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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的寿宴安排在晚餐，然后会一直闹到半夜，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那是男人和外人的交际场，自家人的聚会是午餐时间，辰时三刻所有人就都必须赶到大福居。
刚吃过早餐，云姨娘就去了大福居，赶着烧头香，表孝心。
夏苗则拖到辰时一刻才要小元子提着食盒，交待了鹂儿好生看家，慢慢悠悠地出了听雪居。
寿辰这天的晚餐应酬太多，吃不好，所以午餐的家宴才是重头戏，是全家儿孙们表现的好时机，一点儿也怠慢不得。
青梅原想要从一品居请名厨来做，可着实要花上一大笔银子。若全是孝敬了老祖宗，让老祖宗在心里记着她的好倒罢了，偏偏是一大家子人享受，她一个人掏银子，怎么想怎么亏得慌。
于是，夏苗给她出了个主意，既然一个个地想要献殷勤，就每一房送一个菜来，每个菜分三份，放成三桌，正好十一个菜凑一桌。一来考考各家的厨艺；二来给她们表现的机会，不要总是嘴上抹了蜜；三来省了青梅的一笔钱，又不用操心；第四点则是夏苗想要让她老爹睁开眼看看，看这个家里除了她夏苗，还有谁是真的有孝心。
云姨娘知道今年的新做派后狠狠地骂了夏苗一通，骂她既然是自己出的主意，为何连自己老子娘也瞒得死死的，害得她没法提前准备。
只有三天就是老祖宗的寿辰，可云姨娘既不会做菜，也没钱到外面买一份回来充场面，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夏苗翻出本书来，上面有什锦菜的菜谱。这什锦菜的原料都是些不值钱的蔬菜，但做出来后红红绿绿看起来喜庆，又开胃，最重要是只需要腌三天就能吃。
全家人一起动手，洗的洗，切的切，玩了一整天。云姨娘又担心了，万一没成功，三天后怎么办？夏苗笑了，那也送过去，反正心意到了。
还好，第三天开坛的时候满室飘香，馋得人口水都流出来了。
一路分花拂树而行，没多久就到了大福居前，正遇见她老子夏百川从另一条路过来。
夏苗盈盈一福道：“多日不见，父亲大人安好。”
夏百川瞥了一眼，觉得这个自己一直不待见的女儿顺眼多了，应了一声，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你受苦了。”
若是这句话放在以前，夏苗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可现在心里只觉得好笑又可悲，好笑的是他，可悲的是自己。
“多谢父亲大人关心。”夏苗低低地说。
夏百川见她依然恭顺，便“大度”地把上次的不愉快一笔勾消，没有追究，率先向前走去。
夏苗跟在后面，嘴角微微勾起一个轻蔑又带点苦涩的笑。
这些日子夏苗虽然病了一场，又被贬回了听雪居，但过得可比夏百川好太多了。
为了弥补不能娶进门的损失，夏百川花了一大笔钱，给那个青楼女子买了座别院，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宠得远远超过了原先的宝姨娘，都很少回家了。
好不容易花魁娘子被安抚得消停了一阵，青梅的恶名又传开了，这下子她反倒庆幸没进夏家，悄悄地和青楼联系，想要重操旧业。
即使生了儿子还得长大才能进夏家，进了夏家后还有一个刁蛮的继女等着自己，她可不想毫无希望地和夏百川这半老头子一生捆在一起，竟然每次行房后偷偷服用避子汤。
这避子汤过了半个时辰便会失效，她生怕意外，每次都要喝，事做得多了，难免被夏百川捉到一回现形。
夏百川生了十七个女儿，只得一个儿子，对子嗣甚是要紧，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没把花魁娘子活活打死，却也难消他心头之气。
心灰意懒，夏百川又回了府，想要从宝姨娘那里得到安慰，却吃了个闭门羹。
若在平日里夏百川如何肯受小小姨娘的气，但做错事在先，毕竟心虚，又有点微微窃喜，觉得至少表示是在乎他的，所以才会吃醋。那么说来，他夏百川仍然魅力无边，只是花魁娘子不识趣。
