降的地步,可段氏后又与石虎结盟,如今正好恢复自由之身。且末将经此行也探明了一件事,现北方各大国之间的派系其实都已明确,可如今只有段氏和一些抱团取暖的小国政权仍未站队......”
“就算如此,那段氏不过是一方小国,连兵马都不如晋朝一个普通郡县的人多,且又处漠北那样一个荒芜之地,就算它处于中立,对局面又有什么影响?”成肯再次打断道。
叶离对他此番行径都想翻白眼了,就不能让她把话说完吗?
“成将军可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段氏虽然是小国,但是地处燕国后门,一旦燕门前失守,段氏就能以绝对的优势趁虚而入,所以慕容皝原先才会不顾与赵之约而去攻打段氏。
且段氏周围还存着许多与它一般的弹丸之国,如若聚沙成塔,以这些小国的力量,绝对能与像燕这样的大国进行对抗。现我朝固守南方一隅,在北进过程中若无前方照应,以我们这势单之力,若想单枪匹马前进,只会困难重重。而那些小国中,不乏汉族政权,如今正是五胡为乱的特殊时期,如果能够结合各部汉族势力为我们所用,到时南北里应外合,再借如今燕赵均元气大伤的时候一举北进,收复失地只是时间问题。”叶离一番话下来,逼得成肯一时无言以对。
座上的司马衍,在听完她这一番详尽分析后,一时间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他才出声问道,“话虽如此,但你如何确保这些小国会为我们所用?”
叶离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是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晋已无北进之心,那些人又怎肯继续为晋卖命?其实司马衍自己也清楚,自打先辈南迁后,无形中就让北方多数汉族人士寒了心。
“这便是末将欲向皇上请功抵过之所在了。”叶离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如今北方诸多小政权中皆以段氏马首是瞻。虽说尚未与段氏有结盟之谊,但段氏就像他们的指向标,一旦段氏有了明显偏向,那些小国也将一一归附。
据末将所知,先前段氏与石赵合作围燕的代价是让段氏王孙入赵为质。那小王孙可是段氏首领的心头肉,如若此番能将小王孙解救出来,那段氏首领必将冲着这份情谊与我们合作。所以末将愿请令到邺城解救小王孙,以换得与段氏合作的机会!”
见叶离有转机,成肯便就着急了,于是又往地上一磕,道,“皇上,就算如此,可叶离违反军令的事还摆在前头,如若不对他此番任性妄为的做法予以惩戒,唯恐难以服众。若开出了此等先例,恐怕会惹得军心不稳啊皇上。”
闻言,叶离斜睨了他一眼。这个老匹夫,等今日之事翻篇之后,她定要他好看!
成肯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此番叶离的行为确实是胆大妄为了一点。虽然眼下还有用的着他的地方,但就因此不对他施以惩戒的话,明面上确实也说不过去。
思及此处,司马衍沉声道,“叶将军此番带回来的情报确实值得奖赏,但因你违反军令在先,现朕罚你回去自领军棍五十,品阶降三级。但念你请旨有功,朕暂时就不降你的职了。如此,你可服气?”
“末将谢吾皇减刑之恩!”叶离屈膝跪下,微微颔首道。
见此事就此拍板落定,司马衍再次扫视了一眼群臣,“众卿可有还事要奏?”
“启禀陛下,下个月末便是叶老太爷的寿辰了,您看......”司仪部的大臣高远上前启道。
闻言,司马衍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叶离,又道,“叶将军可有余力代朕前去拜访叶老太爷?”
“末将......荣幸之至。”叶离有些汗颜道。这皇帝绝对是故意的,朝中这么多人都可以派去,为什么就单单选她?
