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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纷扰的夜晚,位于冰泉酒店地下深处的密室中,气氛却异乎寻常地凝重。
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各处壁灯都被打开,照得房中一片通明。
老管家路易斯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背着手立在火炉前,冷冷看着尚未来得及换去斗篷的乐琉,近在咫尺的火焰都无法消解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透出的冷意。
女仆小姐面朝火光而立,低垂着头不声不响,也看不见表情。尽远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略带茫然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打转,搞不懂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他和乐琉顺利回到酒店,正遇上了像是早早等在大厅的老管家。他本打算送女孩回来就重返玉王府,谁料老人一把将他攥住了,硬是拉着他避入密室,劈头问起王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人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让尽远有些意外,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乐琉就用她一贯的机械嗓音汇报起来,从在王府外的书店监视说起,有条不紊地罗列了一通。直说到她提议让尽远独自潜入偏殿寻找太子的下落,老人忽然面色大变,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之后,就是眼前这凝固的一幕了……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乐琉依旧不说话。尽远还想着回玉王府,觉得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轻咳一声替她掩饰道:“乐琉小姐只是提议罢了,最后还是我自己……”
“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这已是最佳方案。”女仆小姐似乎并不想领情,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最佳方案?出发前我是怎么叮嘱你的?务必随时随地保证小少爷的安全!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老管家满带着怒意的语调让尽远觉得异常陌生。他从没见过路易斯生气的样子,但此时,这素来和善的老人,却因为乐琉的过失导致自己身处险境而动了真怒。
“如果想要找到太-子,就别无选择……”乐琉不想再争论方案的对错,顿了一顿又带着点讽刺冷冷说道,“更何况,身为继承者,小少爷若连这点困难无法解决,未免让人难以信服。”
“太无礼了!”老人听她居然敢质疑尽远继承人的身份,气得脸上皱纹都在发颤,“这是身为下属该说的话吗!”
乐琉却对他的愤怒毫不在意,连头也没抬,冷冷淡淡地转移了话题:“以上是王府大乱之前的所有经过,是否还需后续报告?”
老管家被她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胸中闷气激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眯起眼睛看着那蓄意违抗命令的女仆,沉默了片刻,终于宣布对她的处罚:“这次行动中,乐琉不服从指令,擅自妄为,虽然未造成恶果,也不能不罚……从今天起,暂时免去你情报主管的职务。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反省,记住夫人离开前是怎么吩咐你的!”
女仆小姐骤然遭受惩罚却面色如常,只是平静地一躬身,扭头就走,快到门边时忽然又一顿,面朝着灯光昏黄的走廊,冷冷说道:“夫人的话我自然会遵循……从今日起,我必定寸步不离小少爷身边,确保他的安危。”
尽远哪想到母亲会有这样奇怪的命令,顿时大为尴尬,正要回绝,乐琉又自顾自说道:“不过,依我所见,小少爷根本没把任何一点精力放在组织,他心里只有楻国,只有他御前统领的大好前途。让这样的人作为继承者,恕我直言,恐怕对我们所有人都会是一场灾难。”
皮鞋的清脆响声在走廊渐渐飘远,房内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乐琉最后那番话让尽远不知该作何回应。她说的确实没错,自己从来都没想过真要继承母亲这份庞大繁杂的家业,之所以会同意住到酒店,无非也只是想借助地下情报网打探舜的消息罢了……
四周沉闷的气氛让他有些局促不安,老管家默立半晌,又转过身盯住了他,余怒未消地责备起来:“小少爷,你明明知道玉王跟莫雷迪亚早有勾结,就算再怎么着急,也不能一个人闯进去呀!谁知道那殿中藏了多少阴谋算计,要是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跟夫人交代!”
