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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红梅盛放之际,皇后邀众命妇以及各家小姐入宫赏梅。
这一天,天空飘着小雪,褚清辉一身猩红银狐滚边披风,头上戴着南边进贡的红珊瑚首饰,亭亭玉立在雪地上,肤若雪,发如墨,唇似丹,倒比凌霜傲雪的红梅更娇艳几分。
众人见了她,无不胸口一窒,仿佛是被这寒风吹得喘不上气来。
想当年,皇后就是都城内出了名的美人。不想如今,昌华公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等绝世的容貌,无人可出其右的出身,既令人向往,又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迫力,让人不敢也不想靠近她。似乎一站在她身边,就会被她的光芒完完全全掩盖下去,徒留自惭形秽。
褚清辉得了皇后的懿旨,负责招待诸位小姐,领着她们赏梅。
她在前头走着,众人与她隔了数步远,只有表妹林芷兰敢陪在她身边。
褚清辉没觉得什么,这些年她早已习惯,身旁亲近些的同龄人,只有林芷兰和伺候她的紫苏。
带着小姐们在红梅园中逛了一圈,褚清辉去向皇后复命,之后单独带着林芷兰回到永乐宫。
一入殿内,被地龙烧得暖暖融融的气息袭来,褚清辉舒适地叹息。
紫苏伺候她将被雪沾湿的鞋履脱下,换上干燥暖和的新鞋,又把披风解开,穿上柔软的常服,头上的红珊瑚首饰也摘下。
不过片刻,褚清辉就已经裹着毛茸茸的毯子,缩在软榻之上,喝一口热腾腾的蜜果茶,满足地眯起眼睛。
林芷兰也被伺候着换了双鞋,安坐在铺了毯子的绣墩上,手里被紫苏塞了一杯热茶。
她见紫苏熟练利落的指挥宫人,不由笑叹:“紫苏姐姐越来越能干了。”
褚清辉自得的晃了晃脑袋,“那当然,苏苏可厉害了。”
林芷兰捧着蜜果茶喝了一口,感觉甜滋滋暖洋洋的汤水,将自己整个人由内到外都熨帖得暖和极了。她不由又呷了一小口,缓缓吐出一团热气,再次感叹:“表姐这里真好,好得我都不想走了。”
褚清辉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毯子,将一个漏风的小口堵上,“那就别走了,正好留下来陪我。你不知道,最近小恂去含章殿,母后要我跟着她,看她处理宫务,我都快闷坏了。”
林芷兰身有同感,“最近娘亲也叫我学着管家。”
褚清辉眨眨眼睛,“你的亲事还没定下吗?妹夫到底是哪一家人?”
林芷兰垂下头,羞涩道:“快了,娘说年前就要定下来。”
褚清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的好妹妹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
林芷兰脸上更红,小声反驳,“表姐不也快了吗?”
褚清辉笑眯眯道:“比你要慢一些。”
林芷兰低头喝了口热茶,掩饰内心的羞窘。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迟疑道:“那天阿弟跟我说了一件事,似乎跟顾小公子有关。”
“什么事?”褚清辉吃了块酸梅枣糕,觉得味道不错,给林芷兰也递了一块。
林芷兰接过,捏在帕子中,“阿弟是无意间从书院同窗那听来的。”
她把京城内的流言一一说来。
褚清辉听着听着,停下口中的进食,蹙眉不高兴道:“这些书生可真讨厌,整日里不管读书,不论朝政时事,不关心百姓生计,却如长舌妇一般,在背后说三道四,枉他们还以读书人自居,我都替他们脸红!”
她心里想,这些日子顾行云的反常,莫非就是因为这些流言?他是否十分在意别人的看法?无论如何,她都需要好好的问问他才行。
当天晚上,褚清辉就到皇帝面前告了一通状,“父皇,那些书生乱说话,就没人管管他们吗?”
皇帝摸摸她的脑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管天管地,怎么管得了别人说话?有些事,做不如不做。父皇相信,若顾行云心性够好,别人的言语中伤,与他而言,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褚清辉认真想了想,父皇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皇帝又说了些话,三言两语将褚清辉打发走。
她走后,皇后给皇帝端了杯茶,“陛下早就知道这些流言了,是不是?”
