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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三章 觐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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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古斯的皇宫和大唐很不一样。

    这是萧琰很强烈的感觉。

    首先,它的位置不是坐落在京城的最北方,以北位为至尊象征皇权至尊;而是矗立在汗京城的最中央——与皇权至尊相比,它更像带领群狼的头狼,不是远离众狼,而是处于群狼的中间,是群狼的核心。

    萧琰心道,这一点很有意思。

    头狼和群狼的关系,肯定不是大唐的君臣关系——“君使臣有礼,臣事君以忠。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这里面浸透着君臣的义务和某种平等——而是□□.裸的力量征服与服从,越残酷凶暴的头狼,越能得到群狼的承认。

    现在她们要去见的,就是这个国家的头狼。

    一个群狼眼中,肯定非常“残酷凶暴”的头狼。

    她们在皇宫前面的天狼广场下马,往上是六层阶梯通向皇宫,每层阶梯都有四十四级,阶梯两边是花圃,但不是种的花,都是修剪整齐、排列如军伍的针叶塔松,间隔着庞大的雕塑:拉弓射箭人,骑马冲锋人,狩猎猛兽人,海上搏鲸人,迎着暴风雪前进,战争搏杀的军队……都是用各种粗犷的巨石雕刻而成,线条也是粗犷而刚硬的,显露出一种勇猛的慓悍的力量,还有一种原始的野性。

    ……这绝不是大唐皇宫的典雅庄重、威严肃穆,蕴藉着文明的厚重和博大!

    而是毫不掩饰的力量展示,人与环境的凶狠博斗,人与猛兽的凶狠搏斗,人与人的凶狠博斗,展示的是对力量的向往和凶狠搏杀的意志……野蛮,强力,不屈。

    萧琰心中嘶了口气。

    想起高宗的一句话:人不强大,就会被野兽撕裂;大唐不强大,就会被野蛮撕裂。

    这个国家处处体现,也是在宣扬狼的凶狠和野性。

    所以,乌古斯的皇位争夺要比大唐残酷得多,也血腥得多。——这是群狼中的头狼之战,寔楼皇族不凶狠残酷,就保持不了头狼之位。这个国家没有臣对君的忠,只有群狼对头狼的武力臣服,要坐上皇位就必须通过搏杀的胜利来证明自己足以担得起头狼之位。

    所以寔楼氏每代的皇子皇女很多,但留下来的很少:进入皇位继承序列就意味着进入了搏杀场,弱者只有死……寔楼丘前面就有五位兄长和两个姊姊成了尸骨,她的继承序列才一直进到第四;如果大知者不放弃继承权,估计也成尸骨了。

    萧琰踏着通往皇宫的石阶而上,心想寔楼丘是踏着骨阶而上,禁不住感叹一句:【你母亲真够凶猛。】

    慕容绝简单一句话:【不进,则死。】

    萧琰默然。

    所以,寔楼皇族不会因为骄奢淫逸的腐朽而亡,只会因为不够强壮而亡。

    她想起大唐的皇族教育,大唐的世家教育,无论方式有什么不同,内涵有什么不同,但本质也只有一个——不进,则退。

    而退,有可能就是死。

    她点头赞同学长的话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是《周易》的话,被兰陵萧氏列为家训之一铭刻在宗庙的碑林中,想必也是各个世家的铭刻家训。

    世家当然不会教育出儒家说的道德君子,君子者,在位者,那些拥有地位的人如果不想失去地位,并且想更进一步的,就必须秉持“天行健,自强不息”的精神,否则,最后就是衰败,灭亡——有太多的大士族倾颓例子作为前车之鉴。

    连天都要“行”而“健”,遑论苍天之下的渺小众生呢?

    ——不进则退:人如此,家如此,国如此。

    慕容绝表达得更冷酷:【即使前进的路要踏着鲜血和尸骨,也必须前进。】

    萧琰望着天空沉默了一会。

    即使通往星空的路是血海,也必须踏着尸骨前进,是这样吗?

    ……

    上了二百六十四级台阶,就是皇宫。

    而乌古斯皇宫和大唐皇宫又一大区别,就是——

    乌古斯皇宫是圆的……圆的……

    其实在下面远远看见时,就是看见一个矗立的大圆……哦不,是一个宏大的圆形建筑群,汗宫的四面宫墙砌成了一个圆,里面的宫殿建筑也是环成圆形,一圈一圈递进,正中央的圆就是大可汗的寝宫了。

    萧琰对这圆圈圈表示有些蒙,有一种两人登阶祭天,上圜丘坛的感觉。

    慕容绝见她微抽的表情,很贴心意的问侍从官:“汗宫为何建成圆形?”

