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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各处喧哗渐起,而刚才一度闹至天翻地覆的玉王府内,却竟是诡异的寂静,几乎鸦雀无声。
洁白月光洒过倒塌的偏殿废墟,从大小不一的石块缝隙间,照出那已经缩至数米方圆的钢铁领域。
领域内站着三个挺拔身影。
皇帝——辛立在木长老方才所处位置,披着神力凝成的铁灰色护甲,面色死沉,眼神却锐利如刀,直扎在跟前默然僵立的中年男子脸上——那是他的皇族兄弟,是同他争斗了几十年的对手,也是造成今晚这一切乱象的根源:玉凌。
他似个陌生人一样,完全忽略了那张熟悉不过的虬髯面孔,只是冷漠地伸手虚按在对方额前。一道灰色光柱自他手掌发出,刺在玉王眉心处,正是刚才木长老打开意念通道的地方。
光柱像螺钉般缓缓旋转,引动起强大吸力。星星点点的碧绿神光不断从玉王眉心冒出,在皇帝极其温柔细致的操控下,通过另一根钢铁通道滑入他手心,聚成一个小小光球——这应是木长老遗留下来仅存的神力。
叶迟上校如影子般贴在皇帝身后,扶着腰刀,表情是永远不变的淡漠。他微眯着眼,凝视着皇帝背后神力铁甲上那些不断蔓延的蛛网般裂缝,握着刀柄的右手也跟着愈渐收紧,却不愿惊扰对方心无旁骛的施法。
两人正后方不远处,太-子舜就立在领域边缘,屏住呼吸,直勾勾盯着父亲手中那团渐渐“长大”的绿色光球。
云不亦带着尽远和女仆小姐乐琉聚在他后方更远处,玉王的大弟子金铭则站在领域另一头,和他遥遥相对。
王妃诺淮抱着昏迷的儿子,领着家眷老小依旧停在巨树林旁。除了因年纪太大又禁不住连番惊心动魄的至尊大战,终于晕厥过去的莫宣阁老,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只是脸上难掩震惊之色。
气氛几乎凝固。
自从亲眼看到木长老——那位修行已有三百余岁的领主至尊,在面前如飞花落叶般散作了泥尘后,没人再说过一句话。
皇子专注地看着父亲手中的绿光,眼前却似又飘起了刚才那片张狂的血红烈焰。
这红色他绝不陌生。在廊桥港旧区,在南岛渔村,他不止一次和来历不明的血衣人战斗,亲身体会过那股邪能无法解释的吞噬力。但在他看来,这力量即便再强大,终究不可能是身为木系领主,几乎与大地共生的木芸老大人的对手。
因而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让他尤为难以置信。
作为帝国未来的继承者,他要比旁人知晓更多隐秘,其中就包括了木长老和圣塔底层秘境森林中那棵参天圣树之间的共生关系——这正是由他的父亲,皇帝陛下,亲口所述。
只要圣塔内的巨树不倒,老大人就应该绝无性命之忧!所以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殿下。”身后传来的低呼打断了舜的思绪。
是云不亦……他并未转头,耳听得几声杂乱又轻微的脚步,不像只有一人。他刚眯了眯眼,脚步声就已停在他背后。
“你没事吧?”密探首领习惯性地先招呼一句,紧皱眉头看着前方灰色领域,迫不及待发问,“木芸老大人他……”
“不要胡乱猜疑。”他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皇子沉声打断:“老大人修行三百余年,木系神力早已生生不息,更有圣塔能量支撑,怎会轻易被人击垮?”
其实这问题连舜自己也无法确信,然而为避免让众人陷入惊慌,他只能强作镇定,指着前方道:“父皇他……不正在凝聚老大人的神力么,只要神力尚存,必能设法再生。”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在一片静默中,还是足够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耳内,多多少少压下了周围愈发紧张不安的气氛。
“殿下说的是。”云不亦对皇帝有绝对信心,跟着不住点头,“今晚真够险的,好在陛下来得及时,否则单凭咱们这几个,那可就真的凶多吉少喽!”
密探首领也不怕挫了己方威风,心神一放松,酒瘾就上来了,一时手痒,摸了摸腰间碧玉酒壶,终究没好意思打开,只往鼻头擦了擦,嗅着点味道继续感慨:“真没想到,陛下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的,一出手居然这般强大!方才那片钢铁领域,那气势,怕不是得遮了整个京城吧!纵观天下,也就咱们陛下能露这一手了!”
