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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有所不知。夫人乃是神体, 怎能与凡人一样十月怀胎。夫人说了,她的孩子要怀胎十年才能降生, 降生时候似乎还有些险阻……我身为属下, 又是男子,当然不方便细问清楚。将军亡故之时,夫人怀胎已有三年, 还有七年才能生产哪。唉, 真惦记那孩子,不知最后下落如何?……”
莲生默然无语,只凝视着那双小鞋。
日光射入窗棂, 在鞋子上留下明明灭灭的光点, 映得鞋尖那双憨态可掬的虎头更加灵动,黑白分明的一双虎睛直瞪着莲生。如此精致的手工, 细密的针线, 融入的定是绵密无尽的母爱吧,鼻端又隐约传来那极熟悉极亲切的气味, 莫名地令她心软, 令她鼻酸……
一度都几乎怀疑,自己就是那飞天留在人间的子息, 不然为何有着如此多的相似,如此密切的关联?飞天失踪于十六年前, 恰巧就是自己降临人世的时间……听这老先生一讲, 方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心中似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又似是整个人都悬了空,有些莫名的失落与空虚感。
身旁的柳染,神采盎然,眸光中满是喜悦,显然他的所需所求,就是那天界琵琶与凡间琵琶的异同,此行不虚,终于获得答案。一个画师,为何这样关心琵琶的弹奏手法?想来是为了画得更加准确精妙?而莲生直到出府,自己的满腔疑问,也依然塞在心里未能解开。
临出后门之际,鼻端忽然飘来一股异香,闻所未闻,在莲生识得的一千八百七十五种香料中都未有过,令她蓦然停下了脚步。
“老先生……这是什么香气?似是花香,什么花在这寒冬正月盛开?”
齐福茫然四顾,显然并未嗅到什么异香,然而毕竟是府中旧人,略一思忖,便明白莲生所指。
“哦,是净水兰。”
他领着众人转过两重庭院,来到将军府西北角落,柴房之后,有口深井。
一眼望去,与寻常水井也没什么不同。石砌井栏,装着辘轳,绳索上结着水桶。只是井栏外围,种有一圈兰花。蓝白相间的花瓣,鹅黄花蕊,衬着翠绿叶片,更显色泽光艳,生机勃勃,竟然迎着寒风盛放,丝毫没有瑟缩寥落之意。莲生敛裙蹲下,立时便察觉这花瓣花蕊,毫无香气,那清新美妙的花香,竟是从井中传来。
“唉,十六年不见,井水也已经枯干了啊。”齐福向井中望了望,萧瑟地摇了摇头。
“这花却开得如此鲜艳!”莲生敛裙蹲在花旁,仔细查看:“是什么花呢,以往从未见过。”
“说来话长。这井原本是个苦水井,井水只能用来洗衣擦地,浇树浇花都会死,更不能饮用。夫人来后,亲手在井边种下这一圈兰花,兰花开后,香气全不散放,而是自土下渗入井中,自此井水香甜,明澄,饮之强身健体。夫人也没说是叫什么名字,我们见它能澄净井水,所以都叫净水兰呢。”
莲生心中,忽然也似有一朵兰花盛放,蓦然照亮了整个心胸。
那簪花老丈的《香音变》中唱过:“飞天吉祥降福祉,枯木生叶苦水甘。风调雨顺地饶富,朝野清明百姓安……”原本以为只是个形容,却没想到这神灵真的曾经令苦水转甘。莲生所居之处,正有一口苦水井,只因井水咸苦,四周一片荒凉破败,百姓凄苦求生,若能令那口井也澄净成为甜水,那乡亲们岂不是喜从天降?
“老先生!我,我能将这兰花移栽一株么?”
“不要动,不要动!这兰花本是神物,看似娇美,一旦挖掘却能令人手指刺痛难捺,要用井中甜水清洗才能止痛。这井水已枯,无处清洗,你若动手挖掘,可要吃苦头了!”
“可是,这神物栽在一口枯井旁岂不可惜?我所居住的苦水井,正可以倚仗它来净水啊!”
齐福苦笑着摇了摇头。“姑娘这腔心意可敬,真要是可行,老夫也不拦阻与你。但这净水兰只能生于此处,离开这片水土便无法存活。也曾有人试过移栽,移去一株,原地自然又生一株,但移走的那株必然在六个时辰内凋谢枯萎,想尽办法都救不过来。唉,想必是天宫神花,只有神仙能够手栽成活吧……”
莲生蹲在井边,双眸凝视着那娇美兰花,脑海中思绪纷乱,飞转不息。
自幼听惯苦水井的传说,都说当初苦水井还是甜水井的年景,那附近也是繁华居处,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如井水一样清甜……万一能移栽成功,荒废之地转为福祉之地,带来的好处何止是清甜井水而已?别说只是手指刺痛,就算是全身刺痛,都值得一试啊。
“我试试看!”
