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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7. 酒会重逢
天有些阴,飘摇地落下小雨来, 伦敦的暮春比之南京的冬日还要叫人觉得冰冷难耐。
街道上行人皆行色匆匆, 只有一位穿着灰色长风衣的男人走得不紧不慢。他撑着一把黑色的直筒伞, 戴着软呢帽, 周身的气质凉薄而冷清。
男人停在了一扇黑色的铁门前。
铁门边的墙上挂着门牌:查理十字街154号,圣马丁疗养院。
男人向看门人递了文件,很快得到了同行的许可。他穿过铁门,经由后花园来到了一幢小楼前。
“阎先生,您今日来得正好, 老先生今日精神状态很不错。”领路的亚裔修女道。
阎崶点了点头,跟在修女身后步入了小楼, 直行到楼上的一间单人疗养室。
疗养室内半拉了帘子, 以防雨丝撒到床上的老人。
那老人听见门边的动静,下意识转过头来, 在看到阎崶的刹那,浑浊的瞳孔微微一凝。
善解人意的修女关上门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子。
“父亲。”阎崶站在窗子与床之间, 挡住了外头的凉风和细雨。
老人半阖着眼, 并不说话。
“听说您今日精神不错。”阎崶垂头。
老人掀起眼皮看了年轻人一眼:“如果今日你没来, 我的精神头应该会更好。”
阎崶顿了顿。他向来不擅长处理人与人间的情绪。
“你跟着老谢, 学到不少东西吧。”老人忽而道。
阎崶答:“老师不藏私,对我很好, 我受益良多。”
“所以你只记得你的老师, 早就把我这个老头子给忘了?”
“不敢。”
“不敢?”老人冷哼, “你一年来的次数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平白把我安排在这里难道是怕我阻了你的仕途?”
阎崶蹙眉:“您的病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最好的控制。”为了老父的病,他四处奔波,用尽关系才联系到了现在这位英籍主治医师,于是马不停蹄地将父亲送到了圣马丁。
一晃便是三年。
“哪怕我三年前死在了故土,也好过现在独自一人在异乡!”老人情绪激动,“就算我延长了五年的寿命,这五年里的快活时光也抵不上过去的一天。你这样,比让我早早地死了还要受罪!”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阎崶慌乱起来:“对不起……我……我会常来看你。”可是这个承诺太单薄,隔着重洋的两个大洲,来回便要数日,更遑论他正处在提拔的阶段,很难抽出时间。
此番他向谢知远提议来伦敦,其实存了私心——他想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在伦敦待得长一些,好陪伴他的老父。
“我会在这待上几个月。”他说,“过去三年欠缺的,我会慢慢补回来。”所以请您保重身体,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只有人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老人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了下来,他看向床边的儿子:“这几年,你可娶妻了?”
阎崶一时有些尴尬:“不曾。若我有了心仪之人,一定会带来给您看看。”
“别磨蹭了。”老人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趁我还活着,把你的媳妇儿领过来给我瞅瞅。”
阎崶僵在原处,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
父亲说的话,自然应受到足够的重视。可是,他能从哪里变出个媳妇儿来?
忽然,他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人影。
谭书玉。
如今正经往这个方向发展的,大概也就这一位了,虽然目前他对她半分兴趣也没有。
“父亲。”阎崶忽然问,“您还记得去年的那位护工吗?”
老人一愣:“哪个?”
“她是院长安排的护工,一直照顾您起居,并写信给我汇报您的身体状况。”
老人想起来了:“是她啊,那个姑娘不错,我很喜欢她。可惜她两个月前就离开了。你们连面都没见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阎崶顿了顿,继而道:“她……她在去年圣诞节给我寄了一封信,我因执行任务而没有收到。等我收到的时候,已经是今年二月了。”
“我欠她一封回信。”阎崶说。
“那个小姑娘啊。”老人忽而笑了,“你大概是找不到了。”
阎崶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她是义工,没有与圣马丁签署合同,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和地址。她离开前告诉我,她要去追求学业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倒一次也没有向我询问你的情况。你想知道她的事情吗?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不过也不多。”
在老人的注视下,阎崶淡漠地摇了摇头:“不了。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
他刚行至门边,便听到身后老人意味深长道:“小子,喜欢什么东西没啥不好意思。你若依着与你母亲一样优柔寡断的性子一拖再拖,等你哪天开悟了,一定会后悔。”
阎崶只微微停顿了脚步,继而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阖上,屋内又恢复了宁静,只余飘飞的窗帘卷入几点雨花。
***
这几日新生酒会,书玉觉得很是纳闷。
为什么那个傻兮兮的单细胞生物亚伯,这几次见着她都仿佛见了鬼,缩着脖子就跑呢?