皇子知道他这番话也是为稳定局面,并未回应。云不亦所说的确没错,要不是今天这场动乱,他如何能想到从未跟人动手的父亲,竟堪称他所见过最强大的存在!难怪父亲平素不管对人对事,都是一副淡泊态度……有这般近乎“无敌”的实力,凡俗中些许纠葛困扰,此刻看来,似乎真与儿戏无异。
舜望着不远处皇帝稳如高山的背影,望着他手中那团如烛火般摇晃的绿光,忽然心头微动,鬼使神差一转身,正对上那双暗含着关切的碧绿眼瞳。
他早知道那人也必定跟了过来,此刻再次和对方眼神交互,还是觉得有话说不出口。
刚才他纯粹出于本能替对方挡了致命一击,却又解释不清,难免觉得尴尬,加上他还穿着原属于对方的斗篷……不过也正因玉王毫不留情动用了杀手锏,算是将那人身上的卧底嫌疑给洗清了。
皇子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烦躁,实在不想在已成乱麻的局势下,再耗费精力去处理这复杂的关系纠葛。所幸他并未苦恼太久,枪卫士开口说话前,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替他拦下了所有可能引发的波澜。
“小少爷……”乐琉冰冷的嗓音简直天生带着股锋利质感,她依旧垂着头,保持着标准站姿,没瞧过任何人一眼,“很抱歉打扰您的叙旧,时间已经不早,我想我们该离开了。”
她说话的语调平淡到就像是刚参加完一场寡淡无味的私人晚宴,令皇子也不由投去诧异目光。
小少爷?舜原本以为这女子是云不亦带来的帮手,却没想到居然是那个人的手下……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露出点古怪神色,尽远却没注意到他目光的变化,只是转回身看着乐琉,愕然反问:“你现在就要走?”
“是我们……”女孩惜字如金地纠正了他的错误。
枪卫士对她这无来由的建议实在摸不着头脑,但瞧她神色间不像开玩笑,只得尽力安抚:“乐琉小姐,眼下局势未明,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请你再耐心稍候片刻,等到一切水落石出再走吧。”
一旁的密探首领也跟着帮腔道:“是啊,现在外面只怕乱成了一团。乐琉小姐还是再等等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转瞬就能到酒店了。”
女仆小姐微抬起头,斜睨了那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眼,才直视着尽远说道:“小少爷,我只是奉命来帮助您找到太-子。如今太-子已在面前,毫发无损,任务自然完结,还请立刻随我返回。”
尽远被她这逻辑严密的理由说得一愣,无法反驳。乐琉毕竟不是他的属下,他不会强令对方留在此地,更不放心让女孩单独返回,然而若要他现在离开……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他深感纠结,紧了紧手中长-枪,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却有人将他选择的余地给先一步堵死了:“你二人要是说完了,就请自便吧!”
舜被他们晾在一旁,越听越觉烦躁。那个人又在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他一时心头火起,全然忘了两人此前“老死不相往来”的立场,只感觉到一股深切的不被信任,恨声说道:“玉王府乃是皇族禁地,岂能由得外人随意逗留……孤不管你们为何而来,即刻离去!”
“殿下……”枪卫士不知他为何突然反应如此之大,急着想补救两句,又被他厉声打断。
“云不亦!”皇子一声低喝,逐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密探首领见他像是真生气了,赶紧比个“你们先走”的手势,轻声附和道:“殿下说的不错,事关皇家隐秘,你们的确不便知晓,还是先离开吧。”
云不亦说完又丢去个“一切有我”的眼神,但尽远如何放得下心。他看着皇子固执的背影,觉得有些委屈,这一晚历尽艰辛,却没换来两人关系丝毫的缓解。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开解误会的好时机,只能叹了口气:“我先送她走,很快便回。”
他低低嘱咐一句,对方也不吭声,乐琉却先伸出左手将他胳膊一抓,右手翻转,又变成了银色的金属炮管。也不知她按了什么机关,突然就从炮口中急速喷出一道柱状气流,两人借着反作用的冲力直飞而起,很快消失在了被巨树枝冠层层遮蔽的月色中。
女仆小姐和尽远的离开并未对王府内院的局势造成任何影响动荡。
铁灰色的领域依旧稳固如初,对面玉王的亲眷们也只是在能量气流出现时投来疑惑的一瞥,又立刻把目光放回到了那团越来越凝实的绿球上。
云不亦很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气氛,轻咳一声,往前凑了几步,低声对皇子劝道:“殿下何必生气,那小子的脾气你可是最清楚不过了,就是个闷葫芦。不到万不得已,你就是再问他,他也不说。要不是我今天去冰泉酒店找了他,还不知他要瞒到什么时候……”他正想帮着修复两人之间紧张的关系,便趁机将来到玉王府的缘由粗略说了一通。
舜听得直皱眉:“你知道他是……他的真实身份?”
