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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贾元春在京兆府衙门前的一出戏, 成功收获了不少“至情至孝”的声名。可惜转眼便是年节,大家忙活着, 自是无人再管这等“闲事”,这声音便渐渐没了。
如今元宵已过,不论朝廷官员还是市井百姓,都已恢复日常作息, 且现今非春耕秋收之时, 更多了几分闲暇。趁贾家之事的风波还未完全散去,自请去梅花庵祈福,倒是个不错的重新拉起热度的方式。
贾元春再度跪拜, “孙女也知,身为国公后人, 家族尚在,无闺中千金入空门修行之礼。孙女也未有此等枉顾家门声誉的想法。只求能入梅花庵斋戒七七四十九日, 沐浴净身诵经。偿还母亲罪过, 为大伯母增福。
若老太太同意, 孙女想为大伯母和母亲均设长明灯, 往后初一十五也都会去跪拜。孙女知晓母亲所犯过错之大。可为人子女,也不忍母亲泉下受阎王之苦,但为此心能让母亲好受些。”
世家之女, 确实没有遁入空门的道理。便是为长辈祈福, 或是其他原因, 也多用的是替身。除非有别的不可说因素。比如妙玉。她是父母为了让她避祸, 可即便如此, 也只是跟着明/慧师太修行,并未出家。
再有便是家族已败,无处容身。比如往后的惜春。
贾元春此话说得头头是道,便是林砚也忍不住连连点头,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意。
好手段!这法子用得好,地址也选得好。
京中寺庙庵堂无数,唯有一寺一庵最为出名,香火也最为旺盛。寺自是西山寺。当年有大德的明远大师便在此处修行。庵便是梅花庵。
说来梅花庵还有些来历。这间庵堂历史久远,本不叫这个名字,以往也一直声名不显。进入大众视野当属开国之初。太/祖幼女乃登基后所生,宠爱如珠如宝。可惜命途多舛,幼时病弱,成年后婚事屡屡受挫。定一回亲死一回未婚夫。前后竟有四次。
第一任乃是将军,还可说战死沙场乃为寻常。第二任是跑马摔下来,头撞上石头一命呜呼。好吧,这也只当是公子命该如此。可第三任却是无端暴毙。第四任就更无语了,乃是因为得闻公主克夫之名,还被家族推出来博荣华而吓死的。
想到此,林砚只觉得好笑。他是不信什么克夫不克夫的玄学的。只能说这位公主真倒霉。
自此之后,公主死了心,闹着要出家。太/祖疼爱,自然不肯。公主就自己出了宫,来了这庵堂。死活不肯再回去。
太/祖无可奈何,便只能派了一堆宫女前来,名义上是“出家”,实则是照顾公主。为此,还特意将庵堂重新装修,将附近大片山地划入庵堂名下。
说来,梅园本也是太/祖为这位公主建得。可惜公主后来不要了,重归皇家。但公主喜梅的爱好却改不了,便是去了庵堂,也让人在附近种植了许多梅花树。“梅花庵”之名就此得来。
所以,除了梅园,这里也算是赏梅佳处。而梅园如今为清惠长公主私产,寻常是不开放的。相比起来,梅花庵之梅更易得。
而因着当年这位公主之事,梅花庵声名鹊起,香火鼎盛。如今的住持还是公主的徒孙。也是有这层关系,皇家对梅花庵素来优待。自太/祖起,每年公中祈福总会请梅花庵的师太去,如今公主虽早就不在了。但这传统却留了下来。
但凡同皇家挂了钩,便是众人趋之若鹜之地。
贾元春这番选择意图可想而知。要说她不过一个客居的祈福女施主,是无法利用这里来和皇家有什么牵扯联系的。但梅花庵的师太与宫中有关系,宫中嫔妃也多有在这送香火让代为念经许愿还愿的。
贾元春只需在庵堂做足孝顺仁义的模样,庵堂的师太看在眼里,难免心生怜惜,在各位娘娘,或是各府来上香的夫人太太们跟前说上几句,便能做到“美名”远播。
林砚偏头去看贾母。但见她怔怔瞧了贾元春半晌,才将她扶起来,“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允了。我让凤哥儿准备,明日送你去。”
贾元春依偎着贾母,低头道谢。贾母神色闪了闪,最终平息下来。罢了,她既有这等能耐,也算是好事。宝玉还小,二房现今也唯有靠贾元春才能博一条出路。
不打紧。便是贾元春没有用那药,可她也未必没有能制住她的办法。
贾母轻笑,想通此处,浑身仿佛都放松了下来,转头又拉过林砚,“元姐儿是女子,一人不好出门。国子监是要过了正月二十才开学吧?你明日可有空,不如送了你表姐去?”
