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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高承义再抬头时,见师夏从打印机里拿了一份文字版的保养须知,叮嘱说:“保鲜膜明天起床就拆……”
高承义接过保养须知一看,很详细,重点突出。“嗯。”
师夏给他拿了一袋子药膏,嘱咐他不要急着擦。
师夏收拾东西,又把纹身室锁好出来。走出来时,她看见高承义在看墙上的画,表情专注。
灯光晦暗,照得他身影高大。
她没有拍照,只用眼神描绘出他的轮廓,就像画中的雪山,巍峨凌厉,但又静谧无声。他什么也不需要做。他的存在,足以让人心向往之。
师夏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突然喊了一声:“看得懂么。”
高承义没有回头,仍然看着面前这一幅画:“我去过这里。”
这是珠穆朗玛峰东南脊,最难攀登的一条路线。就算是体质出色的普通人,哪怕报名商业营地,也要拿五年登雪山训练基础打底。四年前,师夏哥哥就是在登顶的途中遭遇雪崩失踪,至今音讯全无。
师夏不太信。
高承义说:“这是珠峰南坡。”
师夏想起刚才他超乎常人的忍耐力,有点相信他了:“那你登上主峰了么?”
“对。”
师夏想起自己的哥哥,眼眶有点泛酸,强撑着笑:“真厉害。也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高承义没有动。他还在看那一幅画,目光幽深,似乎在抚摸他的回忆。
师夏眼眶已经红了大半,忍耐着,伸手想去扯他的袖子:“高承义,我要关门了。”
高承义不让:“你很想念他么?”
师夏一愣:“你说谁?”
“在你画它的时候,你想着的那个人。”
“哈哈哈,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艺术家啊。”师夏连维持笑容都很勉强。
无数人看过这一幅画,他们给予的评价大多是:“真漂亮!”“画得真像。”“是珠峰么?”之类的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画里留下了“怀念”的情绪。
教她纹身的大师常说:“艺术,就是人心。”
原来是真的。
高承义低声说:“我不是,但我能看出来,你很想他。”
往昔根本难以面对的事实,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师夏只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戳中了,看穿了。她好像野兽被戳到伤口。痛极,那刺就不自觉竖起。
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恼羞成怒,嘴唇抖着:“你走吧。”
高承义看着她。
“我不舒服,不送你了。”师夏匆忙转过身。酸涩冲着鼻腔,她快要控制不住眼泪,只得把指甲掐入手心。她很不愿意在他面前哭。
情绪吊在半空摇摇欲坠。
高承义说:“师夏……”
“让你走!你听不见吗?”师夏终于大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高承义的目光幽深,穿透一切光线,像尖刀一样直撞进她的心脏。她真的恼了,忍不住伸手推他:“让你滚!听见没有。”她这么一瞪眼,眼泪转了一圈,啪嗒掉在地板上。
高承义拿纸巾过来,似乎想帮她擦眼泪,又克制地顿住手,改为递。
“别哭。”
师夏看也不看纸巾,大骂道:“谁哭了?”她有点控制不住眼泪,只得转身过去。“你根本没有看懂,装模作样。”
高承义把纸巾塞到她的手里。
“我恨他,你看错了!”师夏见眼泪已经擦不过来,索性破罐子破摔,转身直视他:“你看错了。”
高承义的手指正在缓慢地捏成一个拳头。
“你真的恨他?他可能……”胸膛里的情绪翻滚着,高承义不得不深呼吸才能发出声音:“他可能也很想你。”
师夏的肩膀在发抖。
曾经浓烈得让她喘不过气的悲痛,像在她心里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一直以来的恼火、痛苦和怀念,都积压着。锁在心里的一头咆哮的狼,日夜疯狂撞击着笼子,她压抑不住,恶狼破笼而出。
“想我?”
她指着墙上的画,眼泪不停地落在地板上:“他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她不再往下说,只愤恨地瞪着高承义:“你凭什么说他想我?”
她满身是刺,仿佛敌人是他:“你根本不懂。”
高承义沉默地望着她,她的眼眶红透了,瘦弱的肩膀在颤抖。如果说她曾经骄傲像一只狮子,那现在,她就是一只哪怕负伤不能战斗,仍倔强地瞪着他的狮子。
窗外下起雨,雨势渐渐大了。
这是一场早晚要下的雨。这是一场人力无法完全控制的降水。从来没有毫无征兆的暴雨,没有偶然发生的飓风。他早该从山涧溪流的蒸发中,看出端倪。
他对无数实习生说:“有些事不用到最后,也知道结局必定会发生。既然你不喜欢这个结果,那么,不要踏出第一步。”
而眼前这一步,并不是第一步。预约纹身也不是第一步。在更早之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往事不可回头,蚂蚁垂死挣扎。
昏黄灯光照在黑皮鞋上,它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
两步。
停住。
狂风在外面呼啸着。
“我怎么可能想他,我恨死他……”
师夏暴怒的声音,突然哑在喉咙里。
猝不及防,高承义抱住了她。
师夏的脸颊贴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上,听到对方传来的稳定心跳。
他如同一剂镇定剂。
师夏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你他妈给我放开,不放开我咬人了!”