尽远根本就是被云不亦直接扔进殿内的,连决定权都没有,如何能反驳。不过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必定会选择孤身潜入,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对他而言,远不如尽快找到舜的下落来的要紧。
但老人这番话全是为他担心,他自然不会拂了善意,唯唯点头,只推说“下次绝不再犯”。
老管家拉长着脸瞧了他半天,似乎终于感受到他的诚意,面色渐缓,又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小少爷,乐琉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她是个苦命孩子,从小双手残疾,要不是夫人偶然发现她有炼金天赋,也走不到今天……她天生脾气倔,说话没大没小,但对夫人还是绝对忠心的。她掌控京城暗网这么多年,夫人信得过她的能力,才命她暗中保护你的安全,希望你不要拒绝夫人这番苦心。”
尽远看着老人那副忧愁难解的样子,刚到嘴边的拒绝终于没能说出来。老人见他没提出异议,这才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震得浑身抖个不停。
老人接连的咳嗽让尽远顿觉奇怪,想上前帮他顺顺气。他却退后了一步,连连摆手,示意不必担心。
只是这咳嗽声就像没个尽头般,一阵急似一阵,催得尽远心中也跟着越发担忧。他正想着是不是该先去拿些药过来,老管家突然止住了咳嗽,强撑着背起双手,直起腰板,哑着嗓子叹了口气:“老毛病了,不碍事的……哎,真是不服老也不行了,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犯病。”
尽远尽远虽然放心不下,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只能轻声再叮嘱两句:“那您还是早些去休息吧。今晚这场大乱也算是平息了,您不用过多担心,好好养病才是。”
老人听他一劝,反而苦笑起来:“这场乱子可不简单,老头子哪里能顾得上休息……”他发觉说漏了嘴,猛然刹住,遮掩似的轻咳一声,又盯着尽远那双碧绿眼瞳看了半晌,才沉声问道:“小少爷,你可想回北联邦一趟?”
“回北联邦?”这话题转得让尽远有些不明所以。
“老头子正要去趟花都,拜访阿斯克尔领主殿下……”老人再次刹住了嘴,并不愿详细解释此行的原因,转而柔声劝道,“如今京城这么乱,你呆在酒店里恐怕也不得安宁,还不如随我先避避风头吧。”
尽远眉头微皱,一言不发。因为舜出乎意料的舍身相救,他正觉得两人关系有机会缓解,又怎愿在此刻离开。更何况玉王府这场异变闹得天翻地覆,后续收尾工作必会庞大到难以估量。皇帝素来不管政事,这些繁重杂务多半又得压到舜的肩上,如果自己此时离京,还有谁能帮他处理……
老人看他闷声不响,又找了另一番理由:“你也有多年没去过花都了吧?早听说你跟阿斯克尔家的尤诺小少爷是好友,不如趁此机会,随我去正式拜访一下。”
尤诺……尽远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了八年前,第一次在花都见到那金发小少年的场景,愣了楞神,终于还是摇头拒绝了:“路易斯爷爷,京城这场动乱和我脱不开干系,不便在此时离开……”他想到眼下局势混乱,有些不放心老人的安全,又建议道:“不如让乐琉陪你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那倒不必,老头子一个人来来去去,早就习惯了。如今城里正乱,她要是不跟着你,我可不放心……”老人虽然本就未报太大期待,见他拒绝,还是忍不住失望,耷拉着眼角又叮嘱了一句,“既然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了。至于京城这场祸事,小少爷,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多参与进去……”
他似乎意有所指,但尽远还未来得及追问,老人就弯弯腰施礼告退了。
老管家稳稳迈步,背着手昂然走向密室大门,却又在门前停了下来。尽远以为他还有话要说,没想等了半天,老人只是像雕塑一样立在门前,一动不动。
“路易斯爷爷?”他的轻声呼唤终于将老人从出神状态中惊起,猛地转身,直勾勾看着他,略显犹豫地问道:“小少爷,你……你可还在埋怨夫人当初,没按照约定接你回家?”