林砚怔了。一直在台下看戏的突然被人莫名其妙拉上戏台。这是闹哪样?
没等他回过神来,贾琏已开了口,“老太太,不如我送了大姐姐去吧。表弟恐不太方便。”
“衙门早已开衙,你明日不必去吗?”
贾琏一顿,笑道:“不妨事。上峰乃是堂祖父的门生,我与他如今也都混熟了,同他说一声,请半日假就是。”
也不知是被驳了面子还是提起沈家,贾母面色瞬间沉了下来,不再理贾琏,只拉了林砚叹道:“砚哥儿不是我非要你去。而是王氏刚……
你表姐毕竟是她的女儿,谁知外人会怎么看?那梅花庵又有皇家背景,傲气得很。你是个有大造化的,又得皇上恩典。有你出面,想来也没人敢看轻了元姐儿。”
林砚明白了,这是要借他的名头。贾琏本还想再说什么,林砚止住了。左右梅花庵他这两日也是要去一趟的。不如就利用送贾元春前往之时,倒也更便利。
思及此,林砚笑道:“外祖母言重了。我左右也无事,去一趟就是。”
贾母松了口气,贾元春将头埋在贾母怀里,眼睫颤了颤。唯有她知道,贾母恐怕不止这层目的。或许还存着让林砚与她多相处的想法。
林砚如今风光无限,以自己此时的情况,若能嫁他再好不过。可她比贾母清楚,林砚绝不会娶她。不过,左右是贾母在动作,与她无关。她又何必推拒?万一她失败了,而贾母成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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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林砚骑马,随行在贾元春的马车周围,一路前往梅花庵。梅花庵位处京郊,出了城再走三四里就到了。
庵前停了好几辆马车,庵内香客来往不绝。因提前打了招呼,早有女尼上来接应,领了贾元春入内。
林砚自是不便去女客院,只在殿中上了柱香,添了份香油钱,转出来便往后山去,却在经过后院门口时,见到了沈家的马车。
那是出自他的改良版,还是由他向司徒岳定制好送过去的,车厢上还有沈家的字样,再不会认错。
林砚正想着,便见一个穿着女尼服侍,却未剃头的丫头出来。自知在梅花庵带发修行的,恐就是所谓的妙玉的替身了。
“公子是男客,还请随我往这边来!”
林砚跟着去了另一处厢房。落座,便见那丫头端了茶水上来,“这是去岁南方来的茶叶,取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不知公子可还吃得惯。”
“小师傅们好雅兴,其实梅花庵位于山间,后山清泉更为甘甜。”
“清泉甘甜却未必适用于此茶。”
林砚轻笑,“各有所好。”
都对上了!
丫头双手合十行礼,“见过林公子,奴婢俗家名字雪青,至了此处,明/慧师太说名字不过代号,并不重要。因此并未取别的法号。”
林砚点头回礼,“雪青小师傅。”
雪青从袖里取出一张纸条递过去,林砚打开:甄贵妃为五皇子求陛下指婚,言有意沈家女。陛下按下不表。
林砚心头一跳,将纸条凑近油灯烧了。转身道谢,又问:“沈家太太是否在庵内?”
“在!沈太太正在听师傅讲道。恐还需得半个时辰。”
林砚一顿,如此,他倒是不好去拜见了。
雪青似是明白他的意图,言道:“公子可在庵内逛一逛,后山栽得梅花与梅园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林砚应了,顺着青石小径往后山去。
若说梅花庵还真是一大景区,景点可不只梅花。还有松林石泉,若是在晚上,倒是更合了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
清泉流经最深之处,自然形成一潭。潭水清澈,可见锦鲤游弋,听闻到了季节,若是有幸还能见仙鹤栖息。为此,每到那时,总有人前来搏一搏,期望可以目睹。
林砚自山石上迈过,摇头失笑,不就是丹顶鹤吗!后世很多动物园公园会圈养。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你好大的胆子!”
一句女声传来,距离还很近。林砚微愣,下意识想要往回走避嫌,以免冲撞了。而对于这声音为何这么大火气,又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无意冒犯县主,却不知县主这是何意?”
诶?这个声音很耳熟!沈沅?林砚眉头皱了起来。紧接着下一句便印证了他的猜想。
“沈沅,你无权无职无品级,而我是皇上钦封的县主,你跪我难道不应该?”