密探首领忍不住轻笑起来:“我的好殿下,他可是你身边之人,将来要做殿前统领的。若不把他的底细全都摸个清楚,陛下又如何肯点头答应?”
皇子面色一滞,还未及深思,忽觉前方钢铁领域颤起了片片振动。他赶紧收了心定睛一看,发现父亲手中那绿莹莹的光团正如气泡般向内不断收缩,伴随着依稀可见的神力波纹,最终凝成一枚松果般的碧玉小球。
终于完成了!他精神一振,瞪大眼睛想看看父亲究竟如何力挽狂澜。
不想皇帝只是五指一翻,把绿球牢牢攥在手心,紧跟着就浑身微颤了几下,竟像是已精疲力尽!布满裂纹的神力护甲瞬间消失,露出那袭仿佛沾上了铁锈印痕的雪白丝袍,连钢铁领域也在悄然无息中退入月光。
皇帝只顾得紧攥双手,被那蜂拥袭来的夜风一吹,腰间发软就要倒地,所幸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他。
没人能看清叶迟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他的速度简直快过闪电,左手一揽扣住了皇帝的肩膀,右手一划一转,不知往对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又眨眼回到了腰侧那柄从未拔出的长刀上。
细如发丝的银光朝着玉王的方向划过,一闪即逝。
舜只觉被一股无法抵抗的窒息感掐住了喉咙,直扼得嗓子生疼,但那不过仅是对方出招时散溢出的一点余波罢了。他似乎看到军官拔出了刀,又似乎并没有,银光便已消失,连同它的主人一起,仿佛凌空虚渡般直朝皇宫方向飞去。
空中落下一团莹光,皇子于震惊中条件反射地伸手将它抓住,打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个雕琢精细的白玉小瓶。这瓶子他也常随身携带,里面装的,正是皇家秘制的救命神药——只是他仅剩的最后一颗,已在那个人受伤之时被用掉了。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舜刚露出几分惊容,才一转眼,两人已破空而去。他只能徒然握住了药瓶,站在原地望向天空发怔。
领域威能才不过施展了短短几分钟时间,父亲他……居然力竭了!?他想起那片一望无垠的钢铁神域,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忽然感到有股异样视线盯住了自己,快速回头,终是错过了玉王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光芒。
雷电领主虽然挣脱了束缚,却依旧面容僵硬,毫无表情,似乎对亲手导致木长老的陨落也不见半分愧疚。同他一霎间眼神交错后,玉王又即刻转身,大步直奔后方巨树林。身为徒弟的金铭自然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回眸一瞥间,皇子竟看到玉王额前多出了个拇指大小的银色五芒星,熠熠闪光。他听父亲提起过,那是叶迟上校的独门秘法,专用来封印他人神力,效果玄奇。但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那仅仅只是闪电般抽刀一挥间留下的印记。
玉王师徒俩速度极快,转眼到了巨树林边,却迎面撞上王妃甩出的碧蓝水墙,不许他们靠近。玉王气得立在水墙外连声大吼,诺淮却不理不睬,显然因为儿子的遭遇对这毫无责任心的丈夫恼恨到了极处。
皇子听着那一声声打雷般的怒喝,头都开始疼了,正想迈步过去看看情况,又被一声凄厉尖叫给定住了。
玉茗本是躺的好好的,双眼突然一睁,红光便似血一样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顷刻间裹满全身。王妃被那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年就在邪能掌控下用力挣脱开母亲怀抱,浮于空中,如先前在地下密室醒来后一模一样,仰头向天长啸不止。
“茗儿!”王妃哪见过儿子这般凶狠张狂的样子,颤颤抖抖一声惊呼,浑然忘了自己领主阶的修为,软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层层神力波纹带着诡异血色从玉茗身上发出,震荡四散,眼看就要冲出那面水墙。忽然从侧边冲出两道水浪,在墙体外左右一绕,加上双重护盾,多少算是延缓了些红光蔓延的速度。
这水浪正是来自于女修士菱。她在地下密室中就亲眼见过玉茗发疯的样子,深知其破坏力之强,绝非自己一人能抵挡。可身侧唯一的高阶修者墨已是双手尽废,纵然满面焦急,又如何出得上力!至于那边的罪魁祸首,就更不在她求助范围之内了。
她勉强将防线加固,立刻冲着舜大喊:“快过来帮忙!”
