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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鸾囫囵着一宿也没睡, 刚过了四更天便换上正式的藏蓝色朝服直奔皇宫, 此时天光未亮, 皇宫大门还没开呢。
陆续到的朝臣见到穿戴整齐的文忠侯都是一惊,以往吴鸾懒怠,偶尔出现在早朝上也基本是最后一个来的,今日却拔得了头筹,早巴巴地就站在宫门口伸长脖子等开门。
大家都寻思着吴鸾八成是为了柳家的事儿而来,却也没人敢问,不过是避重就轻地打个招呼,道个早。吴鸾心急如焚,敷衍地应和着,也没心思跟众人聊天。
卯时, 宫门大开,百官列队前行。吴鸾扒拉开为首的三公六卿,第一个冲进了皇宫。
他本想直接进到金銮殿中, 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不妥。在朝堂上替柳琛求情,不是等于当着众人的面让圣上下不来台吗。于是半途一拐弯儿,直奔了后宫,打算从姐姐那里走后门想办法。
在凤鸾宫坐了一早晨, 空着肚子喝下八杯茶。吴皇后又耳提面命地说起了柳家退婚的事儿, 庆幸地说幸亏是几日前退了婚, 不然此时难保不会受牵连。感叹了一番圣上英明, 又历数着朝中各家的闺秀, 大有去了一个柳亦寒,无数个后备力量立马跟上的架势。总之还是要弟弟打消做断袖的念头,走上娶妻生子的康庄大道。
吴鸾头疼不已,“姐姐,咱们今天不说这事儿行吗?柳家出事儿了,我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吴皇后愣了一下,“柳家的事儿跟你也没关系了,你怎么还为这个心烦。姐姐跟你说,柳琛当堂顶撞圣上,皇上正恼火他呢,你可别去触这个霉头。再说了,柳琛还又扯出为挚儿修缮的东宫逾越了祖制的事儿,幸亏皇上治了他的罪,要不然本宫心里也过不去呢。”
正说着,宫人通传圣上驾到。姐弟二人赶紧起身接驾。
圣上还穿着朝服,张着手让吴皇后给换了一件家常海水蓝绣银龙的绸衫,脱了龙靴换上便鞋,坐在软塌上。他伸手接过吴皇后奉上的香茗,啜了一口,这才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吴鸾道:“起来吧。”
吴鸾不起来,垂头道:“姐夫,您明察秋毫,肯定早就知道了我今日所为何来。我也明白柳琛是招惹了您的忌讳,但是他这个人一向就是如此爱钻死牛犄角的,整天板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见谁多吃了一块肉,都要搬出一大堆圣人的大道理来。您知道么?我在他们家从来就没吃饱过,一桌子人围着五六个素菜,唯一的荤菜就是豆芽炒肉丝,我咽不下去,我那前老丈人还瞪我,说我骄奢,不懂民间疾苦?回回儿从他们家出来我都得到正阳楼再要一只鸭子填补肚子。”
吴皇后不料弟弟竟然为罪臣求情,还叫皇上“姐夫”,自称也随便得很,吓得赶紧跪在地上,“臣妾弟弟妄言,对圣上称呼不敬,请圣上恕罪。”
圣上却笑了,“倾颜,你也别忙着谢罪,他叫朕‘姐夫’一点儿错都没有。本就是一家人,让这皇墙拘得生分了。平常百姓家里小舅子是最得罪不得的,如今倒让小舅子跪来跪去,朕这做姐夫的也是心虚得很。”
吴鸾揉揉鼻子,“圣上这么说,臣可担待不起。臣一时忘了规矩,还望圣上恕罪。”
圣上指着吴鸾,无奈摇头,“这会儿又装,现在想起规矩了?你小时候整天缠着朕,一不高兴就在地上打滚,摔坏过朕太子府上多少件古玩真品,尿湿过朕多少件衣裳袍子?你爹要打你,还不是朕这个姐夫替你拦下了。”
吴鸾也红了脸,“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您再提有意思么?”
圣上将茶盏放在软塌上的茶桌上,“都起来说话吧,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别讲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吴鸾这才和姐姐一起从地上起来,在凳子上坐了。
圣上道:“你来宫中的目的朕也知道,不过是为了柳琛来求情的,这件事儿你不用管了,朕自有斟酌。好在你前几天退了柳家的婚事,柳琛的事儿倒是牵扯不上你。”
吴鸾低了头,“臣不是怕牵连,如今都说臣是因为知道柳琛要获罪,怕受柳家牵连才退的婚,臣实在是有口难辩。柳家待臣一向亲厚,跟半个儿子一样,臣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圣上对臣子向来宽厚仁爱,能不能开恩免了柳琛的死罪。”
圣上修长的手指敲着茶桌,“朕了解柳琛的为人,最是刚正不阿的,你也不必理会旁人怎么说。”
“圣上!”吴鸾猛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问:“圣上既然深知柳琛的为人,那为何还……”
圣上狭长的眼睛中如有一个黑色的漩涡,“吴鸾,朕在下一盘棋,有用的棋子自然是要留起来的。至于你,做好你的事,便是替朕分忧了。如今御史府人去宅空,倒也便利很多。”
吴鸾哑然,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就看不透圣上。这个局自己已然是身在期中了,却不知还有谁在替圣上效力。
吴鸾出了皇宫四下找不到柳亦儒,想了想去了刑部。
柳亦儒果真一直守在刑部门口,正在跟守门的求情,那人自是不肯放他进去。
柳亦儒见到吴鸾赶紧过来问:“圣上怎么说?”