谁说女人善变,明明最善变的是男人!
书玉闷声闷气地灌了一口白兰地,呛得一阵小咳嗽。
忽然有人将她手中的酒杯抽了出来。她呆了呆,以为又是玛丽,谁知抬头的刹那眼帘里印入了个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年轻的亚裔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小西装,微笑地看着她。他的手正托着她的酒杯,酒杯里的酒液晃晃悠悠,恍若那日黄昏的游轮,他冲她遥遥举杯,酒瓶里荡漾的液体欢快又生动。
“辜?”她下意识喊出了声。
他不再穿着那身粗糙的工装,精致的西装衬得他优雅而高贵。他的胡子渣剃了个干净,整张脸不再慵懒而粗犷,刀削般的五官很完美地展现了出来,显得年轻而斯文。
仿佛是泥土里的英雄入了城,换了骑装衔玫瑰看佳人。
“怎么,半个月不见,不认识我了?”辜尨挑了挑眉。
书玉只觉得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虽然他猜出了她的学校,但她没有给过正面肯定的回复,且这几日是新生酒会,外来人员怎么可能进得来?
“啊。”辜尨耸了耸肩,“忘了告诉你,我与你邻校。”
与她所在的学院邻校,那就只有理工学院了。两所大学自建校起便相依相偎,如手足兄弟般发展到如今,它们的学生也是如此,虽隶属不同行政系统,却亲如一堂,每每有活动也是一起参加的。
她微微有些发懵,巨大的惊喜和惊吓并存。她从未想过他会来到现实生活中,并走到她的生活里来。
倘若她在现实生活里遇到心仪的人,一定要矜持地端足架子,好好考验对方一番。可是她与他的初遇恰在那个疯狂的不眠小镇,她不管不顾地将矜持和仪态都抛了个干净。她该是什么模样,他都见着了,现在该怎么办?
糟,糟,糟,一切都乱了顺序!
“吓呆了?”他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这个亲昵的举动令她耳根一红,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巧,我们竟是同窗啊。”她挺直了脊背,隔着安全的距离不失礼貌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笑了。张牙舞爪的小兔子蹭地坐好了,乖巧又端庄,实在是有趣极了。
眼前的这个是中国旧式大家庭里头养出来的名门闺秀,可偏偏叫他见着了她骨子里的另一面,如今要叫他退缩,那是不可能了。
猎豹盯上了猎物,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将这小兔子叼回窝,他心里头不踏实。
不过猎豹向来不喜欢鲁莽出击,它迂回、耐心,直到将猎物惑得团团转,继而自发扑入它的怀抱。
辜尨从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子,浅笑地看向面前的女孩:“是啊,很巧。”
两个人瞬间恢复了仪态,一个温婉一个斯文,在外人看来,此番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前辈同后辈的交流。
可惜,藏得住姿态,藏不住眼底的波澜。
每一眼看似无意轻轻扫过,却落了难掩的悸动和深情。
倘玛丽在此处,一定要拍案大笑:“谭,你别装了,眼睛不会骗人。你陷进去了!”
酒会里的声音仿佛离她远去,她的一亩三分地里只余了他一人。
忽然,她听到他开了口。
“雨停了。”他说。
她一愣,继而看向礼堂外的青草坪。午后的天开了一道晴朗的缝,空气里弥漫着雨后初霁的清冽。
萨克斯吹响缠绵欢快的C小调,草坪上已有人旋转着跳起了华尔兹。
她转回眸子,便见眼前的人笑得仿佛一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
“亲爱的谭,我有这个荣幸邀请你跳一支舞么?”
她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撒起了欢。
***
雨停的刹那,嘉穗倚在窗边等待阎崶归家。
今日她特意起了个大老早,等阎崶给她补习英文。然而阎崶起得更早,天未大亮便出了门,似乎压根不记得他们的约定。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今她只能等待。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她泄愤似的将书架上的文件一把扫落。
地毯上凌乱的文件和书籍可怜巴巴地歪倒着,她终于从中找到了几分快感。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了夹在书籍里的一封信。
她蹲下身,将信拆开,缓慢而艰难地阅读信上的英文。
这是一封直白而浪漫的情书。
不仅如此,是一位年轻女郎写给阎崶的情书。
嘉穗的心狂跳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了信的末尾,那里有时间落款和信主人的签名。
“写于平安夜,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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