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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营帐里一谈就是整整一天的时间, 期间有谢元的部下送来饭食, 都被挡在了营帐外面不许进入。
其实很多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 苏怀瑾对小徒弟的野心并没有什么阻止的意思, 相反,在这个乱世里使劲搅风搅雨正与他一开始的计划不谋而合。
到了晚上,一开始还略有些尴尬的气氛已经消失无踪,苏怀瑾一脸意味深长地将一直贴身带着的秋泓剑交给徒弟,然后师徒俩便又恢复了过去在苍云峰上时其乐融融的相处模式。只不过……这种师慈徒孝的风格肯定跟谢元心里期待着的有着不少差距。
但他也不打算轻易打破现在的局面——温水煮青蛙什么的, 从来都是攻略师尊这种人的不二之选。
“师尊,天已经晚了,不如我叫他们送点儿热水来, 今天就在我这儿歇着吧。”谢元乖巧地溜到苏怀瑾身后去给他揉了揉肩膀,语气里带着点儿讨好, “明天——明天咱们就出发去禹河好不好?”
“那像什么样子, 反正就一晚上,随便哪间空营房挤挤便好。”
“真不巧呢, ”小狼狗眨巴眨巴眼睛, 一脸的无辜, “我们这儿穷, 没有多余的帐子呀。”
……可要点儿脸,今天你们还刚打劫得人家大型商队连裤子都快不剩下了。
苏怀瑾斜眼看了他一眼,感觉一言难尽。
自己这个师尊当得实在是没有威严的很, 这小子从来都是认错爽快, 然后屡教不改……闯了祸就知道伏低做小地说些甜言蜜语, 早干嘛去了!
谢元非常有眼色地没再多说什么,给师尊倒了杯茶,便掀起门帘,将一应事务吩咐下去。
他们师徒二人虽都未入教,但在苍云峰上生活了这么多年,也都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可今天从早到晚谈了一天,午饭都误了,所以谢元还是让属下去弄些好克化又清淡的吃食,跟热水一并送到房里来。
苏怀瑾没去在意这个,谢元在短时间内积聚起来的势力比他原先想象的还要庞大,相应的,他也需要针对性地调整一下自己的计划了。
谢元属下的士兵们动作很快,须臾便将大桶的热水跟饭菜一起送了过来,那只大木桶由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一起扛着,端来饭菜托盘的却是王泽锡。
“厉害呀老大,”来的几个人都不是负责这些的勤务兵,个个平时都跟谢元混得不错,此时更都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往被捂得密不透风的营帐里瞄,王泽锡则挤眉弄眼地给谢元比了个大拇指,羡慕道,“这可是整整一天时间,可别把人给折腾坏喽。”
“是啊老大,”瘦小汉子笑嘻嘻道,“那小道长看着冰清玉洁的,没想到魅力这么大……”
剩下的国字脸则一如既往地义正词严:“老大,我婆娘说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才是好男人,要懂得节制。”
谢元:“……”
他黑着脸给他们一人屁股上来了一脚:“有精力嚼这舌根,看来还是体力充沛得很,今儿晚上一人围着营盘跑五十圈,跑不完不许睡觉!”
“五十圈……莫不是要人命啊!”
“老大别介……啊啊啊我们知错啦!”
“欲求不满不能往兄弟们身上撒啊老大!”
“……再加十圈!”
谢元火冒三丈地亲自把木桶和饭菜一件一件搬运到帐子里去,迎头就对上了自己师尊一脸微妙的表情。
谢元:“……”
苏怀瑾:“……呵呵。”
他接过来谢元手里的托盘扫了一眼,颇为满意地放到桌子上去,给自己盛了一碗红枣鱼片粥。
拿来的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桃花糕、芸豆卷、清炒笋片和烧豆腐,每道菜分量都不多,简单地呈放在晶莹剔透的玻璃餐具里,还配了一小壶青梅酒。
“日子过得不错,”苏怀瑾尝了尝味道,颇有些诧异,“倒比原先山上还要好些。”
谢元讪讪地垂手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带着点儿辩解连忙道:“只是兄弟里正巧有个曾是聚朋阁的副厨,那器皿……也是前日收缴的货物里刚巧夹带着的,还没开封,干净着呢。”
“唔。”苏怀瑾不置可否,抿了一小口酒,继续喝粥。
“……”谢元舔了舔下嘴唇,在脑子里把又将他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师尊惹炸毛的兄弟们暴打三百遍,同时抓耳挠腮地想着这次该怎么顺毛捋,“师尊,我的那些朋……手下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说话难免糙了点儿,您别往心里去。”
苏怀瑾夹起一块桃花糕,惊讶地发现这小点心居然还温热着,散发着极为精致而淡雅的香气。
“其实……”谢元挠了挠头,“我没敢和他们说您是我师尊,但他们都是很尊重您的,要是知道了您的身份,个个儿都得无地自容,那什么,平时他们连别人说您的坏话都听不得……”
苏怀瑾放下筷子,他只把每道菜都略尝了一小口——常年习惯过午时后便不再进食,大晚上的吃东西倒让他有些不舒服。
谢元臊眉耷眼地站在那儿,忽然来了一句:“那青梅酒是我酿的,本来想着今年给您过生辰,就带了一小壶下山……”
苏怀瑾放下酒杯,舒展眉眼道:“不错。”
谢元顿时眉开眼笑:“您没生气?他们真的没有恶意,不过您看……您的身份?”