话音刚落,皇子还没能迈出脚步,就听得一声厉喝:“给本王打开!”
电光瞬间一炸,金袍修士依言凝出大团神力,如炮弹般将水盾轰出个缺口。玉王即刻矮身往内一钻,运足气力朝天空大呼一声“茗儿”,想仿照平素练习时那般镇住发狂的儿子,只是这次竟未有任何效果。
他这一靠近,王妃反倒回过了神,手中蓝光一凝,下意识放出水之领域,翻卷碧波又将玉王给推了出去。蓝光只在她身侧圈出一片禁地,把所有人拒之于外,同时也将空中那团血色牢牢定住,不得动弹。
凄厉啸声终于停歇,舜抓紧时间快步往前跑,耳听得玉王带着怒气的大喝声传来:“让我进去!”
闪光电弧伴着呼喝声在他身上噼啪炸响,只是光芒微弱得可怜,若不仔细看,都很难从蓝光的映照中找到那些游丝般的乱线。
皇子发觉他怒冲冲的语调中透着几分慌乱,自知情况不容乐观,更是加快脚步,不想还没赶到树林边,那抹血红光芒却已消匿无踪。
王妃一看血光褪去,立刻引动水流将儿子从空中缓缓拉下来,急伸手一把搂在怀里。舜停到领域外往里一探,只看到玉茗那张小脸简直就似血糊一般,连五官都分不清楚了,教人触目惊心!
“快让我进去!”又一声大喝在耳边炸起,震得所有人都觉脑中嗡嗡作响。
王妃却像没听到,面色惨白得似纸片,盯着连容貌都辨不出的儿子,颤颤双手竟流下泪来:“茗儿,茗儿……都是娘不好,娘不该不管你的……”
这哀声一起,玉王更显得焦躁,猛捶起领域外壁:“你快让我进去!再有耽搁,你要眼看着茗儿死了不成!”
他一提到“死”字,诺淮更是悲伤,只顾呜呜咽咽地哭,却还是不放开领域。
舜只怕这么僵持下去玉茗真有危险,大声劝道:“我这儿有皇家秘药,足以保他性命无忧,请王妃先收了领域吧。”
他一说有药,自然比玉王乱糟糟的连番呼喝效果强了无数。水蓝领域瞬间消失,王妃也抬起了头,直愣愣看过来,颤着嘴唇像是说了些什么,却轻到听不见声音。
救人要紧,他也未追问,迈步往前走,不料脖领子竟被人使劲一抓,跟着被用力往外一甩,落到了菱的身边。出手之人除了玉王岂作他想!皇子双眉一竖就要冲回去,却又被金铭随手布下的一道电网给拦住了。
“得罪了……”金袍修士低声告罪,引动神光在前方一划,转眼笼成个半球,将玉王一家三口连同自己全护在其中。
“放肆!”皇子还未有动作,诺淮王妃已挥出一面水浪将这片电光推了个干净,又点指一绕,将他急拽到面前。
她心恼对方恶意出手,撑起水盾挡住那已近至身侧的魁梧身影,看也不看他,一把抓住了皇子的胳膊,急得连番催促:“快,快给茗儿服药!”
舜不敢怠慢时机,伸手就要打开玉瓶取药,又听到一声厉喝:“服什么药!区区药物怎会有用!”
皇子压根不理,捏着那白丸准备给玉茗服下,玉王急得没办法,只得据实以告:“住手!这狂暴之力岂是药物能缓解的!一旦喂了药,就会被其全数吸收,变本加厉发作起来,茗儿怎能承受得了!”