皇帝放下朱笔,拉过皇后的手,点头承认,“不错。”
“可陛下什么都没做。”
皇帝又点点头,那些流言刚放出来之时,他就知道了。并且,谁是背后主谋,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他都一清二楚,但他没有任何举动。
说到底,皇帝并不排斥有人使用计谋。只要没伤害到他在乎的人,没有损伤他的利益,他乐得坐山观虎斗。
古往今来,凡是在争斗中最终留下的,往往是最出色的,他为自己的公主选归宿,自然要选最优秀的那一个。
虽然他的皇后和公主都觉得顾家那小子不错,但顾行云若连这一点小波折都经受不起,这桩亲事,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颔首同意。
皇后猜出皇帝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都是孩子,陛下该帮一把时就帮一把吧。”
皇帝不高兴道:“曼曼口中的孩子,却要抢走我的小公主。我允许他来抢,已经是最大的恩典,抢不抢得到是他的本事,难道还要叫我把暖暖送到他手中?那小子不如躺下做个梦,看梦中有没有这样的好事。”
皇后被他赌气的口吻逗笑,摇摇头道:“陛下已经年过不惑,难道还要跟十几岁的孩子置气不成?”
皇帝让皇后坐在自己腿上,双手不老实的捏着她的腰,嘴里却有几分委屈,“曼曼是不是嫌我老了?”
皇后按住他的手,转头来瞪了一眼,“这话从来都是陛下说的,我可一次都不曾说过。”
皇帝勾唇一笑,双手越发放肆。
皇后随他去,心里却无奈的想,年纪越大,这一张老脸皮,越发刀枪不入了。
这话也只能想想,若说出来,到时候皇帝又要装委屈,又有借口胡闹。
此时,顾府内一处小院里,顾行云正看着烛光出神。
他这些日子清瘦许多。那天在墨香楼中听了那些话,心中郁气难消,去酒楼买醉,却不慎感染风寒。这段日子一直反反复复,大夫请了不少,祖父甚至入宫请了太医,风寒虽已经好了,但总断断续续还在咳嗽,脸色也不太好。
每次咳嗽,他就会想起这次生病的原因,想起那些人口出狂言,心里堵了一团郁气,便咳得更厉害。
烛光在他脸上跳跃,他咳了两声,放在桌上的双手捏成拳头,
谁都说他命好,投了个好胎,是顾相的小孙子,是顾府的小少爷,这辈子就算躺着什么都不做,也有享之不尽的荣华。
初时听这些话,顾行云尚觉得与有荣焉。可随着他年岁渐长。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们不是看不见他的才华,他的天资,但他们就是认为,身为顾相的孙子,拥有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从不对他的努力说什么,只会在他做出一些成就的时候,说一句不愧是顾家的小公子,似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身份才做到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行云厌烦了这样的夸赞。
他希望别人在羡慕仰望着他的时候,只因为是顾行云这个人,而不是顾家小公子的身份。
如今,似乎终于有机会摆脱这一局面,但可笑的是,这只是因为,他身上的标签从顾家小公主,换成了昌华公主的驸马。
想起那些人提起这事时轻谩侮辱的语气,顾行云便觉得自己胸口似乎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整个人快要发狂。
他再也维持不住温和斯文的表情,猛地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到地下,双手撑着桌面吃力地喘息,很快又剧烈咳嗽起来。
顾行云的大丫鬟含珠听到动静,忙从外头进来,熟练的倒水,替他拍打肩背,一双眼却忍不住发红。
这些日子,公子的痛苦她都看在眼中,却不知他为何这样痛苦,是因为公主么?难道公主不喜欢他?
含珠觉得不可想象,在她看来。公子就是天上的神,有谁舍得让神伤心难过,舍得让他这样痛苦呢?
可惜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她只是一名卑微的丫鬟,不能替公子问一问。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了。
褚清辉来到含章殿,单独将顾行云叫出来,要与他问个清楚。
昨晚父皇的话,她回去之后想了想,觉得其中有一句很有道理: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要说话。
就连神武大将军那样英勇的人物,都被传成那样子,更何况是别的人呢。如果顾行云因为那些流言,就不想做她的驸马,那她没有办法,也不能勉强,这事只能作罢。
她直说来意,“宫外的传闻我听说了,这些日子,你是不是为此事烦恼?”