高承义还抱着:“咬吧。”
没有情欲,没有更多的话,只这两个字,一个拥抱,让人暖到心底里去。
暖意透过他的皮肤传递到她的手臂上,血管里,心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暖,师夏不再挣扎。
静默了一会,她又说:“我没有想他,我恨他。”
“我知道。”高承义抚着她的头发:“都过去了。”
师夏慢慢止住眼泪。
她心里的伤口并没有痊愈。但不知是因为这一个拥抱,还是那句都过去了,这伤口的血止住了。
高承义说:“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听。”
师夏慢慢放松了,靠在他的胸膛里,还是默不作声。
“那就不说。”
师夏再一次闻到了男人身上的清爽味道。跟她哮喘发作那天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这是得救的味道。
留在脸颊的眼泪慢慢风干,她的情绪随着心跳一点点平复。这怀抱像万船停靠的港口,充满安全感。她在这个瞬间突然生出一丝盼望,时间能不能永远停留?
等两人分开的时候,都有些尴尬。
师夏到底有点不自在,踟蹰着:“那个,谢谢了。”
“不用。”高承义指着自己衣服上一大块被眼泪浸湿的痕迹:“可能要赔偿。”
师夏噗一声笑出来:“行行行,我给你送一件新的!”她伸手:“给我你家的地址,我给你寄过去。”
高承义抱着手臂靠在窗台上,懒洋洋地看她一会,笑了。
师夏望着他的笑,恍恍惚惚。眼前这个不是专横霸道的独裁者,不是严谨理性的工作狂,不是面无表情拒绝她的禁欲狂。他放松,他笑,他是他自己。
这个男人很像深海,矛盾地融合着一切奇怪的特质。这压抑含蓄的底下是什么。这让她无法抑制地想探究。
师夏收回手,被他的笑看得渐渐耳根发热,有点焦躁:“看什么。”
高承义笑着摇头。
师夏忽然走近了一步,抬眼看着他。
高承义懒靠在窗台上,双手放在西装裤里,目光看着她。
她抬起下巴,眼底仍残留着一点倔强的红。白得通透,红得骄矜,眼里浸满风情。她的声音在发抖。
“好看么。”
高承义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没说话,连姿势都没变。
师夏心跳得厉害。她突然一抬手,把皮筋摘下,不太熟练地轻晃两下。红发像野草一样,弯弯曲曲地攀在背后。
“不好看?”
高承义的目光落在她的红发上。它们毫不温驯,无序,凌乱地披散在纤瘦肩膀上。他的笑容慢慢收起。
师夏快被这一点点沉默折磨至死。难以掩饰的情感,难以掩饰的期待,酝酿在无声的空气里,一点点发酵。
在垂死的边缘,高承义突然伸出了手。
手指勾起了她一缕头发,指骨分明的手指缠绕着她的红发。深黑的目光聚焦在她脸上。他把发丝拉过来,闭眼,轻嗅。
师夏的心脏急促地跳动。
昏黄灯泡映在彩绘玻璃窗边,藤蔓缠缠绕绕。无尽的纠缠都是从一瞬间开始的。
两人的距离只得两个拳头宽。
她微扬着脸,想从他的眼里看出更多情绪。冷峻底下涌现着危险的暗流,她分辨不清。
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
高承义突然松手,那一缕头发就跌下来。他似乎醒了,很快收回手指放入裤袋。
他拧紧了领带:“我该走了。”
就他拧紧领带的一瞬间,师夏感觉到他全部的情绪收回,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那个完美的高承义。
送高承义走往楼梯的时候,师夏突然说:“哎,你们做天气分析的人,平时相不相信直觉啊?”
高承义披着西装外套,回头:“不信。”
“你不觉得数据分析,有时候也像盲人摸象么。你摸到的这部分数据是正确的,但未必是事实的全部。”
“比起毫无依据的直觉,我更相信科学。”
师夏立刻反驳:“科学最初也起源于假设。”
“没有数据论证,假设永远是假设。”
师夏窒住:“那感情呢,怎么用数据论证。”
高承义抬起眼,深沉的目光隔着几层楼梯看她。木楼梯,师夏的红发像一弯月亮,眼光锋利,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只有一点泄露了她的情绪,她的手指正在用力揪着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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