“我既然下山来,便不怕外人知道我苍然的态度,”苏怀瑾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子,回头去看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今天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元儿,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不用一再试探我的态度。”
“我没……”
“随你怎么安排我,这次入世的主角是你,我会尽量配合的。”
谢元有些呆了:“可是师尊……我、您之前不是说……”
“我之前说我会支持你的决定,我会帮你,但早些年我便告诉过你,为师的性格并不适合亲掌大权,你给我一个王佐的位子,我倒反而觉得顺心许多。”
“……”谢元握紧了拳头,沉默片刻后坚定道,“好,师尊,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嗯,”苏怀瑾站起身来,伸手试了试那木桶里的水温,然后轻轻松松地将桶提到屏风后面,欣慰道,“乖。”
谢元:“……”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受不了这刺激,匆忙地道一声告退,便反身颇有几分狼狈地冲出了营帐。
然后他就像门神一样守在帐子门口,听见里头断断续续的水声传来,开始傻傻地盯着月亮暗搓搓脸红。
路过的士兵们都目不斜视,但眼角的余光无不从自家老大脸上瞟过,一边竭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一边在心里啧啧称奇。
哎嘿,这还是我们那个想起歪招儿来缺德带冒烟儿的小将军吗。
谢元就一直杵在那儿直到里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可还没等他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再跑进去鞍前马后地伺候,帐帘儿一掀,苏怀瑾已经单手提着用过的热水走了出来。
躲在暗处围观的士兵们:“Σ(っД;)っ”
等等这是什么节奏!说好的身娇体软易推倒的绝色小郎君呢,说好的弱柳扶风外柔内刚的白发美人儿呢,说好的被强抢回来的文弱道长呢!
就算那木桶里没装水,那也是有成年人大半个身子高的大家伙啊,更别说刚才他们才亲眼看见几个校尉脸红脖子粗地一起使劲儿提进满满一桶水去,难道大家集体出现了错觉???
“您怎么出来了?”谢元连忙伸手想要去接过那只大木桶,无奈道,“这会儿晚风正凉,好歹也把头发擦干。”
苏怀瑾顺势松了手,不在意道:“山上练功的寒潭可比这要冰冷许多,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谢元怀着满腔哔了狗的心情看着亲爱的师尊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单衣,领口敞着不少,还散发着湿润气息的白发随意地散落肩头,不禁感觉到了深沉的绝望。
他还想最后挣扎一下:“明天就要出发了,这儿到处乱七八糟的,您不如还是早点儿歇息?”