吴鸾斟字酌句,“圣上只说他信得过你爹的人品。”
柳亦儒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圣上说了会从轻发落我父亲吗?”
吴鸾摇头,见柳亦儒神色黯然,也只能安慰道:“你也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
柳亦儒闭了闭眼睛,“我想见我父亲一面。能否请侯爷代为通融。”
耳听他如此客气疏离,吴鸾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亦儒,你不必……”
柳亦儒深深一揖,“有劳侯爷了。”
吴鸾一下子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方叹气道:“咱们先进去找找秦峥。”
吴鸾与秦峥熟稔,所以刑部门卫是认得他的,点头哈腰道:“国舅爷,您来啦。”
吴鸾指指柳亦儒,“带我一个小兄弟去认识认识你们秦大人,他今日当值吗?”
“当值,当值!”门卫殷勤地往里让,“刚才秦大人还念叨您呢,说是您来了立刻请您进去。”
二人一路来到秦峥的屋子。秦峥迎了出来,“晏清,就知道你今天肯定会来,呦,柳公子也来了。”
吴鸾的狐朋狗友柳亦儒也都认识,只是不熟识,当下抱拳道:“秦大人,家父如今关在刑部大牢,还请您行个方便,让亦儒见父亲一面。”
秦峥犯难,看向吴鸾,“死囚都是单独关押在大牢最里头的,闲杂人等一概不能见。”
“来来来,鸿瑄,借一步说话。”吴鸾将秦峥拉到屋外,“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兄弟我欠柳家的,死都还不上。就指着你帮这个忙,我才好夜里睡个安稳觉了。”
“你欠柳家的,我又不欠!”秦峥不买账。
吴鸾伸出两根手指,在秦峥面前比划,“两千两。”
“滚!”秦峥怒道,“上次找人演戏已经还完了。我还自掏腰包请了顺天府的那几个捕头喝酒呢!你这两千两还想钳制我几回?还有完没完?”
“行,那我上你府上找嫂夫人去!”吴鸾扭头就走,“我跟她说道说道那两幅绣品是怎么来的。”
“晏清,晏清,贤弟留步!”秦峥追上去,语气诚恳,“你嫂子憋着劲儿拿刀剁你呢,你们吴家就你一条根,不能断在你这儿。”
“我都断袖了,我怕什么?”吴鸾一脸的无所谓,“断子绝孙我都认了,我还怕你媳妇剁我?”
秦峥一时语塞,张着嘴竟然半天想不出反驳的话来,直到吴鸾走进了屋,他才咬着后槽牙道:“就一盏茶的时间。”
为了遮人耳目,秦峥让二人换上狱卒的衣裳,跟着送饭的狱卒到了刑部大牢的最里头。最里头是一排大块儿青石垒成的密闭屋子,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铁门上一道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用来通风兼送进去饭食和水。
柳亦儒急切地扒着铁窗,“父亲,您在吗?”
牢房内静悄悄的。柳亦儒慌了,费力地向铁窗内张望,借着一点昏黄的光亮看到牢房的地板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父亲!”柳亦儒大喊,摇得铁门“咣咣”地响。
“怎么了,怎么了?”守值的狱卒过来,“刑部大牢岂容得尔等肆意喧哗?”
吴鸾踹过去一脚,“还不赶紧开门看看,人怎么躺着不动了。”
狱卒也不敢怠慢,“呦,前天还吃了两个窝头呢,别不是撑死了吧。”
狱卒用腰间挂的钥匙打开牢门,柳亦儒第一个冲了进去,待到近前又浑身抖着不敢去确认。
吴鸾举着火把进来,看到柳琛平躺在铺着稻草的青石地上,一动不动,口鼻处有几缕血丝。他伸手探了探柳琛的鼻息,已是冰冷了。
刑部的人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仵作验了,说是服毒自尽,已死了两日了,只因毒性霸道而尸身不腐。
刑部扣留了柳琛的尸身,说是要走了手续方能将尸首归还家眷。
吴鸾将柳亦儒一路拖出了阴森刑部大牢。自从看到父亲的尸首柳亦儒就一直目光呆直,沉默不言。
所有安慰的言语都显得空洞苍白。吴鸾试探着问:“你与你娘和姐姐的生活如何?还是搬到我府上吧,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柳亦儒面色木然,推开吴鸾,跌跌撞撞地走了。
吴鸾看着他的背影,只有深深的无力感,本是要成为一家人的,如今却有一道鸿沟横在两人中间。他不禁怀念之前的亲密,那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彼此之间毫不设防。是他为了成全自己的情有独钟,而亲手毁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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