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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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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已过了清明, 天气本已渐渐转暖, 却因连着落了四五日的雨, 又冷如深秋一般。

    丫鬟如素在廊上守着一只红泥小炉, 那炉上炖着一口药锅,锅内的墨汁也似的浓黑药汁不住翻滚着。她将手中的扇子放下, 看了一眼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并院中那被雨打的瑟瑟的梧桐,不觉叹了口气。

    门上帘子忽被打起,如画自里面出来, 低声问道:“药可好了没有?”如素点了点头, 使着衬布将锅自炉上端下, 递给了如画,又问了一声:“奶奶可好些了?”如画顿了顿, 说道:“醒了。”便未再多言, 端了药锅进去。

    江南顾家的大少奶奶姜红菱病在床上已有许多时日了,起初只是一场风寒, 只因时气不好, 一顿顿的药吃下去,只是不见效验, 身子却越发沉重起来, 弄到如今竟致下不了床。

    如画走进内室,只觉这屋中一片昏暗, 病气混着药气, 污浊不堪。她眉头微皱, 将汤药倒进一只青瓷小碗中,走到床畔。

    雕花大床上帐幔半垂,里面声息俱无。

    如画将药碗搁在床边的杌子上,一手撩起帐子,轻轻说了一声:“大奶奶,吃药了。”

    姜红菱睡在床上,一张鹅蛋小脸蜡也似的惨白,原本乌油一般的头发宛如枯草拖在枕上,丰艳的身子瘦脱成了一把骨头。

    听到丫头的声音,她星眸微睁,低低应了一声。

    如画忍着不耐,将她扶起,又拿了一只水绿色织金湖缎软枕垫在她腰后,方才端起药碗喂她吃药。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将汤药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药汁苦涩,她禁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未言语什么,待一碗汤药喝完,方才说道:“我病了这些日子,拖累你们了。”

    如画连忙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伺候主子是我们丫头的分内之事,怎好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姜红菱唇角微弯,哑着喉咙道:“那你可真是个得人疼的丫头。”

    两人说话间,却听外头廊下一阵脚步声响,似是来了许多人。

    如素大声说道:“各位嫂子这会子来是做什么的?大奶奶病着,怕人多吵闹。”

    但听一妇人说道:“自然是要紧之事,你且让开。”

    一言落地,便听那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个中年妇人带着五六个顾家三等仆妇自外头进到内室。

    一见这情形,如画双手一颤,将药碗合在了身上。所幸汤药已然喝完,并不曾弄湿了衣裳。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将地下站着的几个妇人挨个扫过。

    领头的两个,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皆是中等身材,一个容长脸面,一个圆脸,一样的装束,是顾家的内管家媳妇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如素自外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向着这起人喝道:“大奶奶的卧房,你们怎么能说进就进?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

    那领头的妇人,皮笑肉不笑道:“太太的吩咐,库房昨夜失窃,合家上下大小屋子都要一一看过,免得错冤了好人。”

    姜红菱眼眸低垂,遮掩着其中的冷意,是太太的意思,还是姨娘的意思?

    如画早已躲在了一旁,如素还要强辩,却听姜红菱道:“罢了,既然是太太的吩咐,两位嫂子也是家中办老事的人,当不会行出错儿来。”

    胳膊拗不过大腿,以她在顾家的情形,跟她们强争,也不过是鸡蛋撞石头。

    那两个妇人一笑,说道:“大少奶奶果然明事理,咱们就得罪了。”说着,一声令下,随来的几个仆妇立时动手,在这屋中翻箱倒柜,把姜红菱穿着穿不着的衣裳绣鞋扔的满屋皆是。

    众人翻了一回,不见什么异样。赵武家的一眼瞥见衣柜旁放着的一小口上锁的桐木箱子,走过去,笑道:“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得,也打开叫我们瞧瞧罢?”

    如素看这屋里被她们如此作践,早已气红了眼睛,喝道:“这里面是奶奶的亵衣,莫不是你们也要看?”

    赵武家的狞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还用我们来搜么?快些交了钥匙,不然我便叫人来拧了锁子!”

