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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黑暗中, 破碎的记忆和画面犹如浮丝败絮般漂浮在四周,即使伸出手想捕捉, 也会轻易从指缝间溜走。
韩默在黑暗中挣扎,时而沉入深处,时而浮向远岸。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村道上拼了命地向前跑,身前是荒烟蔓草,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摇曳的火把。
所有生存的意义都被剥夺, 埋葬在大火之中,留下来的只有伤痛和仇恨。没有人向他伸出手,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他注定一辈子蛰伏在暗处苟延残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在碎石坡上被枯藤绊了一跤, 重重摔倒在地。心急地想赶快爬起来, 手脚却不听使唤,疼痛及沉重的疲惫感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拉扯他向下。他试了几次, 勉强站立移动了几步, 终究还是支持不住倒回地上,
失去了所有力气之后, 他蜷起身体,啜泣起来。
‘我累了。’
‘那就好好休息。’
‘他们会追上我。’
‘我在这里, 你不用担心。’
一双手臂支撑起他的重量, 将他纳入温暖的怀抱。
身下传来马背的颠簸, 沉稳, 徐缓,令人安心。
韩默往那个带来温度的身体蹭了蹭,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像是泡在热水缸里,四肢百骸都即将融化,舒服得让他不想撒手。这是个实实在在的拥抱,不是任何寝具或是恒温休眠舱所能够比拟的。
‘谢俞,好久不见了。’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在梦中轻声咕哝。
‘任务目标艾博.阿尔比坎,当前同步率55%。’S999在他脑内低声提醒。
莫蓝尼在接近凌晨时分醒来。
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铺干净整洁,屋内也打扫得很干净。无庸置疑,他睡的是艾博的床。
床铺不大,大半位置都给他占据了。艾博合衣睡在他身旁,一条手臂枕在他脑袋下。
尽管他刻意放轻了动作,没制造任何声音,但醒来后单单是转头翻身的响动,就让艾博跟着睁开了眼睛。
“醒了?”
昏暗的室内,艾博眯着眼,嘴角有轻浅的弧度,金发披散在肩头隐隐闪烁。
“又是你。”莫蓝尼苦笑。原本想翻身下床,但转念想想,都已经睡了一整夜,再拉开距离也只是矫情,索性又倒回床上。
“你这个捡破烂的习惯要改改,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我可是个通缉犯,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不把你往家里带,你还能去哪里?”艾博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现在不只是个通缉犯,还是刺客公会悬赏的对象。”
“没错,谢谢你的提醒。”莫蓝尼不满地抱怨,“你把我带回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挖苦我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艾博歛起笑意,轻声说。
他将手探到枕下,摸出一张陈旧的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但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划去。只有三个名字,在晦暗的灯光下仍清晰可见。
教皇布兰马克.英格瓦。
圣殿骑士艾博.阿尔比坎。
红衣主教阿斯托.泰格。
艾博的手指滑过自己的名字,用指腹反覆摩娑。
“如果你的刺杀目标是我,下手的机会多的是,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动手?”