    侍从官是皇帝陛下的近身侍从,当然知道这位殿下自小生活在唐国,对乌古斯的信仰习俗不了解,闻言一点也不惊诧,恭敬的回答道:【因为圆形是天穹,是星海,是无边无际。】

    天穹,星海,无边无际……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若有所思。

    “这个很有意思呀。”萧琰点头带着种赞叹的语调。

    嗯,皇宫的建筑全是石头……这也很有意思。

    大唐皇宫的建筑多是用木材,建造雕琢装饰都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美感,在气势磅礴中强调形美华美,庄重大方,古朴又有活力……而乌古斯皇宫体现出的就是石材的冷硬,坚固,还有鲜卑式的穹项建筑和通古斯式的尖顶结合,高大的柱廊和穹顶,高耸的尖塔,视觉观就是高大壮……高大壮阔,当然这很也令人震撼,只是难免让人惊讶并深思这其中的差异了。

    侍从官回答道:【因为越高,我们越能接近神。】

    两人当然知道,乌古斯人说的神,不是某个具像,而是上天,星空,自然。

    “这真是很有意思。”萧琰说道。

    她今天已经说了、想了好几个“很有意思”。

    这一次的“很有意思”不是“越高越能接近神”,而是通过建筑体现出的大唐与乌古斯在文明上的差异:

    一个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完满……自由。

    一个是追求接近上天的力量……征服。

    国与国的最大差异不是在于种族国别,而是融于血液中的文化差异……只有寻求它们存在的某种同质,才有可能寻求到共进。——如果不能消灭,那就要考虑共进。

    当然前提是有这种同质。

    萧琰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着。

    人都脱离不了她的国家、民族,就好像血统一样,必定打着家族的烙印,她要了解这位皇帝陛下,就必须先了解乌古斯,对它看得越多,想得越多,才有可能在面对寔楼丘时,不会浅薄的被她所表现出来的迷惑,而是深入看到她的内心。

    ——面对的是寔楼丘这样的人,这必定是一场不容易的战斗。

    ***

    “前面就是大汗寝宫。”

    侍从官侧身说道。

    萧琰有种终于到了的吁气感,也有种即将见到这位皇帝陛下的肃然感。

    她眼睛看着前方。

    这是一个三面环绕的建筑,好像月亮,正中间是一幢三层楼高的穹顶建筑,整个寝宫看起来像月亮拥抱大阳,“太阳”就是皇帝的寝殿,殿名就叫拥日殿……乌古斯人真直白。

    两人从高大的门廊进入拥日殿的宽阔大厅,侍从官恭谨说道:“陛下刚刚议政回来,正在楼上换衣服。请殿下和圣者稍坐一会。”说着引领二人在两张高背扶手的樱桃木椅子上坐下。

    宫廷侍者端上来两杯花茶,一杯泡着雪莲花,一杯泡着桂花。

    萧琰一看就笑了。

    她在阿伏于家住了一段时间,当然了解到乌古斯一些待客习俗——最隆重的是上刚刚煎好的黑茶加奶,而花茶是不上台面的,只能是休闲时自用,或者招待亲近的家人、亲密的朋友,否则就是对客人的失礼了。

    皇帝陛下当然不会失礼。

    两杯茶,表明今天觐见的基调,是私人的,亲密的。

    萧琰心中一松。

    很好,她和这位陛下有着默契。

    楼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软靴底踏在地板上的轻捷却稳定的声音。

    萧琰和慕容绝都不由站起来,走近楼梯口。

    大厅通往楼上的是一个弧形楼梯,也是月亮形——萧琰心道乌古斯人很爱日月星,因为这是神——正是午间阳光最强的时候,明媚的光线从穹顶的玻璃天花射下来,照得楼梯很明亮,也将踩着楼梯而下的女子照亮得仿佛骄阳一般。

    萧琰呼吸一窒。

    一瞬间“残酷凶暴”头狼什么的,从她脑子里飞得远远的……

    “噢!我亲爱的宝贝儿!”

    皇帝陛下穿着亚麻半长衬衫,下面是修身的长裤,脚上一双软皮短靴子,用很轻捷的步伐下了楼梯,张开双臂就很热情的拥抱了自己的女儿,并且在她的双颊上各亲一下。

    “伊……塞。”

    慕容绝的身体和表情都有些僵硬,尽管不是第一次被亲生母亲这样拥抱亲热,却还是有些不适应。

    ……亲爱的宝贝儿?!

