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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语便知这位出身世家的公子爷性情如何薄凉,出身便含着金钥匙的世家公子大多如此,见多了府邸里下人的唯唯诺诺,见多了门户中微的敬畏之后顺理成章的傲气又傲骨。风花雪月下能多情又专情,沙场之上能视人命如草芥,除了权力根本没有让他们能抬眼的事情,至于普通人夜思日想的果腹与钱财,不过是他们勾勾手就能得到的东西。
甘宪身后十几名不穿甲胄的人单看气度相貌就能让人留意一分,其中最为出彩者是与他驱马并肩的一名老者,神华内敛双手怀抱于胸,战马上无搁架也无佩剑,背后却挂着两把奇形怪状的兵器,每次呼吸吐纳连绵不绝,一息足有一般人五息之长,一看便知是个外家武艺的练家子,甘宪傍身的武艺也确是他传授,不过世家子弟通病是受得了苦却受不了熬,像甘宪这般比起一般纨绔要坚韧不拔些的也只不过学到些皮毛。
甘宪话出,赤裸上身的汉子干笑两声,这下是真不敢说话了。
出身草莽却青年得富贵的老者环臂淡淡道:“这支骠骑将军麾下的军马虽说装备甲胄差了一截,不过是真正见过血的一帮悍卒,估计是凉州本地的叛贼暴民。其中有几个人应该不简单。”
甘宪听后有了兴致,转头看向老者道:“此话怎讲?”
老者姿态不变,更不以将军称呼甘宪,身份在这帮爪牙之中当属最高,笑了笑道:“那个侯姓都尉身后一个提银枪的青年单轮搏力和我不相上下,让老夫正眼瞧他的是他手中那把丈长银枪,不出老夫猜测应该是当年名震西陲边塞的林熊叱所使的银尖枪。老夫这次随公子入凉就有些私心,想找机会和这凉州枪术高手切磋切磋,不过来后听到林熊叱早就身死,未免有些遗憾。如今西陲十万戍卒被八将瓜分,其中四个曾经受过林熊叱的传授枪术,不想银尖枪居然还落到这么一个无名小辈手中,未免有些没落。”
老者如老狐狡诈一抿嘴,又拿眼神瞧了瞧侯霖身旁的荣孟起道:“这小子也不简单,双袖无风自鼓,必是藏有利器,虽然看不出身手可想必不会太差。”
甘宪置之一笑道:“那就更该死绝了。”
叛军至。
不像攻打官军中阵这般大张旗鼓,叛军两翼推进缓慢,步步为营,皆是步卒,最前排的叛军双手提弓腰间别着短刀,气势沉稳。
侯霖往后一瞧,云向鸢和那三千骑都尉的重骑已经不见踪迹,依他的性子肯定不会临阵脱逃,好钢用在刀刃上,估计这位骑都尉中郎将是想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战机一局定乾坤。
荣孟起见侯霖心意已决,收回双手,有些时日没和侯霖说话的王彦章提着银尖枪纵马到他身旁,看着一步一稳并排前行的叛军前哨道:“把所有骑兵全给我,抢不到先机这仗可没法打。”
侯霖蹙眉摇头道:“不行,咱们就四百多骑了,可不能都赔到这里,既然叛军要稳扎稳打,咱们也沉住气。”
王彦章枪头一横,指着甘宪道:“这中坚营就在后面看戏?”
“那还怎么办?这时想要往后退把他们拉下水别说叛军会不会趁势掩杀,这边右翼扯开一个小口子中军大阵那可就腹背受敌,这个险我不敢冒,不说此战胜负如何,输赢都得给咱们扣个临阵怯战的帽子。”
荣孟起拔出佩剑道:“这个怀化中郎将也是这么想的。”
隔岸红尘忙似火,剑斩青嶂冷如冰。侯霖顺着念头瞥了一眼甘宪,恰好甘宪也朝着侯霖远望,四目对视,这次这个年轻的世家公子可没在春风一笑,神情冷的活脱像腊月捞出来的冰水一样寒气逼人。视线交际处,无声尽杀气。
“这帮王八蛋!”
侯霖切齿骂道,看到已经逐渐清晰的叛军身影,大喊道:“备战!”
比起叛军清一色的硬木弓,侯霖这边数百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弓弩卒手中的兵械杂的十指都数不过来,有富家千金防身所用的单手胭脂弩,还有猎户寻兽射虎用的黄旧弓,好在雁荡山一战后缴获了不少制式弓弩,与叛军短时间内胶着一阵不成问题。
为了契合大局走向,侯霖不敢擅动兵马位置,这时才看清叛军占据了弓弩射程内的一处高地,居高临下起码可让箭矢多出三四丈的距离,有经验的老卒一眼就能大约瞄出个弓弩射程,双方的弓弩手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开始拉弦,隔着数十丈的荒原虎视对方。
中坚营还无动兵迹象。
荣孟起挥手,陌刀营持盾迈步向前,为弓弩手立起一道盾阵,侯霖嘶吼一声:“放箭!”