舜顿时手下一滞,事关生死,想来对方应该不至于随口胡言……他正犹豫中,眼前却又是一片金光忽闪。
玉王把握住这片刻时机往前一靠。那张虬髯大脸几乎都贴到了盾壁,面颊上青筋直冒,眼中血丝混着电光不停纠缠,引动他眉心那点银色渐渐神光大作。随着他一声怒吼,金光瞬间暴涨,叶迟上校留下的封魔之印终被冲破一道缝隙,也成功将前方壁障打了个通透。
他毫不停顿,大步冲了过来,蒲扇般的手掌将舜拿着的药丸的手朝边上一扫,站到了昏迷少年身旁。
“让我……咳咳,我来!”玉王似乎为刚才那一击耗费了太多体力,重重咳了几下,迫不及待地半蹲着握住了儿子纤细无力的手。
王妃因他之前那句警告,此刻更没了主意,只是下意识抱紧儿子,生怕被他抢走了。
舜立在一旁眉关紧锁,不知他要如何施救。却没想到玉王刚一握上了手,昏迷中的少年居然微微颤了几下,从齿缝间漏出一声痛苦□□。
“茗儿!”诺淮还以为儿子要醒来,激动得脸上都泛起了红晕,但少年只是翻来覆去喃喃着“痛”“好痛”之类的话,根本毫无意识。
玉王听着儿子蚊蚋般的声音,死板面庞终于忽变,显出几分悔意,身姿却依然沉稳,似乎对如何施救很有信心。但他并未立刻动手,先朝夫人低声嘱咐:“你站远些。”
“你做什么!”王妃刚泛起的希望又落了空,秀眉一立,将满腹怨恨都朝他倒了过去,“茗儿为何变成这幅模样!你老实说来!”
玉王却不回答,低着头紧攥住儿子的手,还是那句催促的话:“你站远些,好让我施法。”
“不行!你不说清楚,休想再让我离开!”
“我还不是为他好!”玉王被她这毫不相让的架势弄恼了,恨声喝道,“我只想用药物助他提升修为,本已大功将成!若非有这帮外人强闯密室,惊了茗儿,又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诺淮见他直到现在还把罪责推脱于他人,气得浑身发抖,怀中的少年却是声音渐息,似乎眼看就要不行了。
“快走开!”玉王哪里还顾得上跟她争吵,猛抬头一瞪虎目,眉心处银光忽闪了几下。王妃被那银光一扫就觉浑身发麻,再回神,儿子已被丈夫强行揽了过去。
玉王抱紧了少年,挥手往他血红的额前一覆,就如触到胶水般悬在了上面。
舜眼看他手中金光渐起,只觉这架势实在太过熟悉,不正是刚才木长老用意念吸取邪能的样子吗?他脑海中闪过那猩红的毁灭烈焰,悚然一惊,身后传来云不亦带着几分不安的疑问:“他是想将那血红邪力吸出来?”
皇子偏过头一扫,发现其他人都聚到了他周围,就连同样陷入昏迷的阁老都被莫安小心翼翼背了过来。他自然也猜到了玉王的盘算,直觉此举不妥,那邪力连木芸长老也未能抵挡住,遑论此刻神力都被封印了的玉王!
他正要出言喝止,那边已是无数点金光聚成一团。玉王似乎很清楚如何能避免触发封印,小心控制着神力输送的幅度,金色粒子转眼凝成细细光柱,直扎进少年眉心处!
施法一旦开始,再不能受惊扰,舜只好冲云不亦丢去个“小心戒备”的眼神,仔细盯住了那道金色。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光桥上,大气不敢出。
只见玉茗脸上那片血糊仿佛活了过来,蠕动了几下直朝光柱缩去。邪能初时还有些试探意味,绕着金光盘桓了数圈,终于忍不住新鲜神力的诱惑,往里一钻就直朝玉王手心涌来!
红光来势凶恶,玉王却浑不在意,稳住了手掌,任凭邪能顺着光柱钻入体内后,才提起神力猛地朝眉心一刺——原来他竟想借这道封印之力来对付外敌!
银光炸起,亮如闪电!古怪邪能一对上叶迟上校的禁魔之力,似乎碰到克星,速度即刻停滞,就如被冰冻般堵在了玉王手腕附近。
眼看他果真应对有方,成功将邪力镇压,皇子松了口气,众人也都面露喜色。
红光源源不断朝前输,却都如扑火飞蛾般,全被阵阵银光封存在玉王手中。邪能的压迫一去,少年脸上显出原本白皙的肤色,也渐渐恢复了几分意识,竟又喃喃说起胡话:“痛……爹爹,这药……怎么喝了会痛……撑不住了……茗儿,撑不住……”
幽幽低语在周围一片寂静中更显清晰。
玉王的表情更显阴郁,眼神都飘忽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施法正到紧要处,纵有再多心绪起伏,他也只能强行克制。
红光退得极快,不多会儿功夫,玉茗脸上只剩额前一团红色。他终于不再呢喃,呼吸愈渐平稳,颤颤睫毛似乎就要醒来。
眼见大功将成,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喜。
玉王也忍不住在嘴角挂起一点弧度,正要一鼓作气完成施法,忽然觉得胸腹内一阵空荡荡,竟已后继乏力!