苏怀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过是想随意走走,又不是要看风景。”
“……”快被独占|欲淹没的谢元竭力压下喉咙口一簇邪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您高兴就好。”
苏怀瑾在围观群众一脸惊悚的表情当中伸手拍了拍徒弟的狗头:“晚上还有什么要安排的就快去做吧,被你们这么一打劫,洪文承他们肯定会加快行进速度,你若想跟他前后脚面见李秀德,可不能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四处折腾了。”
谢元状似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师尊白花花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当中。
不过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却又有些迫不及待。
——终于能向所有人炫耀他的师尊了呢!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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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怀瑾在遇到徒弟的时候露了面——尤其是那一头标志性的白发,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大约是藏不住了。
普通人也许不会想那么多,就像商队里的护卫和谢元的那几个心腹属下,他们最多是感慨一句难不成白发已经成了现今道士们的流行发型,却万万不会想到他就是谢长风本人。
但消息一旦传到各大势力的耳朵里面,却定然不会被轻易漏过。
苏怀瑾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现在不避讳谢元把他的身份直接明晃晃地亮出去,但他也明确跟谢元说过,不会完全将苍然派绑上李秀德的战车。
说到底,苍然派只是一个超然世外的道家门派,虽然这些年未免过于活跃,也总还有张“关爱百姓苍生”的大旗可以扯,他凭借门派的特殊性在近十年间将其打造成一块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人间乐土,却也不得不因此而放弃一些东西。
比如说,他们绝对不能鲜明地表现出支持哪方面的态度,那即使会在短时间内给被支持的军队聚拢巨大的声望,可从长远看来,却不利于门派在天下平定之后的发展。
当一个以清静无为著称,而以神学为基础的势力对世俗的权力表现出兴趣,那离他被拽下神坛便不远了。
苏怀瑾前世饱读诗书,这样因为得意忘形而失了立足之本的的事情,在各类典籍中都并不少见。
所以当他跟着谢元的队伍又快速行进了十天,终于抵达禹河河畔的时候,便飞鸽给驻守苍云峰的明虚师兄去了一封信,让他将自己逐出门派。
从此他谢长风行事,与苍然派再不相干。
当然啦,明眼人都会看出来这只是他表达的一个态度,而不会真正将他与苍然割裂来看。
他们抵达岸边的时候,李秀德的水军早已渡河相迎十里,苏怀瑾从马车中下来,就看见了脸上每一根皱纹里都布满了诚恳和亲近的李将军,身着全副武装的金色铠甲,右手边跟着一个面目端正的年轻人,与他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那位木偶少将军了。
“李将军,”苏怀瑾抢先一步上前去抱拳俯身,脸上挂着温和谦逊的笑,“久仰大名了。”
李秀德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他一把拽住苏怀瑾的胳膊,没让他拜下去:“哪里哪里,某对谢掌门才是久仰,掌门高风亮节、虚怀若谷,堪称天下楷模啊。”
苏怀瑾微微一笑,便侧身一步,让跟在身后的谢元上前来。
李秀德一愣:“这位是?”
“李将军,在下谢元,”年轻人清朗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显得自信满满,谢元的眼睛很亮,他干脆利落地单膝下跪行了礼,明确无误地表示了自己投奔的态度,“久闻将军仁厚,特率部下来投。”
“哦,莫不是近来侠名远播的谢少侠?”李秀德一脸大喜过望,连忙将他托起来,那表情亲近得好像在看自家优秀的子侄后辈一般,“老夫真是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将军言重了,”谢元微笑着看了一眼苏怀瑾,“其实晚辈也是因为师尊时常耳提面命,才想着要投奔将军麾下,此后愿凭差遣,助将军完成千秋大业!”
李秀德大吃一惊——这次也许是真正的吃惊:“师、师尊……?”
“李将军有所不知,”苏怀瑾轻巧地将话题接过来,“元儿正是在下亲传弟子,此次下山,谢长风孑然一身,可还算作他的属下来投奔您的。”
“这……”李秀德愣了一下,不过好歹是雄霸一方的枭雄,倒是很快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又布满了热情的笑容,“你们师徒两个啊,传出去倒也是一段佳话——江边喧嚣,不如还是随我快快渡江,到营中详谈吧?”
