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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为了保留死前的最后一丝骨气, 高贵妃没有选择赐死,在宦者带着一条白绫来到之前, 她用一把银剪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傅瑶听后只是沉默以对, 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是高氏的死显然并不属于这两样, 只是落得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别人听见了,也只会轻轻地哦一声:“漪澜殿那位死了吗?”
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高贵妃临终前的话不能令她不在意, 傅瑶抽空便向元祯问道:“高氏抵死不认谋害皇嗣,殿下以为如何?”
元祯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你去看过她?”
傅瑶微微低眸,“是, 有些事想要问清楚。”
元祯蹙起眉头, “抵死不认, 也不一定是真正清白, 或许是心存侥幸也说不定。”
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认与不认都是一死,只有将真相烂在肚子里, 她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誉,保全安王的声名。这样看来,高贵妃的演技倒是不错。何况皇帝已经下令风光大葬, 至少面子上不会追究这件事了。
傅瑶于是点点头, 对他的意见表示首肯。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元祯冷不丁问道。
其实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句问话, 可是傅瑶心里有鬼,差点以为自己泄露了心事,遂匆忙摇头,“没什么。”
元祯露出温煦的笑意,“那就好,我怕她对你意图不轨。”
傅瑶这一生见过的男子不多,元祯可谓是其中笑意最明朗的一个,但面对这样灿烂的笑容,她心底却有一种模糊的悲凉之感:假作真时真亦假。高氏的话即便是挑拨,她心中的疑影却挥不去了。
说她矫情也罢,但一个女人一生能任性得几回?她宁愿现在将心肠冷下来,省得自己一头情热,却如飞蛾扑火焚尽自身。
傅瑶打起精神问道:“安王那边情形如何了?”
“仍昏迷未醒。”元祯说道。
元祈的病势如此沉重,眼看着要步上他母亲的后尘,但即便这样,成德帝也未有一日亲往探视,只嘱咐了太医好生照料。由此见得高贵妃的话也不无道理,都说最毒妇人心,其实比之男人的心狠,还是远远不及。皇帝不止毁灭了高家,也间接毁灭了这个儿子,尽管在他看来是不成才的,当不得大用。
安王殿下的葬礼就这样风风光光办下去了,尽管未曾留下后嗣,但这也不成问题,以后从宗族里挑一个过继就是了。只是他府中那些侍妾们未免有身世悲凉之叹,安王英年早逝,可她们尚且年轻,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就得孤苦伶仃过一生吗?
陈氏进宫的时候也道:“你三婶瞧着琳丫头实在可怜,有心让她另觅归宿,只不好开口,思前想后,还是让我来求你。”
傅瑶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今日后悔的时候,三婶当时为何定要将琳妹嫁到王府呢?”
陈氏叹道:“你三婶眼皮浅,又喜欢怄气,可是七丫头也实在无辜,毕竟姐妹一场,你看在情分上,能帮还是帮点吧。”
陈氏就是心肠软,以往三夫人也没怎么对她客气,可是瞧着傅琳的遭遇,陈氏还是忍不住可怜起这孩子的处境来。
傅瑶自己倒不是心狠,只是一向懒得管闲事,但陈氏既然提出了,且傅琳年纪轻轻,让她守寡终老也实在为难,傅瑶于是应了下来。
只是这样的事并无先例可循,俗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是嫁进皇家,一只脚踏进去便收不回来。虽说安王早逝,傅琳也未曾生下一男半女,但女子改嫁说出去总是难听。
傅瑶思前想后,命人请安王妃进宫来。
她本以为得费一番唇舌,谁料孟扶男的性子比她想象中更为爽直,开门见山道:“此事不劳太子妃细说,妾身早就有意将府中姬妾放出,免得耽搁她们终身。”
孟扶男遍身缟素,头戴白绢,面容虽有些疲倦,看来并非悲伤所致,只是操持忙碌而已。当初高贵妃硬求来这一桩婚事,想必孟扶男心中也不怎么甘愿。换了傅瑶处在她的位置,或许还得高呼万岁,庆幸自己终于解脱了。
当然这种情绪是不能表露出来,装也得装得难受一点。傅瑶恰到好处的垂下眼眸,声音里的惊讶却还是泄露出来,“王妃早就有此打算了么?只是这么一来,于王妃的名声怕不好听。”
孟扶男身为安王正室,自然是要守着的,且安王已去,王府里便是以她为大,她要将那些姬妾侍婢留下来,旁人也不敢有什么怨言。但她这么一放,旁人或许反倒疑心她悍妒不能容人,夫君一走,便急着发落眼中钉肉中刺。
孟扶男抿了一口清茶,浅浅笑道:“流言而已,何足畏惧。”
傅瑶颇为敬佩的看着她,若非太子与安王势不两立,她与孟扶男或许能成为很好的一双妯娌。
出于一种诡异的同理心作祟,傅瑶劝道:“王妃也别太难过了,往后日子还长,莫伤心坏了身子。”
“伤心?”孟扶男诧异地看着她,忽然扑哧一下,“我为何要伤心?”