神力运转这一停顿,他眉心银光也不再闪烁,紧跟着魁梧身躯猛颤了几下,摇摇欲坠。那因封印反噬已涨成紫红的面庞紧跟着往后一仰,若非时刻关注着他的金铭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准得瘫倒在地。
他掌心红芒因此失了压制,却似怕极了那驱散一切的银光,即刻调转头,重新涌回玉茗脸上,铺散成一片蠕动的血斑。
这异变来得全无征兆,大伙儿刚见到红光骤然回缩,玉茗已是连声惨呼状若癫狂,原本渐渐安定的局面顿时又乱做一团。
王妃一听到这哭号声,心惊胆战,赶紧又将儿子抢了回来。菱和墨即刻围过去,舜并未急着上前查探,先朝玉王那儿瞥了一眼。只见他双目充血满面紫红,直勾勾瞪着玉茗脸上的红斑,却动弹不得,唯有胡须在不停颤抖。
这是神力虚耗过度了?舜心头一凛,见金铭从腰侧掏出个碧绿药丸,往玉王嘴里塞了进去。
玉王服药后终于得了些力气,拼命挺直腰板往前一靠,重又攥住了少年手腕,想要继续施法。但从他身上只冒出几点细如游丝的金光,又顷刻消失不见。经过一整晚肆无忌惮的损耗,加之叶迟上校的封印法阵,他浩荡奔腾的神力终于走到尽头,就算服下再多补药恐怕也无济于事。
可他若不能继续施法,玉茗又该如何是好!
皇子眉头皱得都快连成了一道,就见前方又亮起了晶莹蓝光。
诺淮怎忍让儿子继续痛苦哀嚎,毅然决然伸手覆上他额前,运起神力就要效仿丈夫的手段将邪能吸出来。
“不可!”玉王惊得声音都发抖了。他深知那邪力的古怪,即便刚才吸取成功,也无法轻易化解,又怎会让对此一无所知的夫人以身犯险!
然而他此刻身体乏力,阻止不及,那边蓝光已凝出光柱,扎进了血色之中。
玉王只急得额上直冒冷汗,却不料水之神力根本没引起邪能的兴趣,才持续了短短几秒,红光就猛地一震,将连接骤然截断。
诺淮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急着运起神力连连尝试。但那邪能上过一次当似乎学了乖,再也不受引诱,她始终未能成功。
“我来试试!”菱也跟着往前凑了一步,全力聚起水波朝那片血光刺去,只是刚一碰到竟立刻被反弹了回来,根本连光桥都没建成。
眼看玉茗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浓,甚至隐隐开始向内渗透,少年的哀嚎声也愈渐轻微,身体都像是要僵直了,众人却全都束手无策。
就在这危在旦夕的一刻,从王妃身后突然冒出个黑色身影。
墨一声不吭抢到菱面前,单脚半跪落地,竟直接张嘴朝那片红光吸了过去!
“你……!”女修士被他的惊人之举吓了一跳,刚要斥责,却发现红光居然就这么朝他嘴里钻了进去,顿时一呆,怔怔看着那双手尤似虚设的背影发愣。
谁都没料到这木立至今的护卫会上前横插一手,但他看似莽撞的一吸,竟真的起了作用!众人虽各有疑惑,此刻却都只能屏住呼吸,盯着那道细细光柱,静待结果。
血红邪能源源不断钻入了墨的体内。玉茗布满红斑的小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转白,渐渐有了微弱呼吸,只是面颊上残留的创口无法消去,看着如一片细密蜂巢,叫人头皮发麻。
红光去得极快,不多会儿已全都没入黑衣护卫口中。最后一点红芒散尽,墨立刻咬紧了牙关一仰头,生怕它再重回小主人体内,拼尽气力站起身想要走远些。只是腹内火一般的灼烧让他难以自控,刚迈出几步就打了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菱赶紧踏着水浪滑去将他扶起,见他已憋得面色紫红一片,气急大骂:“你找死啊!谁让你出手的!你……你赶紧试试能不能镇住那邪力!”
黑衣护卫紧抿着嘴不说话,点了点头缓缓坐下,闭上眼全力运功抵御腹内邪能。只是他也经过一晚上波折,残存那点力量,又如何挡得住新得了滋养的邪能!