谢元点点头:“该当如此,那边烦请将军带路了。”
一行人各自心怀鬼胎,面上却是完全看不出来,大家亲亲热热地携手上了船,未几便到了李氏大营,营中其余兵士照常操练,到处都能看见面容坚毅孔武有力的汉子,这些人大多会对走在最先首的李秀德恭敬行礼,却对后面的陌生人们没有表现出半分兴趣。
王泽锡和他的小伙伴们耷拉着脑袋跟在队伍最后面,与往日的跳脱嚣张判若两人。
——他们维持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那天晚上谢老大对他们吐露了那白发美……呸,吐露了他师尊的真实身份,这几个人就颇有一种捶胸顿尊、恨不得穿越回几天前揪住嘴巴没把门儿的自己暴打一顿的冲动。
这都些什么操蛋事儿啊……
而相比他们心中快要把自己纠结死的情绪,苏怀瑾却并没有把旅程中的那些事放在心上。就像当时他对酒楼中众人的鄙夷毫不在意一样,这些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影响,因为他有太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操心了。
李秀德很快就惊喜地发现,这次他真的是捡到宝了。
开始的时候,他对谢长风师徒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对他们的定位却只是摆在那里好看的吉祥物——尤其是谢元,在知道他是谢长风的徒弟之后,之前天下传遍的那些惊才绝艳的事迹似乎也变得不会太让人吃惊了。
尤其是在洪文承前后脚回来,两边见面难免有些尴尬,跟着洪文承一起走这趟的高手们对着谢元军中那些痞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让他对这伙人的印象分不自觉就低了半个档次。
行军打仗不是江湖仇杀,不是武功高强就可以轻易取胜的,因此李秀德对这两人好吃好喝供着,遇事也状似恭敬地招来他们共同商讨,实质上却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不以为然仅仅只针对其军事才能,对他们在安定民心和需要高强武力执行的各种任务方面,他还是倚仗颇多的。
但他固有的印象很快就被推翻了。
这个年代的起义者们,很多都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奋起反抗的,而在这些人中间,无疑以没怎么受过正统教育的平民百姓居多。
李秀德这里已经算不错了,他出身于一个耕读传家的家庭里,父亲曾经中过秀才,因此也读过几年书,在手下的势力越来越大之后,他更是请了不少大儒到军营里,用即为优厚的待遇拜托那些人给手下的将士们“扫盲”。
不能否认,这里面有不少像洪文承那样知行合一的英才,但更多的,却是些满脑子之乎者也的酸儒。
这些人讲的课,讲究效率的武将们自然不耐烦去听,可连字都认不全,就更不能要求他们还熟读什么兵书韬略了。
只是打仗这事儿有时候天赋和运气倒比努力还有用许多,再加上李秀德军平时操练勤快,军法严明,才能一次次在关键性的战役当中获得胜利,走到今天的位置。
现在想起来,那奋斗的历程也着实是充满血泪。
而这一切都在谢长风师徒到来之后改变了。
首先创造惊喜的是谢元带来的那一万余士兵。
本来在这种小势力投奔而来之后,李秀德都是要把他们的队伍打散,然后随机安插到自己手下的军队中去的,可这一次也许是为了给谢长风面子,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谢元这支队伍实在是出尽了风头,甚至被誉为“百胜之师”,他非但没有收缴谢元手中的兵权,反而还另拨了一万余人给他,共凑成三万人的先锋队。
然后这个先锋队放出去一个月,就给他打回来了久攻不下的高甸城。
那时李秀德的心里简直是震惊的。
高甸城地处中原,周围既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势,也没有可以引入的洪水,张义良的军队在那里坚守不出,正巧是他们两个领地交界处伸出的一柄宝剑,悬在那儿愁得他日夜不得安生,偏偏还没有一点儿办法。
可现在,居然被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带着区区三万新捏出来的先锋军给攻破了?!
可谢元要带给他的胜利还远远没有结束,先锋军每人都配备了马匹,机动性极强,撒出去以后就变成了游荡在中原大地上的黑色幽灵,日夜奔袭攻坚,未尝一败,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到了后来,许多魏军和张陈二人麾下军队只要远远瞄见“谢”字大旗就两股战战,恨不能望风而逃,“谢阎王”的名声传得响亮,玄甲小将的形象几乎盖过了不久之前才令人们津津乐道的江湖侠少。
再加上谢长风带来的名人效应,短短半年时间,李秀德军就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快地壮大起来,大有打破三足鼎立而称王称霸之势。
说起来,现在三路义军统领里面,也只有李秀德尚未称王了。
他倒也不着急,看着时机差不多,把率军到处乱窜的谢元召回来之后,索性将手下大部分士兵都交由他操练,自己每天端着个紫砂壶乐呵呵地在军营中观光闲逛,大有提前退休养老的意思。
——本来也是,现在谢元几乎包揽了营内所有战事,那些老资格的将领们也对他越来越服气,武将方面一派和乐融融,根本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
至于文臣那边——这就又是另一件让人跌破眼镜的事情了。
谢长风一点儿都不像徒弟那样锋芒毕露,开始时每日只是打坐练剑,简直是把军营当作了他的道观,可长风剑积威甚重,大多数士兵甚至只是看他站在那里便无端觉得自己刀枪不入战意熊熊起来,甚至觉得高人就该有如此风范,没一人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
最后给他找到合适位置的,还是洪文承。
洪文承这个人,看人的眼光极准——他这辈子也就在陈林那儿看走过一次眼——在重见谢长风的第一面时,他就明白,这个昔日的好友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现在已经不太愿意去回想原来的谢长风了,因为那无疑会让他心中窒闷不已,他只是试图说服着自己接受现在这个,并识趣地把那点当年还没萌芽便被斩断的绮思深深埋藏起来。
总之,不论过去的谢长风如何,如今的他,绝对是堪比荀文若的王佐之才。
既然如此,就该把他用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去。
啧,也不知道若是那陈林见到如今的长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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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后来大启王朝的开创者和继位者,谢元一直是一个争议很大的历史人物,但即使是再苛刻的卫道士,也无法否认这位君王在历史长河中闪耀着的,无与伦比的军事天赋和治国能力。
所有的史书都不约而同地强调了一点:这位后来定年号为怀德的皇帝,在领军攻陷旧朝王都的那一年,才只有二十一岁。
同年,开国皇帝李秀德登位,年号神武,史称□□。
陈氏义军大营。
“报——陛、陛下!”