她可真敢说。
傅瑶忙命宫人掩上房门,免得这股喜色被人瞧见,惹来闲言碎语。
她脸上免不了有几分尴尬,“这样的话,王妃还是别胡说罢。”
孟扶男摇头道:“并没有哄你,我与安王本就了无情分。自从成婚以来,我与安王甚至未曾圆房过。”
“安王怎敢如此冷落你?”傅瑶大吃一惊。骠骑将军的女儿,那可不是谁都能高攀得起的,何况高贵妃为此出了多少力,元祈这样不是让高氏的心血前功尽弃么?
“不是他冷落我,是我不让他沾身子。”孟扶男神色从容的说道,“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何必让这种人玷污了去。”
这话说的傅瑶都不好接下去了,尽管也是事实。但是安王刚刚过身,说死人的坏话总归不敬,这位安王妃也算得不畏世俗的奇女子。
孟扶男将那盏清茶一饮而尽,起身告辞,“妾身府中还有事,就不打扰娘娘了。”
傅瑶送她至连廊下,孟扶男扶着柱子,有些忧悒的回头一笑,“自然,太子妃与我是不同的,太子殿下是好男儿,也请您多心疼他才是。”
她裹上披风,施施然而去。
傅瑶站在原地,倒呆立了片刻,孟扶男说这话是何意,莫非她对元祯有意不成?但几时见她与元祯接触过?孟扶男虽然落落大方,却也恪守闺范,轻易不怎么出门,可是听她方才的意思,似乎她比傅瑶还要了解元祯许多。
傅瑶心中陡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既纳闷,又有些酸酸的。
她返回宫殿,正要唤秋竹将消息递回家中去,却不见秋竹人影。
叫小香来,小香噘着嘴道:“主子您不知道,秋竹这些天往御前跑得可勤了,莫说您时常见不到她,连我见一面都难呢。”
傅瑶诧道:“这是为何?”
秋竹一向本分,总不至于生了鱼跃龙门之心,想去勾引皇帝吧。
“还不是因为常远在御前当差,把她的魂都勾去了。”小香愤愤不平的说,“也没见那常远有什么好的,长得五大三粗,又不知体贴,也就秋竹傻才把他当个宝。”
傅瑶很能理解她这种心理,一道玩的要好的小姊妹,哪一个萌动了春心,其他人定会代为挑挑拣拣一番,如同家中的父母兄弟一般关切,也是她俩感情好才会如此。
当然小香也有一定程度的羡慕嫉妒恨,哪个愿意成日看到别人卿卿我我呢,那不是存心虐狗吗?