他身上黑光刚一闪过,就被张狂的红芒彻底吞灭,撕裂般的剧痛更引得他眉头急颤,胸腹间全是刺目猩红,透过那破破烂烂的衣服,扎得菱眼中只剩一片惊慌。
“墨!”她心知同伴已然不敌,正要出手襄助,身后突然飞来几道银光,在黑衣护卫身周一缠,筑成一道无形护盾。
“你做什么!”菱拧着眉毛回头怒视,云不亦只冲她摊了摊手,肃容道:“菱小姐,他一旦被邪力击垮,必会发疯。为防万一,我只能先困住他再说。”
“胡说!没见他正运功抵抗吗!我要帮他一把,快解开护盾!”女修士厉声驳斥,密探首领却只是装聋。
她又将目光投向舜,皇子面沉似水,也不回应,更让她气得火冒三丈。她飞快转头,看着墨周身不断溢出红色光芒,自知光凭自己绝不可能压制得下,只得尖声大喊:“玉凌!你还不过来救他!”
玉王一家正围在玉茗身边,看着王妃手中丝丝蓝光渗入少年面颊,一点点修复那些丑陋伤疤。邪能既去,眼下便只剩这点不足挂齿的皮肉伤,听着少年如沉睡般节奏平稳的呼吸声,众人都忍不住欣喜,就连玉王向来威严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
直到这声毫无尊卑的尖叫传来,玉王才收敛起笑意。他本不想去搭理对方,奈何那呼声阵阵不断,他又怕吵着儿子,漠然转头,冷冷回道:“他自己找死,叫我作甚!一介叛逆,竟敢带了外人擅闯密室,死有余辜!”
“放屁!”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大骂,“他救了你儿子!你就这样对他!?简直狼心狗肺!”
诺淮正专心医治玉茗脸上的伤口,转头瞥到墨身上与儿子先前如出一辙的红光,顿觉不妙,也跟着劝道:“人是我让他带的,怪不到他头上。你赶紧过去吧,我看着茗儿。”
玉王还是抱紧了儿子不肯走,盯着墨那眉头紧蹙的脸,面色几经变换,终于露出一抹不忍。
他不愿被人看到这表情,低下头去,像是服软一般沉声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邪力暴虐无比,只能用神力分化镇压,岂能直接吸入腹中!就连茗儿修炼时,也是我一点一滴用神力送入他脉流内……哼!”
他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众人都相顾愕然,没想到那邪能古怪到连吸取的后果都大有差别。难道这忠心护主的黑衣卫士,却竟要为奇迹般的一举成功,付出生命代价!?
菱却不愿相信,咬牙喝道:“你不肯出手,老娘自己来!”
她怒冲冲一甩手,召出大片水波,打算故技重施将那邪能吸出,不想黑衣护卫竟在这时突然开口说话了。
“菱小姐……你,不必管我……”他强忍着剧痛,声音颤得厉害,断断续续,“是我……失职在先,否则,小殿下……怎会受此,劫难。”
墨又重重咳了几声,嘴角竟流下几丝暗红色的淤血,他却浑然不觉,借着这股劲反倒说得更顺了,“我本是无用之人,能替小殿下而死,便已足够……只求殿下,再替他寻护卫时,万万别找我这样愚笨的……”
“别胡说……”菱听他说着说着简直就似遗言了,赶紧打断,看着那片不详的血红,心中酸涩,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玉茗和墨的呼吸声不停交错,一个平淡安宁,一个粗重急迫,显得极不和谐。
菱耳听着阵阵杂乱呼吸,心头跟着一起一伏,眼前一花,竟渐渐浮现起少时三人同在王府生活的景象。
她记得那时的墨虽然年长,却仍像个跟班一样,整天围着比他小了许多玉茗打转。又因他老实巴交,生性不说谎话,自己还总以欺负他为乐。却不想,就是这样一个“愚笨”之人,竟能在生死关头,为玉茗付出如此代价……
她正有些出神,却见墨浑身一阵剧烈抽搐,细丝般的血雾竟从身上各处渗出,融进身周水流,很快胀大成了个恐怖的猩红怪蛹,也将云不亦留下的护盾彻底吞噬。
“墨!”暗沉的血光刺得女修士心脏狂跳,连连甩出水波加入血蛹中,试图帮同伴抵抗住邪力侵袭。
诺淮也紧跟着召出水蓝领域,笼罩在墨身周。只是任凭两人如何努力,血色依旧如火焰一样,快速蔓延过那愈渐僵直的身躯。
“王八蛋!老娘不许你死!”菱眼中全是那片血色,再不见旁人。她发了疯一般只顾往前释放神力,直到脉流空虚,根本凝不出成形的水流,她才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两行眼泪就这么无声流了下来。
舜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直发堵,却又真的无能为力,水墙后的血影忽然动了。
黑衣护卫艰难挣扎着,在狂暴的血色怒潮中保留了最后一丝清明。他缓缓抬起头,奋力用那张狰狞的、布满血丝的脸,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像是在安慰那个依旧不肯放弃的同伴。
菱习惯了他老实沉闷的样子,从没见过他笑,愣愣看着那抹血光中留下的丑陋微笑。直到这仅剩的笑容变为带着杀意的锋利獠牙,她才觉察到身体已绷紧至极限,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随着一片尖啸声软倒在地。
皇子见她脚步一晃,立刻上来扶住。他再抬头时,眼前之人已没了丁点神志,挥着血光凝聚的利爪在水浪中疯狂乱扫,双瞳里一片深不见底的猩红,同那群血衣怪物又有何区别!