尽远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多年前的心结。当初家中突遭大难,母亲将他独自送来京城,约定了两年之后就来接他,谁能想到,他这一待就是十四年……
那次违约之事固然让他至今无法释怀,但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想让这位即将远行的老人心中难过,低声道了句:“没有。”
老管家听出他言不由衷,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其实夫人她又怎么舍得不来接你,只因为当时……哎,说来话长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整理思绪,半晌后才慢慢说起当年在暗堡发生的,那番让人措手不及的变乱始末:“你走后不久,夫人她忽然有了强烈的神力觉醒迹象……当时,家族正苦于平复此前神力大地震造成的灾害,耗费人力物力不说,还因魔石爆裂,折损了不少神力者。这样恶劣的局面下,夫人居然因祸得福,自然引来诸多嫉妒和指责。佩迪鲁更以晋升神力者为由,逼她承担起矿坑修复工作,以此‘赎罪’……哼!”
老管家说到这里禁不住冷哼了几声,语调中透着丝丝森寒:“他以为能借此让夫人殒命在黑暗地窟。可他没料到,夫人在神力动荡的矿坑中,力量觉醒速度反而快得惊人,短短数月,就成功稳定在大师阶,甚至有冲击领主阶的趋势,又岂会再任他驱使……”
他想到重出矿坑的那天,自家小姐轻而易举击败了族中数位强者的英姿,仍感到由衷快意。
尽远听得异常专注。他从不知母亲此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凭借老人的讲述,他不难描绘出母亲当年的艰难处境,心中也忍不住跟着泛起一阵苦涩。
老管家很快从回忆中醒觉,继续解释道:“虽然当时也算是有了点立足资本,但你知道的,暗堡内一向是勾心斗角,又何况还有领主刻意为难……她孤身一人,应付起来都很吃力,如果在那时接你回家,只怕冷箭暗算……”
他不愿再去猜想,苍老面庞上拂过一片愤怒的红云,但又很快消去,转而显出几分欣慰:“再加上那时候,小少爷你正好也觉醒了力量,夫人更觉得你应该趁此机会,留在圣塔好好修行……因为这种种原因,她终究是狠下心,让你留在了楻国。”
尽远听罢默然不语。十四年漫漫独行,他对母亲违背约定的缘由何尝没有推想,只是仅凭蛛丝马迹,难免钻牛角尖,越想越觉得母亲自私无情,只把他当做可用的棋子。即便如今得知了不少隐情,但幼年时留下的阴影,怎么可能靠三两句化解得去……
老管家见他还是不吭声,又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内侧墙边,往一个纯铜牛头雕饰上按了几下。就听咔擦一声脆响,墙壁忽然往内陷了进去,露出侧边一座黑岩铸成的方形立柜,石面中央还印着环形魔纹机关。
老人熟练地在魔纹上点出暗码,伴着石柜自动展开的摩擦声,回头招了招手:“小少爷,你来这里看看。”
尽远上前扫了一眼,那石柜正中摆了许多金色或银色的卷轴,两边还有各式各样的武器杂件,都收得整整齐齐,却貌似毫无联系。他朝老管家投去疑惑目光,在对方点头示意下,伸手随便抽出个卷轴,刚打开就愣住了。
上面竟贴了张泛黄的旧纸,赫然写着:“小学部三年一班尽远·斯诺克同学品行温良,成绩优异,被评为年度‘学院模范生’之一,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这是……小学时得到的奖状?尽远盯着那份旧纸,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有过这回事。他对这些虚有其名的奖状奖旗从没半点兴趣,就算收到也不过随手一扔,后来更是直接放进了舜的私人收藏库里。只是,为什么自己的奖状会出现在这儿……
“这么多年来,夫人她,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关心你的生活……”老管家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些东西,都是她一次一次赶来京城,亲手收集的。里面有你得到的奖状,有考试得了满分的卷子,有你用过的训练武器,有你最爱的茶叶,还有许多……本想在生日时送给你的礼物……”
尽远看着那一件件似曾相识的杂物,忽然勾起他这些年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心潮在悲喜间起伏,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听着老人继续低语。
“虽然夫人她嘴上一直不承认,可我知道,她其实很后悔,后悔没能给你一个完整快乐的童年,以至于……”老管家顿了半天,又长叹一声,“小少爷,不管怎样,她始终都是你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即便不近情理,也的的确确都是为你考虑。虽然有时候,她做事情太急,也没跟你好好解释,但老头子还是希望你,千万不要记恨她……”
老人几乎颤抖的恳求传入耳内,引得尽远更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楞在那发了会儿呆,等回过神时,老管家却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壁炉柴火短促的燃烧声中,面对着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往,陷入难解的迷茫。
老人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从昏暗走廊一直传到拐角楼梯处,忽然停了下来。
他双手撑在石梯栏杆上,低垂着头,像在忍耐着什么,却终于没忍住,掩着嘴一阵剧烈咳嗽,抬起头时,手套竟沾满了暗红淤血。
老管家显然伤势颇重,却只能在尽远面前极力遮掩,以免露出了破绽。他瞄了瞄手掌中的血色,若无其事地直起腰,从内侧衣袋摸出瓶浅金色的药剂一饮而尽。
特制药剂见效很快,不一会儿便让他粗重的呼吸缓缓归于平稳。他立在石梯的最底层,看着手中空瓶,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在圣塔传送处仓促一瞥间捕捉到的高大身影——那正是这瓶药剂的发明者,南岛新教派的长老:莫雷迪亚!
