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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西楼一路走来,是猜想过那个陛下的“差”差到了什么地步,但是现实确乎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站在床边,望着帝王那往日充满威严任谁也不敢侵犯,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眸子,忽然觉得很荒谬。心中没有意料之中的宽心,反倒是带着些酸涩。
她同老皇帝相处的短短时日,足以让她觉得老皇帝是无坚不摧的、强悍无比的。可是现在那个高大的身形卧在床榻之上,却不比一把枯骨重上多少。
昔日再伟大的人终究难逃死生疲劳,如同诅咒一般一遍又一遍见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赵西楼居高临下地看他,她只有在这个时候可以如是做,就像在俯视万里河山。
他口中喁喁而语,似乎是在叫什么人的名字,赵西楼始终是听不清楚。但她显然听得出不是在叫自己,于是便不再多加关注——老皇帝那个白月光,又关自己什么事。
赵西楼想了想,轻轻唤了声陛下,但他并没有回答。
她撇过头,目光含笑:“苏公公,可否给本宫看看陛下的诏书?
赵西楼并不确定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究竟几何,诏书上又究竟写了些什么。
老皇帝迟迟未废皇后,这件事情一直使她心有芥蒂,但也让她认清了事实,在皇帝眼中,自己确乎是不及皇后的。
她的想法很简单,看看遗诏上都写了什么,合自己的心意,那是最好,若是不合心意,那就改掉。
此时此刻,她自己一点负罪感也没有,可谓是坦坦荡荡。
苏鞍山上前去,面容平静,却是摇了摇头。
赵西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苏鞍山拒绝得干脆,赵西楼思索着他恐怕是要留着这份遗诏做后路。
只好退而求次,看着苏鞍山,仔细地思考日后应当如何处理。但明面上赵西楼的口气到底还是温和,丝毫不见笑里藏刀:“那可否请苏公公准备纸笔?”
苏鞍山秀眉一挑,将她领去了寝宫旁的书房。房间有些逼仄,一面的架子上尽是圣人典籍。苏鞍山去一旁取了文房四宝,站着安安生生地替她磨墨。
平日里素来是赵西楼站在老皇帝身边红/袖添香的,到了此刻赵西楼无疑是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荒诞。
虽然这种荒诞之感难以磨灭,但这并不减缓她的动作。
赵西楼将纸铺陈开来,沉思了几秒,一揽衣袖便提了笔。
苏鞍山站在一旁望着赵西楼笔走龙蛇,脸上露出个算得上是赞许的目光:“娘娘的字同陛下可真像,陛下究竟教了你多久?”
赵西楼道:“不算久,熟识的人——像你或是书法大家都能看出破绽来。”
赵西楼学习老皇帝的字迹,都是硬着头皮临摹的。她基础只有她孩童时期母亲手把手教会她的那么几个横竖撇捺,什么框架结构通通乱来,老皇帝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笔体,也只学到个皮毛,然而基本没有入神。
赵西楼完成整个诏书的时间不过一炷香,她扭头去寻玉玺,头上的步摇便随着她的动作乱晃。赵西楼有些烦躁地往发上一拨,将步摇取了下来放在一旁,从架上拿来了玉玺。
“倒还挺重。”赵西楼将玉玺往那假诏书上一盖,冲着苏鞍山挑了挑眉。
上头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确乎是沉重不堪,其中所载的皇命与权威亦是令人敬而远之。而赵西楼盖完印之后便把它随随便便地放在了一旁,同她那贵重的步摇一起被抛之脑后,一美一威,在她眼中也不过尔尔。
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激荡她那颗有些被黄金白银弄得麻木的心。
苏鞍山探过头去看她的文章,内容十分简单,废了徐蕊与其子的后位与太子之位,而传位三皇子连城。行文与措辞都是老皇帝的笔法,登时有些奇异起来了:“你若想谋权篡位,恐怕我们也拦不住了。”
赵西楼让他放心:“光是传位三皇子,那群老臣恐怕就已经坐不住了,徐家可同这帮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都是些维护东宫的家伙,这些日子里恐怕折子也堆了许多。若换我登基,估计得被那帮老古董们弹劾到死。”
其实苏鞍山所言,赵西楼不是没有想过,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皇帝这个职务,可不仅仅是个累字可以囊括的。
苏鞍山笑了笑,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并没有在意她的话,从袖中抽出了一道圣旨:“娘娘,接旨吧。”
赵西楼愣了一下,诧异地看了眼苏鞍山。苏鞍山也没有管现下赵西楼是站着还是坐着还是跪着,自顾自便读了起来,口气腔调一如往日,不急不缓。
赵西楼听罢,终于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锁在了头顶那龙凤呈祥的花纹上。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为什么?”