夏百川宿在了十姨娘处，以为会让宝姨娘看着眼红，又巴巴地求自己回去，不成想十多天了都没消息。
那一头，十姨娘自以为时来运转，咸鱼翻身，尾巴都要翘到天上，诸多做怪，还对夏百川予取予求，今天要支金簪，明天要串珍珠项链。
夏百川不胜其烦，只得回到冷冷清清的明月阁，满府姬妾，十个姨娘，竟然连他的一张床都放不下。
夏苗一点儿也不同情她老子，只是为娘亲抱不平，恨不得带着娘亲一起离开。
跟着夏百川进了大福居，老祖宗对儿子的问安置之不理，倒向夏苗伸出手来：“唉，我的苗苗，可怜见的。”
那神情，那语气，好似所有的不快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这一句话，一个表情，夏苗便明白不需要动心思巴结讨好，完全可以收起自己的伶牙利齿。当一个旁观者，看她们怎么做戏，亦是乐事一桩。
夏苗脸上也马上堆满笑，上前亲热地说：“老祖宗，一个多月没见，可想死我了！”
“你瘦了。”老祖宗摸了摸夏苗的脸蛋，却摸出多了一圈肉，幽幽叹了一口气，又似乎欣慰地笑了。
夏苗忙别过脸去，说道：“老祖宗今天大寿，孙女没有旁的孝敬，和娘亲一起做了些什锦菜，看合不合老祖宗的胃口。”
小元子把食盒的盖子揭开，露出里面的十锦菜。
一时旁边的姨娘们窃窃私语。
五姨娘道：“哟，这不是乡下人吃的菜嘛！就这不值钱的也拿得出手？”
六姨娘掩嘴笑道：“这么多的菜怕是还没花一两银子吧？我说苗姑娘到底是当过家的，真会精打细算呢！”
六姨娘把自己带来的食盒揭开，里面是河豚，她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奴家的二哥从中山国带回来的鱼，今日用冰镇了送过来。这鱼才鲜呢，那些小菜还是打赏给送鱼来的下人吧！”
小元子气坏了：“我家主子和姑娘辛苦做了一整天才做好的，怎么说是打赏给下人？”
夏苗但笑不语。
老祖宗道：“最近天太热，吃得清淡点也好，大鱼大肉有点腻了。”
难得夏百川也说：“这什锦菜就放在桌上吧，总之是苗丫头的一番心意。”
各人把自己带来的菜现宝地拿了出来，又是一番唇枪舌箭，争风吃醋，笑里藏刀。如果隔得远了，听不清楚，还会以为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更兼美女如云，煞是养眼，真真是天大的误会。
夏苗突然间变得木讷，不再能言善辩，对那些夹枪带棒的讥讽听不懂似地报以微笑，更让人觉得好欺负了。除了宝姨娘和知道厉害的青梅，那些在言语上吃过亏的姨娘、姐妹们轮番上阵，可逮着机会还以颜色了。
云姨娘在旁边干着急，说一句就引起一群人抢白，寡不敌众，吃了不少暗亏，倒是老祖宗总是不着痕迹地护着她。
一众姨娘和姐妹们愚蠢地看不出风向，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宝姨娘把菜放在桌上，又远远地躲到了角落里，夏百川两次想要亲近，却都碰了软钉子。
夏懿不在家吃饭是常事，没料到老祖宗的寿辰他也不给面子，却没有人敢提起他，饭菜摆好后就一一落坐了。
夏苗扶着她娘就要往旁边的桌子上去，老祖宗却说：“这孩子，过来，坐老祖宗旁边。”
夏百川也板着脸说：“这两个位置一直给你们母女留着，还要坐到哪里去？”
这时那帮姨娘和姐妹们才如梦初醒，原来夏苗仍然屹立不倒，心中暗骂什么被打，被赶回听雪居全是假的，骗人的，纷纷为自己的后知后觉后悔不已。
一时间场面变得冷清，谁都不敢说话，想要把前面的错话找补回来，又怕错上加错。
“开饭了？”门外嘟嚷了几句脏话。
众人都象是被施了定身法，连夏苗都是一愣。
一人带着浑身的酒气，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拎了只足有两斤重的酒坛子。
他头上是圆顶直脚幞头，上嵌块和田白玉，身穿二色团花纹丁香色窄袖锦袍，领口微敞，腰间系着一条墨绿色汗巾子，走得急了差点摔一跤，手中的酒坛子却仍抓得牢牢的，一滴酒水也没洒出来。
他喝得满脸通红，眼睁都睁不开，脑门上仿佛就刻着“纨绔”二字，正是夏家的小霸王——夏懿。