莫蓝尼屏住呼吸,瞪着那张他始终贴身携带的犊皮纸。那张纸被捏在艾博指间,就像自己的心肺被挖出来摊开来捏在手里一样,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你白白放过了刺杀我的机会,再加上阿斯托主教,前后算起来,你不惜被公会除名,连续两次放弃刺杀任务,都跟我有关。”艾博皱眉盯着那张纸片,彷佛想从中挖掘出他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莫蓝尼哑口无言。他觉得事实已经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但是对方非要逼他把话给说全。
非要逼迫他承认自己的弱点。
他半撑起身体,露出防卫的姿态,像只竖起毛来的猫,反唇问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帮助我?你放弃了逮捕我的机会,甚至还帮助我逃脱,即使是现在,你似乎也没有要捉我归案的打算。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他的质问下,艾博默然不语。
他们彼此瞪视,针锋相对,都在等待对方先投降,等待对方先承认他们都难以启齿的那个事实。
僵持不下的沉默中,莫蓝尼露齿一笑,挑衅地抬起下巴:“你不敢。”
“你不敢告诉我你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因为你害怕一旦说出口,一切就会变得无法挽救。你有可能会被冠上渎职的罪名,你会失去圣殿骑士的封号,你会被从教皇的领地放逐,最糟糕的是,一旦你承认你内心真正的渴望,你有可能会被送上火刑架。”
“你害怕失去一切,所以不敢承认。可是我呢,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可以无所畏惧。”
“所以你听好了,艾博.阿尔比坎。我下不了手,我没有办法刺杀你,因为我迷恋着你。”
他的最后一个字才刚说完,艾博就捏住他的下巴,用双唇狠狠堵死了那张能言善道的嘴。
莫蓝尼闭上双眼,侧过头迎合这个如饥似渴的吻。他们张嘴舔吻、啃咬着彼此,像沙漠里的旅人渴饮得来不易的泉水,灼热的气息交织,透明的津液沿舌尖和唇角淌落。
心脏的脉动,血流的冲击声如雷轰鸣。
彷佛天地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细细品尝的事物了。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一吻终了,莫蓝尼喘息着问。“你知道的,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听你亲口说。”
“是吗?”艾博无奈地吻了下他的鼻尖,与他额头相抵,“我以为经过了这一切,即使我不说,你也一清二楚。但是,既然你想听的话,莫蓝尼.布莱克,我也迷恋着你。而且事实已经证明,即使这个想法是种罪过,我仍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那就别控制。”莫蓝尼低声说,重新吻上对方。
没有时间停顿。因为已经拖延太久,压抑太久,所以此时他们连一秒钟也不愿意浪费。
他摸索着拉开艾博的衬衣,短靴、长裤、腰带、刀鞘、手套,全都一股脑被扔在地上。光裸的肌肤相亲,触感和温度真实得令人心悸不已。
艾博握住莫蓝尼的脚踝,分开他的双腿。这一次莫蓝尼完全没有抗拒,他伸出手臂紧拥住对方,任由艾博轻吻他的额头,然后缓缓将自己送进他体内。
甜美的低泣声回绕在房里,久久不绝。
直至天明。
……
晨光透过窗口照射,让整间房都明亮了起来。韩默懒洋洋地裹在被窝里,浑身酸软,连指尖都懒得动一下。
耳边传来系统提示音效。
S999:“任务目标艾博.阿尔比坎,当前同步率80%。”
“不是吧,都吃干抹尽了才80%的同步率?”韩默不满地撇嘴,“你给我评评理,艾博他是不是渣!谢俞这家伙,是不是骨子里有着渣男的潜质!”
S999:“如果你是认真询问我的意见,平心而论,80%同步率已经很高了,一般两情相悦的恋人也不过如此。而且,就我的观察,刚才你似乎挺乐在其中的。”
韩默:“谁说的,谁乐在其中了!?”
