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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早知在御林军中布有叛党的亲信,只是他没想到,居然连信任有加的魏参也会做这诛九族的谋逆之事。
猎场内尚有近万御林军,在鸣镝炸响时便将整个猎场团团围住,数以千计的朝中权贵个个面如死灰,看着平日来风雨无阻一起走过宫禁道上朝的大司马方庭之,只觉得那副跋扈嚣张面孔陌生至极。
同为三公的太尉令狐雄踏前一步,抽出大汉军制的八棱长剑,摁住剑柄厉声喊道:“方庭之!天子待你方家不薄,何故谋逆?”
方庭之看着这位并肩十几载的武官之首,不屑的撇了撇嘴,落在令狐雄眼中更是可憎的厉害。
他不屑与令狐雄这皇家看门犬说话,剑尖大逆不道指向天子刘凯,嘴泛冷笑道:“大汉历经三十二帝长盛不衰,比起一世而亡的大殷已经算是社稷功德皆做圆满。刘凯,你若弃戈而降,顺应天意,老夫保你刘家一脉子嗣不断,香火连绵。”
面色从容的天子轻拍身前令狐雄的肩膀,推开他傲立在皇帐前。
这位自继位以来殚精竭虑,在不曾学做即冠前佩剑纵马行径的年轻天子抽出那把虽是每日保养,可在未沾染一丝鲜血的湛卢剑,对指方庭之,轻摇头道:“朕做不到天子守城门,可愿效仿君王死社稷。”
方庭之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回答,轻轻一摆手,身后两列御林骑军驱马手持寒铁大槊开始攻击营帐驻地。
“生擒刘凯者,封五爵王,赏地一郡,可从后宫中挑选除皇后外任意妃嫔三人。”
“生擒刘勤者,封公侯,赏地千里,可从后宫选取一名妃嫔,另有黄金万两相赠!”
“生擒国戚王侯一人,黄金千两,侯府一座、美女五名!”
“生擒三公九卿一人,黄金千两,长安任意府宅一座!包括老夫的府邸!”
一声声重赏之下,在场的所有御林军士眼睛瞬间就通红如同空腹野兽,盯向平日高不可攀的那些黄紫贵人,就像看待猎物一般。
率先跨过本是抵御山中野兽侵袭栅栏的两列御林骑军更是躁动不安,连胯下产自幽州马场的优良战驹都清楚的感受到马背上主人的燥热心境。从低矮栅栏上一跃而入,冲入仓惶惨叫的锦衣群内。
方庭之朝着旁边的亲信点头,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堆满在他马下,他指着这些黄白之物笑道:“场内的诸位昔日同僚,老夫不是那寡恩刻薄之人,先前说的赏赐,诸位要是能做到,老夫一样双手捧送。”
场内不少大人脸色变换,阴晴不定,似乎在心中思量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究竟会鹿死谁手,他们食汉禄,称汉臣不是一朝一夕,可若说对这个千年不朽的帝国心中存有以死报国之心,那还真高看了这帮平日来军国大事从不离口,朝堂之上动不动就是死谏的‘淳良忠臣’。
要是放在先帝广文年间,有人敢举旗谋逆,他们连想都不想便会坚定站在天子身前,恨不得为其挡上要不了命致不了残的几箭几刀,更得各个言明利害,陈词一番,争那挂帅持印的先锋大将。
可时非往日,这几年大汉的日暮西山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看到的。凉州也好江南也好,不过是一地叛乱,可皇朝倾力平复却尽做无功,这帮大人当然不会自责是自己出工不出力,而是怪罪皇朝力竭。在加上甘家一事让这帮帝国栋梁的世家大臣心灰意冷,谁不怕下一个引火上身的是自己?
这时在如无水干锅中添上一把薪柴的方庭之能不能成千秋霸业,他们真得为自己、为族人好好审时度势一番。
方庭之何等的庙堂建树,见到这番光景自然知道天枰再往自己这边倾斜,又淡淡甩上一句道:“老夫容得下隔山观虎斗的诸位权贵,不想死在乱军之中就各回营帐等候消息,今日一过,荣华富贵亦如往日。”
顿时几十位朝堂重臣不在犹豫,低着头脚步匆匆各返营帐,好在还有些礼义廉耻,在路过天子旁边时不敢与之对视,默默无声。
天子咬的嘴唇渗血,内心的惨淡颓唐可窥斑知豹。
工部尚书邱钏手中握着一把装饰所用的长剑,缓缓走到天子脚下,慷慨奋声道:“吾愿为天子诛杀此逆贼!”
他双手倒抓长剑,一步一步走到天子身旁,在路过令狐雄时双手不自觉的微微抖动,令狐雄眯眼看向这位朝中清誉有加的工部尚书,心头掠过一阵不详征兆。
“陛下小心!”
