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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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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朝明是为仕子闹事来的。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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