S999:“我是根据你的表情还有生理反应做出的判断,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调阅影音纪录。”
韩默:“……”
S999:“你要是不想现在调阅,也可以留到谢俞恢复意识时,再调出影音一起研究。”
韩默:“千万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算我怕你了。”
韩默屏蔽了系统音效,在并不宽敞的床上翻了个身。感觉自己的手掌抵着另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搁在自己腰上的手紧了紧,将他又往怀里揽近一些。
姑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很享受肉体结合的过程,至少在此时,他很享受艾博的陪伴。
孤身在异时空穿越到现在,这是他少数能够放松戒备的时刻。
艾博跟谢俞的性格虽然并不百分之百相似,但是他仍旧能够从艾博身上捕捉到谢俞的影子,单凭那部分相似之处,就能让他感到格外安心。
这种少有的安定感,甚至让他不再计较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亲昵。这一切都只是达成任务目标必经的过程罢了,相信等到谢俞恢复意识后,也能够谅解的。
他只是需要短暂的休息,只要一个早晨就好,如此而已。
平时的这个时间,艾博早已经穿戴整齐,前往教廷展开一天的工作。但是今天是他的休息日。
先前莫蓝尼翻身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清醒了,却罕见地没有马上起床,而是又搂着怀里的人闭目养神了一会
。被单滑到他的腰际,露出精赤的上半身,身材劲实,肌理分明,光影投射着刻画出令人遐想的胸腹肌肉线条。
莫蓝尼的手原本抵着他的胸口,现在却向下滑了一些。
“别闹。”艾博感觉到他的抚触,闭着眼闷声制止。
那只手却没有要听话的意思,一路顺着腰腹滑到下腹部,逼得艾博伸手抓住了莫蓝尼的手腕。这一抓才发现莫蓝尼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平顺,竟然是又睡着了。也不知道是给累的,还是一时精神松懈。
艾博不禁失笑,将他的手拉到唇畔吻了吻。
时光静好,最不过如此。
莫蓝尼再度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位已经空了。他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身上换上了干净的亚麻罩衫,衣料剪裁穿在他身上稍微有些宽松,显然是艾博自己的衣物。
房间后方传来门栓撞击声,艾博刚从后院回来,在后门门口拍了拍手上的灰烬。
“我身上原本穿的那一套衣服呢?”莫蓝尼揉着眼睛问。
“那套礼服?被你撕了不是吗?说老实话,我觉得挺可惜的。”艾博的语调平淡,说出来的话却结结实实戳在了莫蓝尼的痛处上。
“我说的不是裙子,说的是那套男装。”莫蓝尼捂住脸,恨不得拿个钝器把艾博敲成失忆。
“从那个倒楣鬼身上剥下来的那套?”艾博挑起眉。
“对对,”莫蓝尼睁大眼睛点头:“你该不是拿去洗了吧?”
“别的男人的衣服?怎么可能。”艾博冷笑一声,朝后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拿去烧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蓝尼觉得自己似乎嗅到了浓浓的敌意。
艾博欲盖弥彰地补充:“那套衣服留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了,会成为你袭击对方的证据。”
“哦……”
“难道你舍不得?”艾博靠近床边,单手撑在床沿,居高临下俯视莫蓝尼。
“那倒不至于。”莫蓝尼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拉起自己身上的罩衫领口,凑到鼻端深深吸了几口气,“那套衣服烧了就算了,我觉得这件更适合我。”
“你这家伙。”艾博的语气里总算出现一丝笑意。他抚着额头,微微侧过脸,看起来竟然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刺客莫蓝尼或许对这个表情没什么印象,但是韩默对这个神情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心念一动,握住了艾博垂在身侧的手。
艾博反手扣住他的五指,金发和英挺的轮廓在从窗隙泻入的晨光下,看以来异常柔和。
“之后有什么打算?”艾博问。
“嗯,那取决于你打算怎么对待我。”莫蓝尼歪了下脑袋,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
“这可是个难题,你喜欢被怎么对待?”
“只要不是地牢或火刑柱,我想我都能够勉强接受吧。”
艾博勾了下嘴角,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莫蓝尼头顶的乱发。
“如果你能够好好安份一段时间,我相信城里的通缉令快就会被其他的消息给盖过,禁军卫队迟早会将你遗忘。在那之前,至少你可以在这栋屋子里自由活动。有任何需要的东西,只需要开口告诉我。”
“真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每天晚饭都能配点淡啤酒。”莫蓝尼舔了舔嘴唇,一脸乖巧。
“瞭解了,还有别的吗?”
“我比较偏好水果炖煮的燕麦粥,不要加牛奶。”
“哦?这可就有点难办。”艾博听到水果两个字的时候抿了下嘴唇。“不过我想偶尔换换口味,倒不失为可行的办法。”
“除了这些之外,”莫蓝尼说,“我还需要大量时间的陪伴,否则我会闷得发慌的。”
艾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样子看起来就像终于得到心爱的宠物,却不太确定如何照料的小男孩。
“等到通缉令解除后,你可以在城里找一份好差事。不违反教条的那种。”他有些犹豫地说道,带着隐隐的期待。
莫蓝尼虽然是刺客,但是为了执行刺杀任务,他可得额外学会不少技能。所以无论如何,拥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也许他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师,或是医者。法师学会就在两个街口之外,从艾博的住处步行,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你有听过北方森林吗?”莫蓝尼忽然问道。“穿越王国极北的边境,有一座黑色森林,里头有一大堆魔物结巢盘据。普通的旅人一但在里面迷失,就很难幸存,但是本领高强的冒险者却能够穿越边境,抵达森林彼方的乐土。”
“我听过这个传说。”艾博低声说。
“那么你曾经考虑过成为冒险者的一份子吗?”