傅瑶就没想到自己和元祯平日的恩爱举动也很招人恨,只温和的笑道:“好了,别管她了,横竖她没耽搁差事就行。”
其实她对这双小情侣也有几分羡慕,诚如小香所说,常远是个一根筋的莽汉,但他至少是容易读懂的,有什么心事光从外在的情绪就能瞧出来。可是像元祯这样的人,你想要弄懂他,简直比读完一本牛津大字典还困难。
傅瑶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再这么叹息下去,很快就要进入更年期了。
结果还是另遣了一个小宫人回傅家,告诉她们安王妃愿意放人的消息。傅瑶的仁义就只能尽到这儿了,后续爱怎么着,都是三夫人她们的事,傅瑶就懒得去操心了。
安王一走,皇帝对元祯这位太子越发重视,每日晨起出去,有时或到戌时才回来。除了考校功课外,连奏章也偶尔过问他的意思。当此大任,元祯越发兢兢业业,不敢有误。
这晚更是迟,傅瑶早已沐浴完毕,喝了半盏茶,在抱厦里坐了半天,迷迷糊糊的竟打起盹儿来了。
小香见状,将火盆往跟前拢了拢,看着那暖融融的火光,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深秋天寒,人本就容易犯懒,长夜漫漫,小香也觉得困意渐渐上来。
正在她眼皮上下打架之时,忽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睁眼瞧时,却见太子缓步跨过门槛。
小香一个激灵,正要将傅瑶叫醒,元祯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自己悄悄上前,解下大氅将傅瑶裹在怀中,颔首示意她下去。
小香有身为电灯泡的自觉,何况不需人服侍正好,她也可以安心睡个懒觉,遂施了一礼,美滋滋的告退。
直到被搬回寝殿床上,傅瑶才睡醒惺忪的醒来,两只胳膊还搭在元祯脖子上,她含糊不清的道:“殿下回来了。”
元祯将她两只玉臂放下来,塞回锦被里,有些心疼的道:“天越发冷了,你还在外头冻着,也不怕着凉生病。”
傅瑶柔柔的一笑,“殿下处理政事辛苦,我受点冷算什么。”
她自己知道是何缘故,并非体贴元祯的一片衷肠,只是不能心安而已。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才能切实感受他的存在,保证这个人不会突然离自己而去——高氏那席话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影,恍惚间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必须想法设法的抓住。
元祯微微皱起眉头,旋即放松了笑道:“你近来倒是越发古怪了。”
当然古怪,傅瑶好不容易才做到同这个人平等相处,如今却又回到了从前柔情满怀讨好的程度。当然这种差别,不仔细体会是体会不出来的。
归根结底是她没有自信。
傅瑶不想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撑起精神笑道:“殿下饿不饿?是否让小厨房弄点夜宵来?”
元祯点头。
小厨房送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酒酿珍珠圆子,扑鼻甜香中带着馥郁的淡淡酒味,闻着就让人心醉。
傅瑶用小勺拨弄着那一粒粒珍珠大小的圆子,笑道:“还没到十五就吃起了汤圆,总觉得有些奇怪。”
元祯慢慢的饮着汤汁,道:“讲究这个有何意义,毕竟不是回回都能赶上月圆的。”
“是啊,人间总是团圆难呐。”傅瑶不无感慨的道。
元祯又瞅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哪?可不像平时啊。”
傅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怎么莫名其妙就流露出怨妇气质了?她还没到成怨妇的年纪呢,何况还是那种她最看不起的、拽文含酸的文艺怨妇。
傅瑶讪讪的举起空碗,“够不够?我再去为殿下盛一碗来。”
元祯摆手,“不必了,吃多了容易积食。”
他拉着傅瑶在床上躺下,问她道:“今日安王妃是不是来过?”
傅瑶心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殿下怎么知道?”
她本就心里有鬼,元祯的话更激起她进一步的猜疑。
好在元祯面色仍旧平和如常,“是张德保瞧见了告诉孤的,你找安王妃进宫有何事?”