阵阵凄厉叫声再次回荡在王府上空,众人表情各异,却都不知该作何应对,忽觉天空白光大作,纷纷转头,正看到那巍峨巨塔顶端绽出了一片耀眼白芒。
“是大祭司冕下!”云不亦习惯性地低声提醒,舜脑中念头一闪,当即大喝:“带他去找冕下!”
他看也不看远处紧抱着儿子的玉王,只朝水蓝领域的掌控者投去一眼。
王妃已是束手无策,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挥出几条水波同那片小小领域一连,正要跃空而去,忽然又停步回头,望着已放出紫光想要同往的舜叹了口气:“此事就交给我,太-子劳累了一夜,早些休息去吧。”
她不等对方回答,抬手一挥,将皇子怀中的菱也卷到身边,脚下湛起大片蓝光,直朝圣塔方向涌去。
舜却是仍放不下这二人的安危,正要跟上,云不亦伸手轻轻一拽,附到耳边把他劝了下来:“殿下还是不要追了,这毕竟,已算是他们家的私事,不便外扬啊……”
王妃带着三个年轻人匆匆奔赴圣塔,剩下几位更是彼此无话可说。
玉王不知为何没立刻跟去,板着张脸,又盯着塔顶那团白光默立半晌,终于侧过头朝肃然静立的徒弟低声吩咐了一句:“去圣塔。”
金袍修士默默点头,抬起了右臂。玉王一把攥住,金光先后在两人身上闪过,化成一团雷电虚影,轻飘飘直奔天际。
这两师徒一走,偌大偏殿就只剩下四个人,显得格外凄冷。
舜立在月光中,望着远去的金蓝两团光芒,耳边隐隐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喧腾欢呼之声,内心却毫无波动,只觉阵阵疲惫如潮水袭来。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让他毫无准备的意外。玉王、玉茗、枯荣、木长老、父亲、菱、墨,还有,那个人……一连串纷乱光影似乎又在他眼前重现,更令他头昏脑胀。他用力闭上眼,深深喘了两口气,还是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几欲倒地。
“殿下……”手臂忽然被人一扶,耳边传来密探首领带着些忧虑的低呼。
他借着这点力量稳住身体,强压下心头无数烦扰,撑开眼皮,最后望了那参天巨塔一眼,才朝不远处背着阁老满脸无措的莫安点了点头:“你过来,孤送你们回府……”
比他年长了不少的纨绔子一听这声召唤,直如茫茫黑夜中寻到了一盏明灯,话都说不出,抖抖索索凑了过来。
两边仅存的人影终于汇在一处。云不亦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莫安的胳膊,银光一颤,月隐之术再次发动,带着所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青白月光下。
王府内院一片死寂。
不多时,终于有乱糟糟的脚步传来。十几个血迹斑斑浑身是伤的王府护卫终于穿出巨树林,冲到这场动乱的中心地带,却还是错过了所有见证者。
他们刚经历过大批血衣怪人的袭击,伤亡惨重,又被钢铁神域镇压,此刻还是粗气直喘,紧张地环顾四周,看到被毁于一旦的宏伟偏殿,竟都呆住了。
月光泠泠,笼罩着这片大战后的天地。
自天空俯视,白光铺盖下的王府废墟,竟像极了一张怪脸,透过地面那处黑洞洞的巨嘴,奚落着前方,十余个胆战心惊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