一个浑身风尘仆仆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中军大营,宽敞的营帐里此时正挤得满满当当,王国里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官员都被集中在这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阴沉的表情,气氛窒闷到几乎要凝结起来。
“又怎么了!”坐在最高位的陈林满脸抓狂,他的面容早已不复当年的英俊,胡子拉碴不说,眼睛下面也有着深深的青黑,面皮都被酒色销蚀得松垮而垂坠,如今将近不惑之年的他,看上去已经像是个老人了。
陈氏一直都是三路义军中最弱的一路,若不是当年他父亲留下的底子实在太好,地盘也相当占据优势,军中又有不少陈老将军留下的各具才能的兄弟,恐怕这个在当年称雄一时的强大实力早已无声地消失在战乱的洪流当中了。
但即使如此,陈氏的气运和实力也一年更比一年衰败,三年前传来谢长风投奔李秀德的消息之后,陈林更是闹了好大一场,宫中伺候的下人们那段时间损失惨重,后来要不是以为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实在看不过眼,拿出他父亲留下的佩剑以死相劝,恐怕他还不知要颓丧多少时候。
那之后,主君帐中更是日夜美人笙歌不断,大臣们连王的面都见不着,只有在偶尔的庆典上,才能惊鸿一瞥地看到他的身影。
——不过也别说,大概幸亏如此,陈氏才得以继续苟延残喘了这么三年。
不过到现在,究竟是要坚持不下去了。
“陛下……”那个传令兵扑通一声跪在营帐中央,满面尘土和风霜,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悲愤道,“那姓谢的欺人太甚,攻占魏都后竟用计诱我军进城……”
陈林悚然一惊,即使他不问政事,也知前日营中最精锐的前锋军刚刚被派到王城附近,准备争抢胜利果实,可是看这传令官此时的状态……
他越想越怕,连手指都有些颤抖起来:“前锋军怎么样了?”
“……”传令官顿了一下,哽咽道,“全军……覆没……”
“……”
好像有一颗巨大的□□被投到了营帐当中,所有人都被炸得七荤八素。
“怎么可能……”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谢元的嫡系军队不过三万,攻城军也不过共计十万,还有李氏少将军令领一半与他掣肘,我们十万先锋军,怎么可能被打得……被打得……”
“小人不知,”传令官咬紧牙关跪在地上,双目通红,“小人只知道,那李氏的军队难知如阴,动如雷霆……谢将军指挥得如臂使指,我们、我们全军浴血奋战,却……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荒谬!”陈林猛然站起来,因为太过快速的动作而有一瞬间的眩晕,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几案,大声吼道,“饭桶!都是一群饭桶!我每日花那许多银两养军,就养出来这些个酒囊饭袋吗!”
可是这一次,殿下群臣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在他的怒火中瑟瑟发抖,没有诚惶诚恐地跪下来山呼“陛下息怒”。
其实……他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样正式上殿与众臣议事了,过去他年富力强,武功也甚高深,再加上老将军留下来的余威,在甫一称帝的时候自然被众星拱月、连称圣明,可随着骄纵愈发滋生,而能力每日渐退,现在的他,早就不复当年的威风了。
甚至有德高望重的老臣直接斥责道:“陛下如此成何体统,愈是临危愈该镇定自若,真是没有一点为人君之风。”
陈林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你这个老家伙……!”
“黄老难道说错了吗?”另一个须发皆白的武将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君主的不满由来已久,“如今我们陷入如此困境,陛下还不下罪己诏吗!”
“哼……说起来,最开始那谢长风,倒是与我军最为亲近。”
“还不是我们的好皇上……背信弃义、欲壑难填,当时在苍云峰,天知道我都要羞愧得钻到地下去了!”