不过说起来,离开叶家好像也有五年之久了。
虽然回到叶家对她来说是个挑战,可她清楚,座上那人既然这么说了,就由不得她说一个不字了。
“如此......今日的朝议就到这儿吧,退朝!”司马衍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随后在司礼太监的伴随下离开了大殿。
那成肯见此番并不能在叶离这里讨到什么好处,于是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在众人离去之后,桓温这才给叶离松了绑。
“将军,是否先回去稍作休整?”桓温看她脸色不是很好,想着是因为这连日的奔波,没能够好好休息,便想着要不要让她先回去休息一趟,反正皇上也没说要即刻行刑的。
“不必。”叶离摆了摆手。反正迟早都是要打的,早点打完,好让她早点把伤养好。
桓温也知道叶离这人做事向来遇事绝不拖延,见他这般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
从宫里出来之后,桓温就带着叶离去了军营。不多做停息,叶离便自觉地随着行刑官来到了刑讯室里。
照以往来说,这五十军棍对于叶离来说不算什么。可现今她身上旧伤未好,这五十军棍下来,险些让她丢了半条命。
于是乎,她就这么倒在了受刑台上。
桓温见此状况,只是讶异。他倒是没想到,叶离居然会晕倒。但他并不多做迟疑,而是急忙让人下去请军医来。而他则让人把她带回了她原先住的营帐里。
很快的,就见手下人带着一年轻医官进来。
那医官着一身月白色衣袍,裁剪得体的衣袍衬得他欣长挺拔的身姿犹显得玉树临风。薄唇微启,唇角总是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狭长的狐狸眸中更是带着几分邪肆与不羁。
这人周身的气质倒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慵懒感,若不是早就知他的身份,也很难将他与医者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孟旸,你来了。”桓温见人来了,打了声招呼。
孟旸微颔首表示回应。他拿着医药箱来到叶离跟前,看了一眼她那副惨白如纸的脸色,心里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慌乱。
来时的路上,士兵已将大体情况跟他说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这家伙到底是去做了什么,才把自己搞得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照以往,这五十军棍对她来说可是小菜一碟,如今在受了那五十军棍后,却成了眼前这一副恍若危在旦夕的样子。
真是,一没在她身边看着,就把自己搞成这一副鬼样子了。
他拿了一条凳子坐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经他把完脉后,那一对墨染般的长眉瞬时就打成了一个死结。
该死的,这家伙这个月来都去干什么了?!
见有人在旁边,他也不好施展。于是只得让桓温带人下去。
等帐内的闲杂人等都出去之后,他这才掀开了她腰间处的衣物。不想,入眼的却是一道道交叉相错的鞭痕血痂。
看着尚处于昏迷状态的叶离,孟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着她自语道,“说是去报仇的,结果却弄成这一副鬼样子,醒来后要是不给爷一个交代,非把你皮给扒了不可!”
语毕,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便就动手给她处理起了伤口来。
等将她身上能够处理的伤都处理完了之后,孟旸便回去熬了一副药,喂她喝下后,便就守着她直到了深夜。
约莫在丑时时分,叶离才被身上的伤疼醒。
而这时,孟旸已在她旁边就着椅子,单手撑着头正浅眠着。
察觉到身边有人,叶离下意识地就睁眼警惕地看了过去,但见是孟旸后,就放了下心来。
孟旸本来也就打算眯一会儿,等叶离醒来不久,他也就缓缓地睁眼了。
见叶离醒了,他先是顿了片刻,接着正坐起身子,然后也不说话,就这么目光不善的直勾勾地看着她。
叶离见他这样,有点小心虚地别开了脸,重新趴回枕头上,嘟囔道,“别这么看着我,再看我脸上也不会开出花来。”
见她这样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孟旸就来气,“我说叶小离啊,你这是皮痒欠收拾呢是吧?说好的给爷毫发无伤地滚回来,也这一没看住,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鬼样子?告诉你,以后再敢离开爷身边一步,腿都给你打折了信不信?”
孟旸一番话说出来确实像是在骂人,不过叶离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忧。她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是却并不打算跟他服软。这家伙就是那种给他一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那种,要是向他低头,没准儿等会儿就开始上房揭瓦了。而唯一能对付他的办法么,那就是打死不向他认错!等他脾气下来了,再跟他好好地道个歉,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于是叶离就避重择轻道,“那我以后上阵打战还不得把你这个拖油瓶带上啊?别累我啊跟你说。”
孟旸听她这带着嫌弃的语气,小脾气顿时又高涨了几分,“我说你这小没良心的,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不管怎样,以后要还是有这样的事,要么就带着爷,要么就绝交!”
“带着你能顶个什么用?绝交就绝交,大不了我再三顾茅庐把你请出来就是了。”其实这家伙也就嘴巴讨人厌一点,脾气臭一点,其他方面勉强还说得过去吧。不过她向来都不喜欢别人插手她的事,尤其是在报仇这件事上。
孟旸对她来说是她的患难兄弟,况且他身后还有沈孤鹤一干人等,所以她是绝对不能让他涉险的,否则他身后的那些人还不得拿刀剁了她啊。
孟旸看她这一副就是料定了他不会拿她怎样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叶小离,你就料定了爷不会对你怎么样是么?”
叶离悠悠道:“说的好像你真会对我怎么样似的。”每当这时候,就离孟旸败阵不远了。
果然......叶离在心里倒数五下之后,就听孟旸长叹道,“女大不由爹啊......”
闻言,叶离嘴角猛地抽搐着,恶狠狠道,“姓孟的!你要是再敢乱嚎,信不信我会把你打到连苏木都认不出来啊?”
“不信,就你现在这样,爷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撂下了。”孟旸不屑道。
“那请问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的呆在我这里好意思?”叶离咬牙。
“没事,爷不介意。”孟旸无所谓地摊手道。
“我介意,你给我出去!”叶离继续咬牙
“你介意又不关我的事,怎么样,你咬我啊......”孟旸挑衅道。
结果只听见一声哀嚎:“叶小离!你属狗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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