    姜红菱冷眼看着,低声吩咐道:“如素,给她们开箱子。叫她们洗亮了眼睛,好好看清楚。”

    如素无法,只好将箱子开了锁。

    赵武家的亲自上手,将里面的衣裳扒了又扒,却只有些抹胸、肚兜、亵裤,果然只是贴身衣裳。

    众人搜了一遭,一无所获。

    赵武家的同章四家的面面相觑——怎会没有?

    如画紧贴着墙壁,一张小脸煞白,娇小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怎会没有?

    姜红菱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哑着喉咙道:“两位嫂子都一一瞧过了,可有什么贼赃?”

    那两个妇人无话可说,只好悻悻说道:“既没寻到什么,咱们就去回太太的话了,大奶奶歇着罢。”言罢,便带着手下,铩羽而归。

    如素气不过,追了出去,大声骂道:“你们平白糟践了人一场,连个交代也没么?”

    自是无人理她,那起人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如素转回屋中,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收拾着满地的衣裳。如画跟在她身边,一道拾掇着,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了地下这两个丫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的她,还能怎样?

    药劲儿袭来,姜红菱双目合拢,缓缓睡去。

    入夜,下了一日的雨并未停下,雨势却比白日更大了几分,刷刷的打在瓦片上听得人心里发寒。

    今日,该如素值夜。

    坐在床下的脚凳上,拨拉着火盆里的炭,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着。

    许是大夫新开的药甚有效验,奶奶今日睡得极熟。

    夜半子时,顾家大宅一片死寂,唯有巡夜人的敲梆子声按时传来,更显的这夜长而寂静。

    一阵冷风自外头吹来,将如素吹得身上打了个激灵。

    她起身出去,想要将门帘掖死,却忽见几道人影冒雨而来。

    如素心中大骇,这院子的角门每日晚间是必要上锁的,这起人是怎么进来的?

    还未细想,那伙人便已到了门前,竟不问话,就撞开了门柄。

    如素满心惊恐,正欲张口大叫,便被一人捂住了口鼻拽在一旁,缚住了手脚。那人顺手,将一块手巾塞在了她口中。

    但听一人低低道了一声:“不要理这丫头,手脚快些!”

    只这一声,如素已然认了出来,这些人是家里的下人,不是土匪!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些人走进内室。

    这起人走进内室,直奔床前,撩开青纱帐子,只见大奶奶姜红菱卧于被内,双目紧闭,睡得很沉。那人长臂一伸,将姜红菱连被卷起,扛在了肩上。

    如素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人将大奶奶自屋里带出——他们要做什么?!正在疑问之际,头上忽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便人事不知。

    门外,依旧是凄风苦雨,雨丝打在脸上甚是冰冷,姜红菱却依旧没有醒来,她睡得实在是太熟了。

    这一行人趁着雨夜,匆匆走到顾家后巷的一口井前,将井盖揭开,把肩上的人连着被子一道丢了进去。

    那落井时的声响,在这雨夜之中,显得尤为沉闷。

    领头之人将井盖子合上,又上了锁,说道:“成了,回去复命罢,明儿一早再来。”便登时走了个干净。

    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姜红菱终是醒了过来,张口欲喊,井水便直直灌进口鼻之中,冲进肺腑,呛噎难忍,胸肺也憋闷刺痛。身上裹着的被子,吸饱了水,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全身上下都被冻到没有知觉,唯有胸口宛如要炸开一般的剧痛。她拼命的挣扎,却只是无用之功。

    终于,她死了。

    顾家大少奶奶姜红菱,于一个雨夜,无声无息的死在一口井中,终年二十三岁。

    芳魂无归,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顾家将她的尸身打捞起来,对外报称她守寡六载,为夫殉节,换得贞节牌坊一块。这块用她性命换来的牌坊,为日薄西山的顾家又博得了一点点光彩。然而那位科考在即的小叔子,却没有受其荫庇的命,不知怎么生了怪疾,不上半年便就撒手归西。