艾博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从颈间拉出几条炼坠。
炼子上的坠饰分别象征了他圣殿骑士和教廷近卫的身分,还有一条象征教皇册封的爵位。一旦离开了王国,这些炼坠以及它们象征的身分、地位、荣誉,全都必须放弃。
坠饰由纯金打造,反射夺目的光线,刺痛莫蓝尼的双眼。
“……只要穿越森林,抵达另一个国度,”他咬咬唇,艰难地继续说道,“只要穿越森林抵达另一个国度,在那里你就不用担心陪伴你生活的人是一个罪犯,也不用为了迷恋一个男人而付出可怕的代价,只要离开这里--”
莫蓝尼说到一半,便感觉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艾博弯下腰轻柔地吻着他,这个吻就跟先前的任何一个吻一样甜蜜,然而他们两人都从甜蜜中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S999:‘任务目标艾博.阿尔比坎,当前同步率85%。’
韩默:‘他在动摇。’
S999:‘是的,他陷入两难的状态,内心十分挣扎。这也是同步率之所以上涨的原因,有得失、有牺牲,才更能够凸显感情的深厚。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也是同样的道理。’
难怪‘你妈跟我掉到水里你会救谁’这个千古难题,至今仍然经常被热恋中的情侣给挂在嘴边。
韩默:‘要是艾博最终愿意为我做出牺牲,就能够达成100%的同步率了吗?’
S999:‘是的,你们的感情就差这临门一脚的考验。他愿不愿意为你放弃教廷的圣职,是个关键。’
韩默:‘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我看来,目前有两个操作方向。’
S999:‘根据系统运算,目前确实有两种可行方案。’
韩默:‘让我猜猜,一是日久生情,天天在床上说服他抛下一切陪我去旅行,对吧?只不过这个方法时间耗费太长,而且难保中间生什么变故。’
S999:‘是的。’
韩默:‘第二种方向,就是对艾博施加压力。透过冲突,逼迫他做出抉择。’
当一个人面对必需急迫做出选择的情况,从他在强大压力下做出的第一反应,往往能够窥见他的真心。
‘我一个人承载这些记忆这么久,现在也是时候让他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了。’
……
自那天以后,莫蓝尼和艾博就没有再谈论过关于未来的任何话题。
艾博信守了承诺,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都尽可能陪伴莫蓝尼,满足他的要求。但是每五天当中有一天,他必须到教廷轮值守夜,将莫蓝尼独自留在家中一整晚。
教廷的最外围是大片庭园广场,也是在重要节日举行祭典的地点,色彩纷呈的珍奇花卉精心铺植出几何图形,乍看之下就像一整片华贵的织毯。
再往内则是红衣主教的议事之处,高耸入云的尖塔象徵着对主神的礼赞。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总有成群白鸽在其间盘旋。
教廷的最中心是教皇的住所,除非有王城卫队或者教廷近卫的身分识别信物,否则绝对不可能进入。
这个最中心的区域,正是艾博负责戍卫的地点。
每个重要的入口、必经的通道、廊道的拐角处,都设有岗哨,越接近教皇的住处,岗哨越密集,甚至设置了数重暗哨以及侦查法阵。
艾博在圣堂外廊和瞭望塔之间来回巡逻,确保所有卫哨都确实履行了他们的职责。
这个严密的防卫机制理论上万无一失。但他还是必须时时戒备,以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紧急状况。
临近天亮时,夜哨会有一轮换岗。
艾博从瞭望台上望着外头的天空泛出一丝鱼肚白。经过一整夜的警戒,饶是他体力过人,此时脸上也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在他昏蒙的视野中,闪现出几道游丝般的浮光,逐渐变得密集。