嘴唇一咬,伸手挽袖,对着兰花下的泥土,一把挖去,一阵针扎般的剧痛,霎时间直穿指尖。
“使不得!……”柳染伸手拦阻,已然不及,莲生咬牙强忍,硬是向泥土中接连挖掘,一双小手哆哆嗦嗦,终于将那株兰花连根带土捧在手中。
那兰花一离土地,顿时芳香四溢,花瓣花蕊,明净亮泽,捧在莲生的手里,整个庭院都浸润着清雅的浓香。莲生仰望天空日色,唇角疼得连连颤抖,带得牙关都嗒嗒作响,然而苍白的小脸上,仍然泛起一丝满怀希望的笑容。
“六个时辰……我试一试!”
——————
天寒地冻的深夜。
辛不离左手持一柄纸灯笼,右手端一碗热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小路上努力保持着平衡,急匆匆行往苦水井。老远地便望见一盏灯火如豆,于井栏边的黑暗里映出一道昏黄光圈,笼罩着一个猩红的人影。
行得近了,便能看清是莲生裹在一领阔大的绒毡斗篷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莹白的小脸露在外面,小猪一样笨拙地拱在井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火照耀下的一株兰花。
辛不离特别厌恶这领猩红绒毡斗篷。因为是那韶王小子李重耳送给莲生的。莲生喜孜孜地收了下来,整个冬天都裹在身上取暖,每次看在眼里,都让辛不离觉得,像是那韶王就拥在她身边。
怪她乱收人家礼物,她振振有词地讲了一通什么礼尚往来的道理。想让她收起来不要用,但是那斗篷出奇地保暖,几层棉被都比不上,辛不离自己,都没有余钱去买一铺棉被去送给她。每次一提起这斗篷,还令她分外地想念起那韶王小子来,喋喋不休地向辛不离讲述她打听来的边境军情,掐着指头计算那小子何日凯旋……
所以毫无办法,只要不冻到她,只好由她。
“种活了么?”辛不离放下灯笼和汤碗,蹲到莲生身边,也紧张地查看那株兰花:“很浓郁的芳香啊,瞧这花瓣花蕊,莹洁娇嫩,定是种活了!”
又冻又饿的莲生,一把端起热汤咕嘟嘟一饮而尽:“还没有。要不香了,才是活了。……咝,好冷呀,快来快来,一起披上!”
莲生热情地张开那领阔大的斗篷,伸臂向辛不离示意,辛不离不动声色地闪身避开:“我不冷。”
他才不要披韶王的斗篷。冷死也不要披韶王的斗篷。只坐在莲生身边,任身上旧袄四处漏着寒风,也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兰花:“真有那等神效么?听起来像个传说,不像是人间能有的事情。”
“齐老先生不会骗我!他说这净水兰一旦栽活了,香气就会离开花朵,直渗地底,澄清井水,令整口井都变得甜香。但从来还没有移栽成功过,只要离开将军府的井边,便会在六个时辰内枯萎,没人救得回来。”
“若是移栽不成,你的手上伤痛,得不到甜水清洗,就永远不会好了?”一提起此事,辛不离的语气仍是又气又急。
“我没想到会这么痛……真的很痛喔。”
莲生哭唧唧地撇下两边嘴角,于斗篷缝隙中伸出两只小手张开,歪头细细端详。十指表面上仍是粉白细嫩,看着并无异状,唯有自己知道那疼痛锥心刺骨,宛如指尖扎满钢针。真是低估了神花的威力,居然这样痛!服药,闻香,都没有用,倒是辛不离为她敷上自制的药膏,略减轻了一点痛楚。
“不离哥哥,你这药膏灵验得很啊,嗯,有茵陈、黄芪、艾叶、甘草、荆芥、蝉蜕、蛇床子、土茯苓……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又从哪里收集来的偏方?”
辛不离沉默不语,敦厚的唇角绷得铁紧,双眸只盯着井边兰花。
“又生我气啦,不气不气,不离哥哥,能有一试,也是值得。这口井对咱们太重要啦,若是能真的变成甜水……”莲生偷眼望望辛不离的神情,又笑嘻嘻地改了口:“其实也没那么痛,我就是吓唬你的,已经不痛了……哎哟,咝……”
辛不离口唇翕动,想要教训这小妹子几句,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还是闭了嘴。
总是这样冲动冒失,永远让他放不下心。不顾自己可能留下终身伤痛的风险,硬是捧了一株传说中根本无法移植的神花回来。辛不离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将那株花栽在苦水井边,自己面色苍白如纸,全身冷汗湿透,仍拼命忍着疼痛,如获至宝地蹲在旁边不肯走开。
身后还站了两人,一高一矮,都戴着帷帽,严严实实遮蔽脸面。敦煌风沙大,无论男女都有戴帷帽的习惯,然而这两个人,不知是站立的姿态,隔着帷帽注视他的神情,还是什么隐然发散的气场,令辛不离心中极为不安。
“两位是……”
那两人静默地打量他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转瞬间消失在茫茫雾霭中。辛不离望向地上的莲生,只见莲生正侧头凝视那两人的背影,双颊绯红一片,红得穿透这沉沉暮色,直刺辛不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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