“当初谢长风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闯过了多少艰难险阻,长风剑作为朋友,那真是没得说……”
“还有谢元呢!他能教出来一个谢元,难道教不出来第二个吗,况且师徒想从,长风剑若一直在这里,还怕黑甲军不姓陈?”
“够了!”陈林听着下面的那些窃窃私语,只觉得一股热气猛然往上冲,烧得他五内俱焚,眼眶中全是深红的血丝,“反了你们,既然早就觉得不妥,当时又为何不说!现在事到临头再来这里唧唧歪歪,这就是你们的为臣之道吗!”
吵杂的声音被他盖下去了,然而看着一张张愤怒而不服气的面孔,他忽然觉得甚是疲惫。
明明……明明最初是他结交了谢长风,而这里所有人都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对方的付出,甚至后来还是在几个老部下的屡次鼓捣之下,他才做出了用苍然派作为晋升之阶的决定。
难道不是他们说的吗,说起兵造反不同于江湖仇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真刀实枪的实力比所谓的好名声重要太多,难道不是他们说,这世道是枭雄的天下,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出卖,不能有无谓的妇人之仁?
怎么现在,反而全部都怪到了他这个主君身上……
谢长风,谢长风……你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人生就变得一团糟?
从文承的离开,到暂时招安休养生息的谋划失败,再到声名狼藉千夫所指,最后如今……偌大的基业转眼烟云,你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
“报——”瞬息万变的战场却不会理会这些人的心里是不是像此时的大帐一样乱糟糟的,大家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外面传令官的声音再度如催命一般响起来。
第二个传令官连滚带爬地闯进营帐,形容较前任更加狼狈:“陛下,不好了——张义良部已经完全被李氏打散,李秀德明日午时于易城受降,消息已经传开了!”
“德寿公也坚持不住了……”刚才那个在开始出言呵责的黄老面色颓败,怔怔地望着带来坏消息的士兵,“我军更是势弱,又能坚持到几时……陛下,请早做决断啊!”
“早做屁的决断!”陈林心里一惊,狠狠地瞪视过去,忍不住爆了粗口,“丞相怎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陈氏还另有三十万大军,兵马强壮粮草充足,对上他李秀德未必没有胜算!”
“唉……”黄丞相叹了口气,见他听不进去也不多劝,直接向几位同样掌控大权的同僚使了个眼色,大伙儿一起沉默下来,又陪着陈林发了一顿脾气,便纷纷告辞。
这位主君着实扶不起来,这些年下来,军中愈发人心散乱,也就是他自个儿,还把自己当作是唯我独尊的皇帝。
他们几个老家伙可还没活够,如今请降已是大势所趋,主君不配合其实也是好事……好生操作一番,倒能给自己晚年并子孙搏一个荣华富贵。
陈林先前说的也没错,以他们现在的兵力,若是众志成城与李秀德死磕,就算没有获胜的希望,却也定能从那老匹夫身上啃下一块儿肉来——所以,此时请降,谈判时候倒是大有可为。
只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林能被教成这副德行,足以想象他身边的“长辈”们都是些什么人了,无非段数手段高低略有差别而已。
另一边,谢元正在跟自己手下的将士们举行庆功宴。
他们这些人属于先遣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魏都,又灭了陈林十万兵马——而后方的大部队由军中老将率领,稳扎稳打一路也是高唱凯歌,将张义良部队轻松消耗殆尽。
李秀德蛰伏这些年,不称王不出头,一直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此时一举便惊动天下,僵持多年的局势转眼间便换了局面。
明日受降张义良,地点之所以选在易城,就是因为这地方距离魏都不远,李秀德念先锋军劳苦功高,特招他们回去共襄盛举。
当然,最大的原因应该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不过……谢元才不在意那老头儿是为了什么要叫自己回去,他对回归这件事迫不及待,唯一的原因就是——又能见到一直留守中军的师尊了!
“将军?”王泽锡面色醺红,手里捏着一只大大的海碗,还没走到头儿面前,里面香醇的酒便已经洒了大半,“今……今儿好容易解禁,不好好跟兄弟们喝酒,一人儿在那儿偷乐什么呐……”
“将军!跟兄弟们多喝几回吧!”
“哈哈,灌醉他!我就不相信,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还拼不过他一个人?”
“将军,干了!”
谢元朗然一笑,豪气地接过王泽锡手中的海碗,仰脖子一气儿灌了个干净。
他清亮的眼睛变得炽热起来,其中熊熊而起的火焰几乎要将人点燃。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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