在这个家里，夏苗连老祖宗都能毫不畏惧，但唯独每次见着他都难以克制地在内心发怵。
夏苗并不是怕他，却总在有意无意间躲着他，从六岁以后他们之间说话的次数一年当中不超过十次。
因为这个当年才八岁的小哥哥，夏苗挨了记忆深刻的一次毒打，被打得趴在床shang将养了足足十天才下地，半年都躲在听雪居里，不敢见生人。
夏苗不明白，八岁就害人害得心机深重的男孩子，长大后怎么会长残了，变成了被狐朋狗友轻易就诈骗钱财，带上邪路的浑人？
夏懿重重地把酒坛子搁在桌上，烂泥般坐了下来。
说实话，夏家唯一的嫡子如果不酩酊大醉，不歪斜着眼看人，不站没站像，坐没坐像，不满嘴胡话……长得还算不错。他的皮肤是象牙白，继承了夏百川高大挺拔的身材，又有吴夫人清秀的五官和不怒自威的气势，据说在青楼中颇有些薄幸名。
夏百川看到这个儿子，眼里就要冒出火来，只因昨晚他们就在百花楼里碰上了，这小子居然连爹都不叫，呼朋唤友地直接上了二楼。更令夏百川气恼的是，他也没脸当场把夏懿叫住，狠狠训斥一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扬长而去，夏懿似乎在身边的小娘子耳边还骂了一句“老狗”。
“是哪个聪明人给你出的主意？你可省事了不少！”夏懿的目光斜斜地向他亲姐姐那边看去。
青梅警告瞪了一眼：“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成吗？”
“那我尝尝。”夏懿打了个酒嗝，一样一样的菜吃过去，边吃边评，“嗯，不错，这狮子头倒是一品居的手艺……郑大厨该打，浇汁鲍鱼放咸了，没做出鲜味来……枸杞鸽子汤是八姨娘送的吗？你不会说是自己喂的那只吧？刚才我还看到它在天上飞……咦，这是谁做的？”
每一句话就打了在座一个人的脸，而他犹自一派天真，嘴里吃不停，还说个不停。
夏苗全身的汗毛象刺猬一样竖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这是我做的什锦菜，入不了哥哥的眼，别吃了。”
“是你做的？”夏懿的眸光暗了一暗，夹起一片腌黄瓜放入口中，品了一品，“嗯，这个还不错，象是我屋里老妈子做的味道。中午吃不完，剩下的全给我。”
话虽难听，却比对姨娘们好太多了，隐隐还有维护之意，夏苗又放松下来。
老祖宗把盛什锦菜的碗移近一点：“那可不成，这是苗丫头孝敬我的，想吃叫你屋里老妈子做去！”
夏百川早就忍不住了：“够了！不要光说别人！老祖宗的寿辰，你有什么象样的礼，快拿出来！”
“我？”夏懿喝了口酒，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不是吗？哈哈……父亲大人日夜操劳，可还曾有半点收获？”
全家也唯有这个混世魔王敢说这种话，夏百川气鼻子都歪了，咬牙切齿地骂：“今天若不是老祖宗的大寿，看我不打死你这小孽障！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好，儿子这就滚，晚餐时会再滚回来，您老放心！”夏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来起他的酒坛子，哼着小调走了。
看着那个蹒跚中又有点堪称潇洒的背影，夏苗想不通他是真醉了，还是有意帮了自己一把。
“苗丫头！苗丫头！”
老祖宗连唤了两声，夏苗才回过神来。
“尝尝这个，我觉得这个还不错。”老祖宗的情绪没有受这点小事的影响，夹了一筷什锦菜里的茄子给夏苗。
看来老祖宗说的是真的，那些昂贵的荤菜她一点儿都没动，倒是蔬菜吃了不少。
夏苗突然有些看不懂懿哥儿，心中有事便食不知味。
“吃完饭，陪我说会子话，咱祖孙俩好久没聊了。”
夏苗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话，夏百川也说：“我也有点事找你说，一起吧！”
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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