令狐雄来不及出剑,只得张开臂膀拦在天子身前,邱钏一介文臣,能握的住剑身都觉得吃力,见到令狐雄识破他的行径后,狗急跳墙刺出这剑,只是气力不佳,没能剑走偏锋的跃过已经挡在天子面前的令狐雄。
赤血长襟。
令狐雄手中八棱长剑脱手而出,两只手紧紧攥住刺进他肚腹的剑身,鲜血长流,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打湿,混合着春雨滴滴,淌了一地。
这一突变更是让营地内的大人们下定了主意,不少还在观望的王公大臣几乎同时开始跑向自己的营帐,还有不少开始拔剑指向方才还谈笑晏晏的同僚。
面目狰狞,胡须抖动的胡钏是自认君子远庖厨的清流之士,连只鸡都没杀过更何况是人,看见一剑未成后想要抽出退去,却发现丝毫动弹不得。
他一双眼眸凸爆狠狠瞪着令狐雄,看见一旁的怡亲王已经开始挪动脚步,脑袋一阵空白,松开剑柄开始向后退。
只是一阵短暂亢奋后双腿不自觉的打开摆子,在被春雨砸落成松软泥地的一个坑洼处绊脚摔在了地上。
还未等他爬出两步,怡亲王便上前踩住他后背,一剑从心口刺下,大片血珠扬起。
天子手中的湛卢剑掉落在地上,剑身直下,锋锐的剑尖刺入泥地,一阵抖动。
他扶起两眼神采渐渐涣散的令狐雄,抓住他还在不断往外淌血的右手,君臣相望。
“陛下……微臣为国而死,死而无憾……”
两队御林骑兵横冲直撞,手中槊头对准护卫营帐内的禁卫将士,没有半点犹豫的借着冲锋力度一槊朝着最近的禁卫军刺去。
发须皆白的刘德延站在最外层,和几十名禁卫将士拦截御林骑卒,他身边的一名亲兵被一槊正中胸膛,削尖后穿刺力不输任何枪刃的大马槊瞬间透穿这亲兵胸口,身躯在泥地里滑行了足有数丈,留下一条显眼血痕。
他来不及上马,只得抽出先帝广文御赐的宝剑只身拦在最前方,看到一骑朝他冲刺而来,他下躬身子,侧身翻滚躲过这一槊,还不忘用削铁如泥的宝剑砍断这骑胯下的战马马蹄。
马背上的御林骑卒瞬间飞了出去,将一顶山川花纹的行账木梁砸断。
“陛下快走!这里由末将死守!”
怡亲王看着冲进营帐内的御林军越来越多,将半面剑身尽染血的长剑放在地上一抹,替令狐雄合上已经消散神采的眼帘。
“陛下!”
天子提起湛卢剑,一把抹去在眼眶内打转的泪珠,抓住一直在其身后的秉笔司监郑怀恩道:“跟朕来!”
东直行道上,大批成队的御林军浩浩荡荡朝着猎场行进,城楼之上的魏参猖狂大笑,望着雨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苍穹发出怒吼。
这时他,还有注定要留在青史的这一天所有经历者这时才知道,这个看似庞大强盛的帝国究竟有多脆弱,人心有多险恶,那些平时在未央殿内毕恭毕敬的朝堂栋梁帝国支柱,在生死富贵面前纷纷做出或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举动。忠奸善佞,以血做墨,一撇一捺的留在众人心中。
天子在几百名禁卫军的护送下,开始朝着猎场内唯一不得踏足的一座崇山跑去,三名忠心耿耿世受皇恩的禁卫军士让出了三匹战马,和袍泽共同留在了路途中,抵挡无穷无尽追杀而来的御林军。
三骑策马狂奔来到山脚处,天子勒住缰绳,看着因为百年未曾砍伐修剪而繁盛茂密的古树高山,手中马鞭一指山头,最终还是没有喊出他自知晓这个只有历代帝王知道的秘密后最想骂出的话。
怡亲王和郑怀恩心有戚然,没有在意天子的举动。
山脚下的破败土地庙,灰白石柱倒塌了两三根,天子跳下马,擦去嘴角的血渍道:“这里有一条暗道,可直通宫中。”
怡亲王和郑怀恩两人对视一眼,默默不语的跟在天子后面。
长安城中。
从未做出手提三尺剑的学士府府主聂朗身旁,已经再无一名活着的赤甲士卒,只有一步一步逼近的御林军甲士。
聂朗身上数道伤口,亲自斩杀数人后坐倒在学士府的门前,玉石台阶尽是猩红,顺着台阶一阶一阶的流下。
他丢掉手中剑刃,望着骤然一道春雷划过的灰暗天空,喃喃道:“师兄,比起你以身殉国死在逆王府邸的壮举,我也不差吧。”
一根长矛贯穿聂朗头颅,寓意清白风骨的学士府牌匾上,泼墨洒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