他往下看见街道上稀疏的行人纷纷走避。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正在降下,雨季就要来临了。
在纷杂的雨声中,他看见另一座瞭望台上出现一个信号。
那代表侦查法阵被触动,也就是说,教廷内部出现了入侵者。
艾博以极迅捷的速度下了瞭望台,顺着空桥前往法阵被触发的地点。
他的心中掠过一种奇异的、不祥的预感。
眼角余光中有一抹暗影一闪而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当他赶到现场时,附近岗哨的卫兵已经自动集结起来,等着向他汇报。
“抓到人了没有?”艾博停下脚步,劈头就问。
“没有。”离他最近的卫兵摇摇头。“侦查法阵一产生波动,这个家伙就逃走了,我们来不及追上。”
很显然地,入侵者机智而狡猾。一发现苗头不对就立刻掉头,没有再多做留恋。
这种事件其实不算罕见。总有些不自量力的刺客,妄想挑战教廷的重重防卫,或者意图刺探卫兵的部属。艾博底下的卫兵一个个都带着见怪不怪的表情。
“见到对方的长相了吗?”艾博追问,语气是罕有的烦躁。
“没有。”
“好吧,明天别忘了上缴报告。”
“是的。”
比起要为了报告书而烦恼的卫兵,艾博显得更加心烦意乱。
等到天色大亮,值勤的时间一过,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廷。
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他一度担心推开门后,会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当他踏进房里,发现莫蓝尼安稳地睡在自己床上时,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莫蓝尼被开门的声响惊动,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咕哝着。
艾博走进室内,解下配剑和软甲,一股脑扔在桌上。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发生什么事了吗?”莫蓝尼躺在床上,盯着他问。
“没什么,只是……下雨了。”艾博摇摇头。
“是吗?”莫蓝尼直起身,从床上坐起。
艾博朝他走来,将他搂紧,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和发梢。
“雨下得很大,你刚睡醒,应该淋不到雨。可是,你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
莫蓝尼没有说话,任由艾博将他紧拥着。
窗外划过一道电光,一声惊雷响彻了整座王城的上空。
时间彷佛静止。
接着,莫蓝尼以出其不意的速度伸出袖剑,直指艾博的颈侧。
但是艾博早有防备,速度也比他更快,一下子就制住了他的手腕,并顺势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压制在床上。
“今天早晨的入侵者就是你吗?”艾博的声音发紧,或许是因为手上正用着劲。“为什么?你已经不再是刺客了,公会并不承认你,也不会再指派目标给你,为什么你非要与教廷为敌?”
“所有的任务……都是为了雇主,”莫蓝尼大口喘息,同时抵抗着,但是力道越来越软弱,“只有这一个任务,唯一一个任务,是为了我自己……”
“你的目标是教皇?”艾博沉下声来。
“布兰马克.英格瓦。他不配被你们称作教皇。”
莫蓝尼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个名字,满腔恨意让他的双眼异常明亮。
“你们都尊称他为主神的代言人,他掌控了整个王国的信仰,你们尊敬他,仰慕他,相信他无私良善而且圣洁。但是我知道他的真面目!布兰马克.英格瓦,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屠夫!”