对于京城百姓而言,这厄运降临的动荡之夜简直如梦魇般可怖,但对他来说,却是乱中取粟的绝好良机。
早在从尽远口中听说太子无故失踪,极有可能去了玉王府,他就从中嗅到了明显的阴谋气味。但小少爷执意想去,他也知道绝对劝不住,才特意让通晓各处暗道捷径的乐琉随行,反复叮嘱务必保护好对方,一旦事有蹊跷,立刻撤离。
而他自己则是换上夜行斗篷,潜伏到了圣塔附近。夫人早就对京城局势做了安排,万一玉王真的引发动乱,他或可趁此良机,入塔偷取那份早就查探好的东西——早已被废弃的初版幻光花培育秘法!
接下来的一切比夫人预想中的还要顺利。圣塔突显异状,高阶修士们纷纷离塔查看,塔内防守空虚。他立刻抓紧机会,利用早年申请的徽记混入塔内,在浩如烟海的档案室中成功找到了那个被束之高阁的旧卷轴,不料回程时,竟在传送处遇到了那个人……
他没想到莫雷迪亚真的身在京城,还堂而皇之进了圣塔!这匆匆一遇间,对方悍然出手,恐怖的领主阶力量刚一接触便令他遭受重创。他耗尽神力才得勉强脱身,出塔后,迎面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钢铁神域,压得已疲惫至极的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只能借着□□的掩护,拼命往外狂奔,好在领域掌控者似乎被莫雷迪亚吸引去了所有注意,他才得以平安回到酒店。
不管怎样,夫人交代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虽然也付出了些代价……老人盯着那沾满血迹的手套,忽然将它扯了下来,露出焦黄色的手掌,每个手指前端竟都成了带着魔纹的木头,魔纹上绿光隐隐,似乎还有朝内蔓延的趋向!
老人逐一扫视过五个木化指尖,满是皱纹的脸庞愁得都快缩成了一团。那卷轴虽然早已被弃用,没想到上面却还留有强大的守护法印,当时情势紧急,他根本来不及细细查探,以致猝然中招。
也不知这诅咒般的木系神力,萨隆殿下能不能帮着驱除……老管家想起此行目的,眉头紧皱,又将手套戴好,扶着楼梯栏杆缓缓向上爬去。
他要立刻把这份珍贵无比的卷轴送去花都,交给夫人的亲姐姐,也是北联邦最著名的植物学家,艾德丽莎领主夫人手中。他不确定能否凭借这份古老卷轴,成功培育出独属于北国的幻光花圃,但至少,至少是一个希望!
一旦实验成功,暗堡的能量短缺困局必会迎刃而解,甚至整个联邦都会因此获益无数!到那时,他可要看看,还有谁敢反对小少爷夺取暗堡继承者的地位!
老人想到此处胸中便是一阵热血翻涌,忍不住又重重咳了几下,涨得满脸通红,却反而加快脚步向暗道出口奔去。
只希望,老头子还能撑到那天,亲眼看着小少爷,坐上那铁领主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