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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七年大司马所定并省之事, 经廷议,经公府集议,拟定如下:门下秘书著作皆减半;九卿宗正并入太常,除太常廷尉余者并入尚书各曹, 由各部尚书兼领其原有职务;各部令史减半;诸员外散官及军府参佐无职掌者皆并。
此令颇显严苛, 关涉者皆为门阀势利所在,大司马奏疏后,天子再度主持廷议,中书令张蕴朝后同成去非亦再反复磋商,终纳公府长史虞景兴之策,各府衙散官不管实务者,主官随才位所帖而领之,另大司马作折中让步, 中枢裁撤职位相对缩减, 最终由中书令上疏,同大司马上疏两者相合,有司皆奏行之。
时至凤凰八年元会, 新政已行大半载, 各州郡所遣使者、计吏陆续至京,接受天子考课, 以定京官地方官升黜去留。早于腊月,为考课分行四方的巡行使观察吏政已归京畿, 随事为碟, 上报中枢, 又经有司复审,最终于元会定夺结果。
因土断纳入考课,大司马依据巡行使及各州长官上奏文书,择出考绩最优的十名太守及十位县令来,由天子下诏,亦于元会前早做准备启程赴京亲受天子褒奖。天子观上计薄,果真是即位以来变化最大的一次,心内大悦。既有人因土断显著、劝课农桑、奉公恤民、诉讼希简、百姓称咏升迁,也便有人因土断不力、田畴不辟、农桑不修、刑狱不恤、政治乖谬、伤民害教等遭贬黜。其间丹阳尹石启于凤凰七年土断中因丹阳丞韦邕对抗土断而果断杀之,又清理京畿几大豪强,手段之酷烈,使得远近知禁,是以七年各郡考课,石启为江左第一,自惹时人瞩目。北徐州乃彭城王封地,彭城王虽为皇室,土断犯禁,藏匿户口,亦交付廷尉,更是引时人侧目。
凤凰八年元会考课如此明信赏罚,所起或振奋或威慑之效,吏治清明似可期待,府库丰盈似可期待,是以天子大宴群臣,以示天恩之隆天心之喜。
坐间会稽巡行使陈肃独自垂首饮酒,不声不响,甚是安静,坐于他旁侧的三吴巡行使徐策之见他不豫之色明显,笑问道:“子雍兄这是怎么了,”他朝会稽内史沈献望了两眼,扭头仍道,“内史虽未拔得头筹,却也在十人之内,子雍兄与有荣焉,是为不曾得第一而气恼?”
两人相熟,徐策之说笑便也不忌讳,言罢目光往四下过了两圈,因天子有事移驾,鼎沸声一片,众人更是随意,大司马身侧围坐几名太守县令,言谈间似颇为融洽,徐策之一笑正欲同陈肃碰盏,见他今日欢宴竟摆出如此寡淡无聊模样,便认真几分,低声问道:“子雍兄,你到底有何心事?缘何不乐?”
陈肃皱了皱眉,闷声答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徐策之知他为人正派且又有几分倔脾气,行事较真至极,是故巡行会稽,乃由大司马亲自向中枢举荐的他,此刻话中藏话,徐策之想了半日,又朝会稽内史方向瞟上一眼,方正色问道:“莫不是在会稽受了气?今日见内史又想了起来?”
“那倒没有,”陈肃终抬首,竟也是朝内史那里张望了片刻,“我正犹豫着一事要不要跟大司马回话。”
猛地听他将话锋转向大司马,徐策之心底一惊,压低声音道:“怎么,子雍你有事瞒了大司马?”陈肃四下看看,见邻座也皆是巡行使,正都把酒言欢,遂朝徐策之耳畔私语了几句,徐策之听得一震,忙问道:“此事内史可知?”
陈肃略一迟疑,摇头道:“我猜内史怕是不知,内史每日忙于会天师道所谓道长,各县衙呈递的报表计薄,不过由会稽府一众属官打理。”他嘴角扯了一扯,颇不以为然,会稽上至世家,下至黎庶,天师道信徒众矣,陈肃好儒,自然看不入眼,以为不过异端邪说,对此却也毫无办法,本借上回吴县天师道信徒起事上了一道奏疏,后因此事平定下去,余孽皆逃去了海盗,这一事中枢便搁置不提,没了后话。
“这样……”徐策之凝神想了想,即刻劝道:“倘内史不知这个中曲折,你更不能同大司马说了,况且这一事,你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落到实处。”
陈肃叹道:“不过凑巧是我回京畿前得知罢了,倘不是时间紧迫,中枢等着我们奏事,这事我定要细查的。”
“不,”徐策之为他一面续酒,一面道,“这事你也就当秋风过耳是了,即便时间充裕,也不该查。”
陈肃顿生不悦,面上便绷紧了几分:“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我身为巡行使,担的正是督查之职,倘知情不报,视而不见……”
眼见陈肃脾气上来,那嗓音便也不觉挑高,徐策之忙截断他话:“子雍兄,子雍兄,你且不要急,听我来跟你细说。”
“说什么?”