弦声起,箭雨对泼,好不壮观。
叛军占据着高坡,即便有陌刀营的熟铜盾阵掩护,可还有不少弓弩越过盾身落到弓弩手身上,第一波对射侯霖这边便有数十名弓弩手倒地,侯霖见状当即红了眼眶。
叛军装备优良远胜侯霖,一波弦起未平,紧接第二波箭雨又落,密密麻麻在荒原上空出现密集的黑影,遮挡住这片烈日灼光。压的熟铜盾后数百弓弩手抬不起头,只能屈身在盾后时不时的回击一二,全无准度。
这下连荣孟起都冷哼一声,在马背上有些坐不住了。
看到才刚刚交上火的侯霖便被叛军压着头打,甘宪这边不仅没有唇寒齿亡的担忧,反而身后由那个半身赤裸的汉子带头哄笑一堂,之前对王彦章和荣孟起高看两眼的老者轻啐一口,轻视至极。
一名陌刀手举着盾将身后一个大腿中间的弓弩手拉到自己身下,旁边一汉子急忙丢弃手上的长弓撕开自己裤腿一角,简单的包扎止血。叛军得势之后气焰更甚,箭矢一刻不停,压的侯霖这边别说还击,连躲在熟铜盾后都胆战心惊。
伴随着箭矢压制下,高坡上的叛军开始移动,而仅能靠盾面遮掩苟活的陌刀营和弓弩手举步维艰,透过空隙看见叛军弓弩手开始往高坡之下走射,恨到牙痒痒却毫无办法。
荣孟起扭头对侯霖道:“不能拖了,这样下去别说弓弩卒,就连陌刀手一个都走不掉,全得成叛军的活箭靶。”
侯霖收起心中那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机,点了点头,早把中坚营和那怀化中郎将在心里骂了个千百遍,祖宗十八代一个没放过。
他原意就是让叛军占上风,使这怀化中郎将于情于理都坐不住赶来支援,这种以小博大的赌徒心理侯霖向来是喜欢,就如在学士府时一出苦肉计坑的王林出不了家门一样,熟读天下经书之后侯霖无师自通,最好的计谋不是设局的神不知鬼不觉,而是让人明知是个局但必须硬着头皮钻。
可这次他这点小心思落了空,他低估了这出身显赫的怀化中郎将如老松般的定力。
被压着打的陌刀手和弓弩士陆续有了伤亡,随着叛军逼近,一方马脚越多,一方箭头更准。熟铜盾本就不是类似箭垛的橹盾,能顾全一人就是极限,在躲一个人实在太过勉强。
侯霖一刻不眨的盯着局势,拔剑道:“左都营,随我……!”
发觉自己抽出佩剑的手腕被人攥住,正要破口大骂的回头一瞧,却望见严虎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摇了摇头豪爽一笑道:“侯都尉,这种砍人的活你还是交给我们来做吧,兄弟们好不容易能走到今天,以后还多得仰仗你帮衬,别他娘的刚那什么一梦就全打回原型了。”
荣孟起诧异的瞅了一眼严虎,出乎意外的帮他道:“南柯一梦。”
严虎竖起大拇指道:“还是荣二当家的学问大,以后真得劳烦你教咱识字了,要不跟着侯都尉把官给混上除了名字捺撇不知,太掉份了。”
荣孟起恬然一笑:“这都小事。”
将侯霖的剑刃从鞘中塞回,和普通士卒甲胄区别并不大的严虎不在多说,王彦章侧过马头让出一条路,严虎走出,冲着后面匪气横生道:“告诉这帮武威郡的玩意,凉州男人还得看咱陇右郡的!”
一片喊杀混淆着叫好声,左手扛着一面有磨盘大小的厚木盾,一手握着战剑的严虎身先士卒,迎着箭矢向前。
他把一直觉得碍事的头盔丢下,和群虎山时一样只拿着一片白布裹着发髻,身后左都营数千人随他出阵。
这段箭弩射程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战马跑不起劲,可光靠两条腿来走又得耗些时间,何况还有数千个叛军林立高坡之上,箭弩一息都未停过。
看见官军这边的步卒出阵,已经不少走到高坡间的叛军又开始往回缩,大有箭矢不尽不肉搏的无赖态度。
看着严虎头上包裹发髻的白色粗布,侯霖怒火中烧,回过头瞪向一直看戏的中坚营怀化中郎将甘宪。
旗幡卷黄沙,尘落衣袖口,这位公子哥笑意骀荡,眼神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