记忆席卷而来就如同窗外的狂风骤雨。
莫蓝尼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他跟母亲从睡梦中被惊醒。村人狂暴地捶打他们住处的木门,砸断了木栓硬是闯入家中,不顾母亲的哭喊,将她五花大绑拖下床,硬是推出门外。
莫蓝尼跌跌撞撞追赶在人群之后,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的年纪太小了,既构不成威胁,也没有其他价值。
从村民的言谈中,他知道他们之所以抓走母亲,是因为有一位教士在旅途中经过村庄,怀疑他的母亲是异教女巫。
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有异族血统,是刚迁居此地不久的外乡人。
那个教士的姓名是布兰马克.英格瓦,他的名字受人传颂景仰。
在他的指挥下,村中的空地很快竖立起十字架,半人高的薪柴禾草堆在母亲脚下,直到盖过她的小腿。莫蓝尼隐约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但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敢细想。
他看着那些围观的群众,还有那些抱着柴草的人们。他很想上前阻止那些人,可是他太害怕了,就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只能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周围的人来回推挤。
母亲从火刑架上抬起头,看到了被吞没在人群里的莫蓝尼。
她张开嘴反覆做出口型。
她说的是:‘快跑。’
‘快跑。’
莫蓝尼没有办法思考,母亲让他逃跑,可是他应该要阻止这一切,他应该要有能力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才对。
突然之间,喧闹的声音安静下来。
他看见了那个教士,一袭光洁的长袍,双排扣扣得整整齐齐。
教士一出现,所有人都自动给他让道。他就像传说中分开海水的圣人,手中握着一只火炬,另一只手则牵着一个与莫蓝尼年龄相仿的男孩。
那个男孩有一头淡色的金发,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教士俯下身,在男孩耳边说了几句话。男孩摇头退了几步,又被抓着手拽了回来。
教士将火炬塞进男孩手里,握住他的手腕,推着他向前。
‘不用害怕,你要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神的荣耀。’
‘你替异教徒洗尽他们的罪,你将他们从罪恶中解放。’
‘去吧,艾博,照着我的话做。’
‘愿你得主神庇佑。’
房里的空气闷热,艾博额上却淌下冷汗。
“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嘶声问,“教皇对你做了什么?”
莫蓝尼早已不再挣扎,他的双眼圆睁,无声淌出泪水。
“施特劳曼村……”
无数情景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像一场延续了一辈子都醒不过来的噩梦,而他用尽全力组织语句,最后只能吐出一个地名。
仅仅一个地名就已经足够。
“你是那里的居民?”艾博屏住呼吸,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我是外乡人,我跟我的母亲。”
火炬握在手里的触感依然清晰,即使有长长的握柄,他还是能够感觉到火焰的热度,并心生畏惧。
他并没有勇气点燃火刑架之下的草堆,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要抗拒,最好还能将火炬给熄灭。但是布兰马克先生握着他的手。布兰马克先生收养了他,抚养他,教导他一切,包括这个世界的真理。
火炬即将引燃稻草的刹那,他开始挣扎,想要向后退,却终究没办法挣脱。教士抓着他的手点燃了眼前的柴草。
泼了煤油的柴草一接触到火苗就发疯般窜烧上腾,短短几秒钟之间,火焰便包覆了女人的全身。
凄厉的尖叫贯穿他的耳膜,直到多年后,还时时刻刻在他脑海里回荡。
‘救救我的儿子啊--’
他听见这句呼喊,猛然转过头。
‘她还有儿子?’
‘是的,她有一个男孩,同样背负着罪恶。但是你不用担心,亲爱的艾博,那个孩子向树林里跑去,他年纪太小,在树林里注定活不长久,不需要我们费事。’
他咬着唇,没有开口询问,但始终疑惑着。
布兰马克先生告诉他,他的母亲之所以生病过世,是因为主神带走了她。尽管他夜夜不间断地祈祷,请求主神将母亲带回来,这个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现在他们带走了别人的母亲,那个男孩也会跟他一样无助吗?
他也会每晚祈祷,并且在睡梦中哭泣吗?
他会受到妥善的照料,或者,就像布兰马克先生说的,他很快就会在树林中死去吗?