还好是从别处听来,不是他自己留神,否则傅瑶定会疑心他同孟扶男有何首尾。她用绢子拭了拭嘴,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没什么,只为我那七妹的事。”
身在封建社会,改嫁毕竟是件难听的事,她不想元祯因此看轻傅家,所以只点到即止。
然则元祯颖悟非常,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非但不吃惊,甚至笑了一笑,“你婶子若挑中了合适的人选,朕倒可以帮忙说说情。”
现在三夫人已经成了他们夫妻间的趣谈了,傅瑶听着可不觉得怎么光荣,忙道:“千万别,她们家的事就让她们自己解决吧,殿下别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况且元祯的脾性虽好,傅瑶可不希望三夫人得到太多的纵容——她那种人,就该挫挫她的锐气,否则也太得意了些。
但是她拒绝得这样干脆,元祯的好意不免受到了冷落,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傅瑶闷头闷脑的坐着,有心想问问他与孟扶男是否早就相识,奈何问不出口——即便问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别人是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出身既高贵,且腹有诗书,还有领兵之才,容貌虽然略逊,但综合素质比自己这个绣花枕头强多了。
纵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傅瑶只好默默无言。
元祯专注的看着她,在昏黄的灯火下,她美得像一幅静态画。
只是这幅画看着有些单薄。元祯捏了捏她的肩膀,只觉肩胛骨突突的硌手,不禁皱眉道:“怎么这时节反而变瘦了,不都说秋天是长膘的季节吗?”
这人有时候真不会说话,傅瑶白了他一眼,“殿下以为我是牛马那样的畜生啊?”
骂归骂,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还是让她扑哧一笑。
元祯也不觉莞尔,“像你这样的美人,笑起来总比不笑好看。”
傅瑶才知他是故意逗她笑的,假意恼道:“是是是,我又瘦又丑又难看,碍着殿下的眼了,外头肌肤丰泽的美人多得是,殿下只管找去,我即便瘦成了人干,也用不着殿下管我!”
这就纯属无理取闹了。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样闹,简直是像在元祯面前找存在感似的,仿佛不如此元祯就注意不到她。
元祯紧紧地搂着她,“孤哪是嫌你,孤是心疼你。”一面用口唇捕捉她的耳垂、下巴、面颊上柔嫩的肌肤,在寒冷的秋夜里,如同一把火点燃傅瑶身上的各个角落。
傅瑶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劲,克服所以的羞赧,反过身开始回应他。她的主动,元祯往往把持不住,她就是知道才这么做的。
身体的本能,通常会随情绪的波动而变化。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想从身体上留住这个男人,还是从情感上留住这个男人,她现在完全是凭直觉行事。
至少这一步并没有走错。当傅瑶遍身细汗的从元祯宽阔的胸膛上滑落时,她心底的焦虑减轻了许多。怪道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前人总结的经验真很有道理。
临近年关了,宫里还是依旧冷情。高氏母子毕竟过世未久,纵然皇帝不介意,众人也不敢露出十分欢喜来,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因此,连赵皇后也没兴致大操大办。
昌平为此无精打采,傅瑶倒是无可无不可,她本就不喜欢年节时的热闹,说实话,还觉得吵嚷得有些头疼,宁可缩在自己的安乐窝里自得其乐。
日子一天天回到正轨,皎皎和笃儿也在肉眼可见的成长之中,傅瑶身为人母,肩上的担子不轻,忙忙碌碌的,也就无暇去顾忌自己那些伤春悲秋的心事了。
好在除了两个孩子之外,东宫其余的事并不需要她费太多神,宫人们经过一番换血之后,新来的都由秋竹和小香这两个亲自教导过,就算不能干,总还知道听话,光这一点就省了不少心。
倒是最近的秋竹让傅瑶有些担忧,看着她一趟趟往常远那儿跑,傅瑶总担心她被常远引诱着失了身子——常远虽老实,秋竹也稳妥,可是年轻男女哪有不爱偷尝禁果的,何况她和元祯从前还做了不少坏榜样。
傅瑶便叮嘱她道:“你两个闹归闹,千万别做出什么不才之事来,不然违反了宫规,连我也保不了你。”
秋竹红了脸,“主子说什么呢,我岂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
“你的为人我当然清楚,”傅瑶正色道,“我也不同你开玩笑,此事马虎不得,你自己多注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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