林砚抬脚走过去,拐了个弯,便见霍灵和沈沅相对而立,竟是剑拔弩张之势。
“县主为朝廷钦封,让我行礼也在规矩之内,并无不可。但行礼也为屈膝福身,我非县主奴婢,无跪拜之道。
且县主似乎醉翁之意不在此。县主只顾玩自己的鞭子,对我的行礼置之不理也不叫起,不知是何用意?县主虽有品级,却无职权,更没资格来处置堂堂二品大员之女。
我与县主素不相识,今日游玩到此碰见更是巧合。不知哪里得罪了县主?便是有得罪,恐怕也该交由朝廷来判,不因由县主来惩。”
沈沅将腰杆挺得笔直,半分不肯退让。
这副姿态似是更加激怒了霍灵,“哪里得罪了我?呵!我霍灵出身南安王府,堂堂县主,你凭什么来抢我看中的东西!我坦白同你说,你这便回去和你父母说,你不嫁林砚,不许与他结亲!我便饶了你!”
沈沅愣了,林砚更愣了。二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得来这么一个答案。
沈沅哭笑不得,“我沈家嫁娶之事,恐还轮不到县主来指手画脚!”
“你!”霍灵瞪眼,“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你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你说,如果我将她刮花了,林砚还会不会娶你?”
话音未落,霍灵手腕一翻,鞭子已经甩了过来。林砚压根没料到她说动手就动手,还没回过神来,但见沈沅脚一歪,鞭子是躲过去了,人却摔了。
霍灵又一鞭挥过来,好在林砚眼疾手快,冲过去抓住了她的鞭尾。
“县主未免也太嚣张了些,天子脚下便敢殴打朝廷重臣之女,不知可曾想过后果?”
林砚眼厉如刀,透着森森寒光,霍灵突然被镇住了,就这么一失神的空档,林砚一把将她的鞭子甩回去。这才转身将沈沅扶起来,“没事吧?”
这举止却是让霍灵瞧得眼睛里冒了火,“你……你竟这么护着她!”
林砚皱眉,“这与县主无关!”
霍灵咬牙,伸手将林砚一拉,“与我无关?我有哪点不好?还是我南安王府与你林家不配?在岭南,多少男子想娶我,我都看不上!可为了你,我想尽办法引你注意,知晓你修葺祖宅要用铜管,还特意让自家店铺为你提供。你却好心当做驴肝肺,弃之不用。”
林砚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有这么自以为是的女人吗?
“县主美意,恕林砚无福消受!”
这一句似是彻底捅了马蜂窝,霍灵看了林砚一眼,又瞅了瞅旁边的沈沅,怒极反笑,“你且等着,我霍灵看上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手!”
说着,鞭子又扬了起来,林砚下意识将沈沅护在身后,然而霍灵到底没能下手。
沈太太和王妃来了。
“住手!”
王妃吓得心神聚散,几乎是狂奔过来,抢了霍灵的鞭子。
沈太太一张脸黑得吓人,见沈沅身上无伤,舒了口气,面色却没好看上半点,冷对王妃,“南安王府真是好家教,我今日算是长见识了!可惜,我沈家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将这句话撂下,沈太太搂着沈沅转身离开。林砚无奈,也只能跟上去。护送母女俩上了马,“师妹可有受伤?”
沈沅摇头。
林砚颇有几分愧色,沈沅可说是无妄之灾,乃是因他起得祸。
“师妹放心,我会给你讨回公道!”
沈沅微愣,转而笑了,“名不正,言不顺。”
六个字,叫林砚和沈太太都皱起眉来。沈沅却又道:“师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我会解决。霍灵欺我辱我,我可退,但沈家不能退。”
说着,沈沅吩咐车旁小厮,“回去通知父亲和祖父,再去太医院请太医。”
这是要将事情闹大!
车帘放下,车夫正准备走。便见那头霍灵和王妃也出来了,霍灵大约是被训过,眼睛里带着泪珠,可面上却半点无悔改的表情,反而更是愤愤不平。
也不知身边的丫头说了句什么,惹了霍灵,霍灵本就火大得很,无处发作,直接一脚将其踹翻,狠狠抽了好几下鞭子。还是王妃呵斥,才不情不愿住了手。
林砚收回目光,翻身上马,跟在沈家马车旁,一路将沈沅送回府。沈云舟已从衙门回来,早早等在门口,紧张得什么似得,见沈沅下了车,好一阵查看,见其确实无恙,才放下心,让沈太太带着回了屋。
林砚跟上去,“沈伯父,我……此事是因我而起,我会处理好的。”
沈云舟看着他,本来心里也有些怨怪其惹出来的桃花债让自家宝贝女儿受苦,见他这幅模样,面色缓和了些,也知此事乃霍灵之罪,他也始料未及。又想起此前沈沅的话。心下一时感慨万千,到得最后终究只化为一声叹息,“罢了!”