    她犹记得,那日她灵堂之上,四处一片缟素,堂下皆是披麻戴孝的下人,或真或假的哭着。顾思杳本在病中,却忽然来了。他一袭素服,白衣胜雪,将那瘦削的身子衬的越加单寒。原本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却在短短几日内磨损成了这副样子。走至堂上,望见姜红菱的牌位,他双目血红,面色惨白,甩开搀扶的下人,走上前去。细瘦的手指轻抚木牌,一口鲜血喷在了供桌之上,猩红触目。

    顾思杳死时,姜红菱纵然已是一缕幽魂,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触动。原来,自己还是有些挂着他的。

    看着顾姜两家一步一步的下蠢棋,在皇位争夺之中押错人选,最终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顾家宅邸,为新帝下旨,烧成了白地。满门人口,男丁皆问斩,女子便入了娼籍。

    史书于此,不过寥寥一笔。而她姜红菱呢?仿佛世间,从来不曾有过此人。

    一声叹息,落于天地之间。

    名为姜红菱的无主孤魂,慢慢淡去了影像。

    顾王氏看着顾婳身影,摇头叹息道:“平日里我瞧着这孩子,也是很乖巧的,怎么如今就成了这副样子?”

    姜红菱拿着手帕,细心的替她擦去口角水渍,浅笑说道:“这孩子能懂些什么,不过白纸一张,心性儿还是要大人来教的。三姑娘如今年龄还小,还能扭得过来。”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眸中精光一闪,似是颇为满意,继而又是一脸疲惫慈和之态,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是我太纵着她们了,才叫家里闹出这样的笑话来。”说着,停了停,忽然对在下头立着的苏氏道:“老大家的,这些日子,你便辛苦着些,家里的事就暂且交由你打理着。”

    苏氏在一旁瞧了这样一场大戏,正在目瞪口呆,忽闻顾王氏要将掌家之权交予自己,当真是喜从天降,赶忙应声:“老太太哪里话,本就是分内之事。”

    顾王氏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叹息了几声。

    恰逢此时,外头人报称晚饭已然齐备,是否就摆上来。

    顾王氏现出些疲乏之色,说道:“就摆上来罢。”

    当即,几个一色穿着的仆妇,手捧托盘,鱼贯而入,将饭菜摆在一方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仙桌上。霎时间,饭菜香气便在堂上四散开来。

    众人到了此刻,也都饿了,便相携起身,分长幼落座。

    顾王氏晚饭的份例,是十菜两汤,五荤五素,点心四盘。本该是四凉六热,只是近来天气凉,凉碟儿便不曾准备,皆是热菜。

    姜红菱扫了一眼桌上,却见是牛乳煨鸡、松菌烩鸭块、芭蕉蒸肉、白鲞樱桃肉、清蒸鲥鱼五道荤菜;荷花豆腐、炒春笋、清炒玉兰片、茭白胡萝卜鲊、酱醋青菜心五道素菜。汤是三笋汤并桂花酒酿汤一甜一咸两道,皆用描金海牙纹海碗盛着。四样点心便是油糖面酥、豆沙馒头、蟹黄烧麦、五香糕。

    顾府上下皆是吃主儿,顾王氏又分外的爱排场,晚上这顿因是要同合家女眷一道吃的,老祖宗的做派更是要摆足了。姜红菱记得,上一世即便到了后来,侯府家道中落,入不敷出,顾王氏这里也丝毫不肯减了用度。哪怕是拿了酱腌咸菜出来凑数,也定要摆满了这一桌子。

    眼下,侯府的家计,倒还不难于此。

    姜红菱上一世守寡六载,最后那两年日子实在清苦,这重活过来再入富贵之乡,自也乐得享受一番。只是在看见那清蒸鲥鱼时,她不觉神色起了些波澜。

    众人坐定,顾王氏神色倒有几分松泛,向着桌上人笑呵呵道:“这道清蒸鲥鱼,等闲可不易吃到。这鱼儿一年只从长江里过一次,若见不着,就要再等一年。若是没有门路,即便拿着银子,也不定买得到。这条鲥鱼,还是西府那边杳哥儿孝敬的。我心里想着,这却是个稀罕物,便留着晚上同你们一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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