“子雍兄,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为何会稽郡的考课是这个结果?”徐策之娓娓道来,“其实不难猜出,如今大司马秉权,凤凰七年的新政可谓雷厉风行,你且看那石子先在丹阳郡手笔之大便知,那会稽郡最盛的一族便是大司马的母族,谁人敢查?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会稽又是国朝赋税倚重,如没查出些什么,大司马会信?依他性情,又岂会不纠?是故方有说的那些暗事,既全了大司马的颜面,又不至于让人起疑。”
“那你说了这些,到底什么意思?”陈肃仍是不悦。
徐策之叹道:“意思就是这个时候,内史刚受了褒奖,大司马面上岂无光彩?你此时将此事说出去,大司马定要严查,届时内史的这份嘉奖,天子是收还是不收?再者,倘往坏里再想一层,会稽既有这样的事,难保其他处就没有别样猫腻,你这是要大司马出丑?”
陈肃冷笑道:“其他处倘有这样的事,我管不着,我巡行的会稽,自然只对会稽担责!”
徐策之苦笑:“子雍兄,你不要意气用事,不管如何,那些清理出的僮客奴隶总不是假,如今一一入了官府黄籍,今年夏税便可见实效,会稽不比其他各处,这道理你怎就不明白?”
“你这话就错了,”陈肃驳道,“僮客是清查了,可僮客奴隶所分土地却正是……”一语未了,见有侍者过来呈酒菜等物,遂噤声片刻,方不无担忧道,“我正是怕埋隐患,你以为我是怕事后倘大司马得知了会怪罪我?”
说着不禁看向远处坐于大司马附近的丹阳尹石启,赞道:“丹阳乃天子脚下,论土断的难处,不比会稽大?那石子先照样将丹阳收拾得干净!”
徐策之摇头道:“子雍兄,石子先的顶头上司便是大司马,大司马也正拿他冲锋陷阵,这一点,你看不出么?”
一番交锋下来,陈肃同这位故交言辞间颇不投机,不免觉得徐策之在此事上略显圆滑,遂直言道:“中枢选你我为巡行使,正是为吏治,倘有所隐瞒……”徐策之知他秉性,又要教导的架势,遂果断拦道:“子雍兄!那好,我将话给你挑明了说,这一事你倘真说了出去,且不说你自己,好,我知你向来不计个人得失,所以大司马也一直高看子雍兄,会稽郡才放心交你巡行,但你可要为大司马想一想?”
“这话怎么说?”陈肃奇道。
“你倘说了出去,正是给大司马难堪,也许大司马不觉脸面上难堪有多要紧,”徐策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新政使得多少士族豪强内心忿忿,正愁无把柄可攻击大司马,倘这事怪罪起来,内史失职不察,会稽小中正是中丞,扬州大中正却又是大司马,层层追责,你说又落到谁人头上?再者,会稽出了这样的事,那可关涉的是他母亲那一族,大司马也正在会稽过了许多年,你又让大司马如何服众?新政不到一年,倘此刻生乱,局面不稳,不过给大司马横生枝节,就是你自己,也不过拔草寻蛇。”
如此分析,陈肃果真怔住,呆想了半日,一时竟没了主意,正兀自出神,眼前忽至一道身影,再抬首,却见正是成去非,他二人不约而同起身见礼,成去非目示他二人入座,笑道:
“你二人巡行江南,最是辛苦,”他接过侍者奉上的金杯,捧至他二人席前,“你们费心,我敬一杯。”两人忙也捧起酒盏,躬身齐道:“谢大司马。”
因巡行有功,陈、徐二人亦受奖赏,陈肃见大司马不复往日威严,接谈间尽是抚恤之意,忽觉感动,脑中不知怎的,又掠过一句周书中的话“绵绵不绝,蔓蔓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不禁放下酒盏,唤道:
“大司马,下官想……”
徐策之反应灵敏,窥得他想法,于大司马征询目光投来时,抢先道:“方才子雍兄便说想敬大司马酒,却不好过去,唯恐人说他献媚,大司马也知,子雍兄脾气虽梗,脸面却薄,” 徐策之低首亲自替他又斟满了酒,递至他手中,“子雍兄今日心愿足矣!”一席话说完心中也是砰砰直跳,他从未敢与大司马如此轻快言语过,不免失礼,暗暗看了看成去非神色,并无异样,
陈肃知徐策之有意阻之,在口中转了几圈的话终又咽了下去,只得顺势道:“下官确是这个意思。”言毕思及大司马饮酒向来节制,又感唐突,且大司马出齐衰不久,倘不是逢此宴会,只怕仍不肯沾酒,陈肃持酒正陷入两难,成去非已笑道:
“巡使不必拘礼,”说着先饮为敬,陈肃见大司马今日如此豪爽,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便也遮袖饮尽。
待酒宴散后,内史同中丞因多饮了两杯,他酒量向来浅,已有几分醉意,行至成去非面前,便信口笑言起来:“我听闻大司马拒了中丞的婚事?可惜我沈氏淑女,是无这份福气了,憾甚泣哉!憾甚泣哉!”
一旁沈复却也不觉尴尬,只笑看向成去非。
成府齐衰一过,果有周、张、沈几家各托朝中高官为伐柯人登府拜访,一时各荐丽姝,因几家皆为江左上等门户,遂也各有胜算,时议仍以周氏门第最高,张、沈不分伯仲,成氏率先婉拒中丞,也在时议所料,只静待大司马如何于周、张取舍。
这一事,成去非却也于私下权衡有时,此刻不过略略一笑,未作回应,岔开话题同两位舅舅就此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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