这态度很不寻常啊!林砚倒宁愿他指着鼻子骂自己一顿,反而正常点。如今这情景竟是让他心里很是没底,思及这些时日沈沅的异样,还有那一句意有所指的“名不正,言不顺”,林砚拦住沈云舟,“伯父,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出了什么事?”
沈云舟看着他,犹豫了半晌,将沈沅的话告诉他。
林砚听完,呆立当场,竟是不知该作何表情,但心底却忽然生出一丝不寻常的情愫出来。沈沅不肯令沈家有半点挟恩之意,也不肯叫林家有一丝被迫之情。胸怀坦荡,心如明镜。
林砚笑起来,“伯父,可否让我和师妹谈一谈!”
********
沈家内院。林砚与沈沅隔着屏风说话。
“师妹的顾虑,伯父都已经告诉我了!”
沈沅沉默半晌,没有开口。
林砚又道:“师妹顾念之情,为林家所想之义,林砚佩服。但师妹既对时局了然于心,也知林家处境,便该明白,林家本就无退路可走。师妹觉得,倘或林家有难,沈家可会不管?”
“不会!”
“那师妹觉得,若是沈家有难,林家便会吗?”
沈沅一怔,没了话语。
林砚轻叹,“师妹多虑了。但凡亲事,总有一方先提及。哪方提得又有什么要紧?师妹怎知,林家不是早有此意却不好开口,老太爷提起正好顺着应了呢?以林家之处境,我如今伴君之势,师妹可曾想过嫁进来会面临什么局面。”
伴君如伴虎,况且林家还早就结了仇,占了位。
“师妹不曾想过。因为在师妹心里,倘或这门亲事定了,你便该同林家,同我站在一起。你或许有对未来之虑,却绝无退却之心。”
正如今日对上霍灵。沈沅对霍灵,武力上毫无胜算,可她迎面而上,为得就是那句,她能退,而沈家不能退。
“至于师妹所想林家恐不想要一个家中权势过重者做长媳。在此之前,我年岁尚小,父母并无让我早娶之意,这方面却是还不曾考量过。然即便如此,沈家却又有不同。
林家与沈家交情匪浅,世人皆知,皇上也知。老太爷待父亲如子,父亲视老太爷如父。此等情谊,两家早已牵扯一起,便是没有你我这门亲事,也不可能分得开。那么再加一门亲事,又有何不可?
我如今的身份,本就不可能娶小门小户。而但凡高门,家中无权势者甚少。倘或娶别家女,再来一门姻亲相助。恐怕皇家宁可我在已有的助力中选,更为放心。”
沈沅想了想,言道:“师兄可知,前日甄贵妃为五皇子向皇上求娶我。”
这还是苏瑾去宫中给皇后请安偷听来的,念着与她的交情,托人告诉了她。
林砚点头,“知道!师妹无需担心,皇上并未答应!”
“可皇上却也不曾拒绝。”
“皇上或许有让沈家女为后之意,但却也并非沈家女不可。他既然如今立储之意不明,便不会让任何一位得了沈家的助力。如此,我们便能想办法。”
沈沅怔愣,有些惊讶。一来是惊讶这等宫廷密事,林砚竟然已经知晓。二来也是惊讶,在明知皇家意味不明的情况下,他想得不是会让他为难,而是如何解决。
“若我猜的不错,师妹请太医,一来是想将此事闹大,利用皇家施压,给霍县主一个教训。二来也是想借用此事,让自己受惊病重,传至皇家口中。
前头才有落水之事。如今也可牵扯出来,倘或传出病弱之名,便可名正言顺去祖籍养病。如此离了京都,过个三四年,再回来,皇子们也都娶了正妃了。
此法虽可使。可女子病弱之名一旦传出,对师妹到底有损。师妹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将此事交给我。太医既然已经请了,第一条,师妹还是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来。但第二条,暂且先不要动。”
林砚站起来,鞠了一躬,“倘或师妹之不愿非是因为不喜我,那么不知今日我的话可解了师妹顾虑。师妹可愿再给彼此一个机会,我们重新认识。我为林砚,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长子,年方十四。”
屏风后没有动静,林砚等了片刻,才听得熟悉的声音传来,透着几分轻快和笑意,“我名沈沅,吏部侍郎沈云舟之女,年方十三。”
林砚笑了,这便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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