“你是那个男孩。”艾博哽着声音,定定望着莫蓝尼,“你是她的儿子。”
“你都知道,那个时候你也在场?”莫蓝尼缓缓摇着头,脸上的神情令人心碎。
“我很遗憾,很抱歉,真的,”艾博松开对莫蓝尼的箝制,就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终于明白那份暗杀名单上反覆圈写的姓名有什么涵义,也终于能够理解莫蓝尼的执着。
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很抱歉,但是布兰马克先生,他已经……”
缥缈的钟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一响接着一响,敲击着鼓膜,震动着心弦。
那是表达哀悼之意的丧钟,响彻全城,连绵不绝。远近开始传出此起彼伏的哀泣。
在缠绵病榻长达数个月之后,教皇布兰马克.英格瓦终于驾崩了。
莫蓝尼的表情一度一片空白,死寂般木然,就像那阵丧钟是为他而鸣。
许久过后,他才终于伸手捂住双眼,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无法自抑地痛哭失声。
……
教皇驾崩后,红衣主教阿斯托在数天之内,不负众望地被其他主教推选为新任教皇。
新任教皇上任时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还伴随仪仗队伍游.行,让整座王城的居民都能一睹阿斯托教皇的尊容。
艾博肩负护卫教皇安全的重责大任,自然也在游.行队伍里头。
他骑着战马,跟在缓慢前行的马车后方,亦步亦趋。街道两旁的建筑阳台上,不断有人撒落白色的花瓣,象征教皇的圣洁。随处都可以听见欢声笑语,这场活动带给人们的兴奋程度不亚于一场盛大的舞会。
但面对四周的喧嚣,艾博始终心如止水。他的心思还牵挂在莫蓝尼身上。
在教皇驾崩的那个早晨,年轻的刺客独自离开了他的住处,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他之所以待在这座城市,或者说,他之所以还待在这个国度,唯一的理由就是布兰马克教皇。
现在教皇已经死了,他复仇的目标也不复存在。他没有理由再继续留下来。
艾博一度想要拦阻,可是他有什么立场阻止对方离开?莫蓝尼已经承受过那么多的伤害,如果唯一能让他好过的是放他离开,让他自由,那么艾博就只能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艾博没有办法忘记莫蓝尼哭泣的样子。
泉涌的泪水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就像要把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眼泪一次流干。一向敏捷矫健的身形看起来无比脆弱,轻易就能击倒,只能小心翼翼触碰。
他究竟承载了多少痛苦和委屈?如果可以的话,即使只是替他分担一二,也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难受。
但是事已至此,严格说来,艾博甚至也是加害者的一份子。
他们两人之间还能有机会吗?
居民洒下来的花瓣落满了艾博的肩头,他也完全无心去管。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逐渐接近钟塔。钟塔建筑先前差一点就要被两名刺客烧毁殆尽,但在那之后,新的建物很快又盖了起来,外观跟原本相差无几。
艾博抬头看着钟塔顶端,下意识想搜寻熟悉的身影,旋即又低头自嘲。
莫蓝尼曾经说过,想要穿越北方的森林,离开这个国度。考量到他的经历,若不是他抱着刺杀教皇的目标,根本不愿意在这座城市多停留一秒钟。
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踏上旅程,在前往北方的途中了。
一股沉重的失落拉着他的心脏往下坠。艾博皱起眉,用力闭紧眼又睁开,想要驱散这挥之不去、令他窒息的感受。
当他睁开眼时,几片花瓣落在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
夹杂在圣洁白色当中的,是一抹鲜血般艳丽欲滴的红。
红色蔷薇代表爱情。
他愣了一下,抬头向上张望。两侧阳台上挤满了人,望不尽的花束和彩带之间是一张张欢欣鼓舞的脸,却独独没有他极目搜寻的那个身影。
前方有人拉响一个礼炮,他反射性转回视线。这时上方又落下金黄色的花瓣,散落在他身边,以及马匹的鬃毛之上。
金盏菊,象徵着离别。
“莫蓝尼?”艾博喃喃低语。
对方就在附近,无庸置疑,可是为什么不露面,是真的想向他道别,从此后会无期吗?
他再度抬起头,成群的白鸽在王城上空穿梭,绕过尖塔和拱顶,时而飞近地面啄食面包屑。
在更上方的天际,一只黑色苍鹰展开双翼缓缓盘旋。
艾博眯起眼,曲起手指,朝着野鹰的方向吹了一声响哨。
像是在回应他的哨声一样,空中传来悠远而寂寥的尖鸣,久久回荡不去。
鸟鸣声中,一朵蓝紫色的鲜花被抛掷下来,正落在他的衣怀里。
牛角花,意味着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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