    萧琰被骄阳照得呼吸一窒后,跟着表情就处于呆滞中,她想到了亲爱的,但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宝贝儿。

    亲爱的宝贝儿……

    冰山轰一声崩塌。

    萧琰绷着脸,心里笑得翻来滚去。

    与学长一比,她被叫做“乖宝贝”什么的,真不算什么了。

    “伊塞,这是萧无念,”慕容绝寒飕飕的目光射了她两枝冰箭,“我的伙伴。”

    萧琰捂唇咳了声忍了笑,右手按在胸口,躬身九十度,行了一个鲜卑人的礼,用标准的鲜卑语说道:“晚辈萧无念,很荣幸见到您。”

    “噢!亲爱的!”

    萧琰直起身时,寔楼丘同样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当然没有吻面礼了,吻面礼在乌古斯只限于血缘亲人——欢笑着说道,“欢迎来到我们家!见到你,我很高兴。”

    萧琰轻轻回抱她一下,说道:“大伊姆,很高兴见到您。”

    伊姆是鲜卑语的“伯母”,加一个“大”是尊称,按唐语意思就是“尊敬高贵的伯母”。

    萧琰是以慕容绝好友的身份,称呼好友的母亲并见礼。

    第一次见面,她和这位乌古斯大帝都很有默契的选择了一种私人的方式。

    寔楼丘抬手轻拍她肩,“亲爱的,你叫我阿伊姆我会更高兴。”

    阿伊姆是对伯母的亲昵称呼。

    萧琰能得到很多长辈喜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听话,嘴甜,当即改口道:“阿伊姆。”

    寔楼丘伸臂又揽了一下她的肩,语气亲切,又随意,“我家千山宝贝儿到现在都不肯叫我一声阿伊塞,叫塞塞更不肯了。”语气里带着母亲对女儿的喜爱和嗔意。

    阿伊塞是对母亲的亲密称呼,好像唐人叫阿母,塞塞就更亲昵了,相当于唐人小孩儿称呼母母、娘娘。

    慕容绝的嘴角僵了僵。

    萧琰想象学长寒着一张冰脸叫“母母”的情景,心里又笑得打滚起来,强忍着笑道:“学长是外如冰山,内如岩浆——其实心里热情得很。”

    慕容绝:……呵呵。

    她挑了下眉,对母亲道:“萧无念对喜欢的长辈最是热情,您可以叫她‘亲爱的无念宝贝儿’。”

    萧琰:“……”

    脸都垮了。

    学长,我错了。

    寔楼丘侧眸看看女儿,又看看萧琰,然后哈哈大笑。

    她大笑时头微微仰起,穹顶阳光正洒在她脸上,那双平时可能会让人觉得冷酷冷情的灰色眼眸,此时有无数碎光流过,星星点点,仿佛银色星河,让人瞬间倾倒于那璀璨壮丽,而被这银色星河注视,一瞬间就有无上荣光的感觉。

    萧琰不由失神,而她对长辈女性的赞美向来是直接的,尽管她心里提醒着自己这是一只头狼,肯定不是表现出来的这般迷人,亲和,但她仍然微微躬了躬身,真心赞美道:“阿伊姆有一种让人倾倒、甘心追随的魅力。”

    寔楼丘大笑,音质和慕容绝一样,冷清冷寒,像乌古斯极地的雪,但笑声却是阔朗的,让人一瞬间想到极地的天空,高敞而明亮,又一瞬间想到乌古斯的原野,一望无垠的阔远。

    ……这是一位闳阔的皇帝。

    萧琰心里想道。

    不管是否残暴冷酷,至少有闳阔气度。

    而有闳阔气度的皇帝,就必定有宏阔的格局。

    萧琰期待着和这位皇帝陛下有更深入的交流。

    当然,那是下一次见面了。

    今天,她只是拜见好友母亲的晚辈。

    这次会见持续了四个时辰,从中午到晚上,一直是轻松愉快的。她们陪皇帝陛下用了午膳和晚膳,晚上又一起在皇宫最高的星塔上观星,看着浩瀚的银河说着观想,直到亥时散去,互道晚安。

    总之这是一次美好的会见——萧琰满意的总结,除了皇帝陛下叫她“亲爱的无念宝贝儿”外。

    她决定和学长绝交一晚上。

    慕容学长对此表示很惊诧,“你不是一直在和我绝交?”

    “哪有?”

    “你一直拒绝和我交合。”

    “!”

    ……绝交,绝交,必须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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