那道皇帝亲笔的谕旨,同自己所写,只差几个字罢了,好像出自一人之手。
苏鞍山将圣旨放到了桌上,这才抬头望向她,等着她的问题。
“为什么陛下对我这么好?”赵西楼看着屋顶那些斑驳陆离的彩绘,那些神话故事同眼前的事实一样令人生疑。
苏鞍山拢袖而立,回答了她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陛下说你自然会懂。”
赵西楼当然不懂。
一种脱力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涌到她不算强健的心脏。
从入宫一开始她便不懂,不懂为什么这个男人要把她娶到宫中,不懂为什么要纵容她如斯。但赵西楼当然看得出来老皇帝眼中的赤诚,但也很清醒地明白,那并不是男女之爱。
或许老皇帝对她有所求,但他九五至尊,身居高位,对一无所有的自己,究竟有何所求。
赵西楼终于缓过来一般地垂下了头:“我去看看陛下。”
失魂落魄。
她缓步走到帷布缠绕的床边,沉默不语地跪坐了下来,手臂轻轻地支在柔软的枕巾上,目光是低沉的审视。
老皇帝动了动,她愣了几息,便看见他缓缓地扭过头来,目光是同刚才不同的清明,脸上带着些平日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好像一个清朗的少年郎,同他终于走向衰老的面容格格不入。
他冲着赵西楼微笑。
赵西楼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
老皇帝轻轻抓住了赵西楼放在枕巾上的那只手,将一块冷硬的玉石放到了她的手中,有些顽皮地冲她说:“阿婉,这个还给你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大多数人恐怕听不懂,比如苏鞍山,比如环伺四周的宫人们。
但赵西楼听懂了。
因为她的母亲叫周婉。
赵西楼睁大了眼睛,嘴里想说些什么,但是始终没有说出话来,那是一种如鲠在喉。可是也有很多话,不需要言语便可以表达。
如果我是母亲,我会说什么。
赵西楼抓着老皇帝的手,昏昏沉沉地思索着。
赵西楼轻轻问:“这是我的吗?”
连战回答:“是啊,你一直落在我这里了。”
他的称呼不是朕,而是我。
当年鹤川夫人周婉一身戎装,一匹快马,只身入敌营,取敌首,一把镇山河威慑四方而平天下。
当年老皇帝连战率将士三千,一路将夏烈部族几万敌军驱至燕山,刻石勒功,声震四海。
或许他们相逢在少年时候,终究因为很多原因,没有在一起。
赵西楼看着连战闭上了眼睛,像看完一本话本一样,知道了一个故事的结局,那是或许是一个湮灭在岁月缝隙中的传奇。
苏鞍山原是远远站在,赵西楼正好背对着他,待着他走近了,才有些讶异地问道:“娘娘,你怎么哭了。”
他看到了老皇帝同苏鞍山说了两句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而赵西楼也只是摇摇头,并不想让这个故事成为皇家辛秘中的一段话题——史书上会各有他们一笔,再浓墨重彩轰轰烈烈也一样轻描淡写,做文人笔端两朵生花写意。
赵西楼哭起来并不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或许是因为她有意在压抑着。
她冲着苏鞍山摊开手掌,轻声道:“这个,是什么?”
苏鞍山望了一眼便知:“这是陛下用来号令影卫的玉玦,想来是一对的。”
赵西楼攥在手中的却只有一只,苏鞍山也有些困惑。
赵西楼却不再言语,她自然知道另一只在何处,在老皇帝之前赏赐给她的那堆首饰中,唯一没有凑成对的那一只耳饰。
大夏凤仪八年,夏武帝驾崩,享年五十八岁。
赵西楼在戊时之前回了梨花园,一肩霜雪,满身疲惫。
她轻轻摘下披肩,少年已经抱着长剑站在殿门口等候多时。
赵西楼看了他一眼:“你一直在这里等着,不冷吗?”
连城摇头,犹豫了片刻问道:“我父皇怎么样了?”
赵西楼没有回答,但是有人帮她回答了。远远传来的钟声让连城僵在原处,他目光愕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此刻可见的唯有灯火荧荧。
赵西楼站在他的身旁,伸手轻轻抱住少年的后背,那脊梁很瘦,有些硌着自己。
钟声响彻整个都城。
赵西楼仰起头来,整个天际没有一颗星子,昏沉黑暗成一块幕布。宫墙外是万家灯火,百姓安康。
老皇帝慷慨无比,又任性万分,他将这这江山变作棋盘,而令赵西楼立于其中,执掌黑白。每个人,每张脸,忽明忽暗地出现在了赵西楼的眼前,他们各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她的步步为营不过是前辈们帮忙铺好的路子,她不用担心是否会一脚踩空,因而顺遂非常。
而那经天纬地的格子里困着的究竟是什么,她终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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