顾行云沉默不语。
褚清辉便知正是如此,既然顾行云在意别人的看法,两人的亲事就得商榷了。
她又说:“若为这种事伤了身体,实在不值得。你我二人的亲事还未定下,若你不愿,父皇母后那儿我去说明。”
顾行云心内动荡,若没有这桩亲事,他不做驸马,自然再没有人能够出言轻视他。他便不信,凭借自己的本事,日后不能叫人真心实意的夸赞一句。
但是,他忍不住看了褚清辉一眼。这是公主,是公主,他真的要失之交臂?
若他做不成驸马,祖父会如何看他,家人会如何看他,外人又会如何看他?还有陛下,拒绝了公主,陛下会不会动怒?将来他的仕途,还能够一帆风顺么?
心头涌过万千思绪,最终他还是闭了闭眼,俯身行礼,“在下……并无不愿。”
褚清辉点点头,心里倒没什么特别感觉,“那你好好休养,早日康复。”
她离开含章殿,见殿外不远处几株红梅开得正好,便走过去细看,想要折一株开得最好的,插在皇后宫内。
这几株红梅远离御花园,似乎无人修剪,长得比一般梅花高大,顶上有一枝开得特别艳丽茂盛,只是离地有点远,褚清辉在下头蹦了好几下,连指尖都没碰到。她身后又都是宫女,没有一个会爬树,只得站在树下,仰望枝头的梅花,望梅止渴。
紫苏见她气馁,想了想,道:“公主,奴婢去找名侍卫帮忙吧。”
褚清辉听她这么说,四下看了看,远远的宫道上,正有一队侍卫巡逻而来。她正要同意紫苏的建议,视野里却又走进另一个身影,一身黑衣,身似青松,又冷利如一把弓刀,似乎任何风雪,都吹不弯他高大笔挺的身形。
褚清辉来不及多想,开口便道:“先生!”
闫默正目不斜视,阔步前行,听到声音,脚下一顿,抬眼向这边看来。
褚清辉向他摆摆手,“请先生出手相助。”
紫苏忙小声说道:“奴婢去找侍卫就是了,大可不必劳烦先生。”
其实是她见到这位将军,还是有些怕。
褚清辉笑眯眯地看着大步往这边走来的闫默,“你看树这么高,侍卫们摘不到的,先生比他们都高,应该就没问题了。”
紫苏也抬头看了眼闫默,立刻又低下头。在她看来,将军何止是高,他身形高大,气势威猛,偏还又冷又硬,直叫人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公主之前分明比她还怕,如今不仅不怕了,竟还敢还要求他帮忙,公主果然是公主,与她们这些寻常人不同。
说话间,闫默已经到了面前,“何事?”
听着他冷冰冰的语气,紫苏跟几名小宫女将头垂得更低。
褚清辉给他行了半个学生礼,才站起来指着头上的梅花说道:“我想要最顶上的那株梅花,不知先生可否帮我这个忙?”
闫默并未说话,只抬起手,那梅花比他略高,将手伸直了,恰好可以够到。
褚清辉仰着头看,红梅枝头微荡,几朵碎雪飘下来,她下意识闭上眼,防止雪花落进眼中。等再睁开眼睛,那一株开得最冷艳、最骄傲的红梅,已经被送到她眼前。
褚清辉愣了一下,忙双手接过,欣喜道:“谢谢先生!”
接手时无意碰到另一只大掌,粗糙却暖和的触感,与同为男性的父皇和太子哥哥都不太一样。
这让她又微微愣神,下意识看向闫默的着装,见仍然只是一件黑色的外袍,不由喃喃自语道:“原来先生真的不怕冷。”
闫默不止觉得不冷,他还有点热。方才从将军府到皇宫一段距离,他是使了轻功飞过来,之后又快走一程,眼下正有些汗意。从身体蒸腾出来的热意,遇见冰冷的寒风,立刻就成一团白气。
于是褚清辉就眼睁睁看着,先生黑色的衣领里钻出几丝微不可见的白雾,虽然极少,但真的存在。
她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说出口:“热、热气腾腾的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像云团糕一样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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