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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几句话, 却如一记重锤, 狠狠砸向莲生胸口, 令她震动,窒息,透不过气。
男女双身?
“怎么个男女双身法儿?”
莲生拔地而起, 一把挽起裙脚, 跃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瓦刀、画笔和颜料钵罐,就在柳染面前蹲下来, 瞪圆一双黑眸:
“是可男可女, 时男时女, 亦男亦女, 还是非男非女?要怎样才能变化?饮酒?闻香?冥思?念咒?平日为女化身为男, 还是平日为男化身为女?男女身只是性别有异, 还是相貌完全不同?女为至柔之貌, 男为至刚之体吗?……”
柳染秀眉微扬, 凝视着莲生的面容,一时没有开言。洞窟光线虽然昏暗,在如此近的距离,也依稀可见这少年挺直的鼻梁, 微翘的唇峰,比壁画上的菩萨更雅洁, 比飞天更俊美, 眸中神情有些诧异, 有些疑惑, 但始终含着一份温和的笑意。
“你脑筋真快,一下子想到这么多?……佛经有云,一切诸法非男非女,男女本无定相。《维摩诘经变》说:‘天女以神通力,变舍利弗如天女,天女自化如舍利弗’,如此随心而化。飞天是佛门八部众之一,香神与音神合体,以香为食,不食酒肉,自然不会用什么饮酒闻香的手段来变身,想必也是心念到处,便可随意变化形体吧。”
莲生的脑海中嗡嗡作响,滔滔疑问汹涌而来:“那么浴佛节下凡的那位飞天,原来也是男女双身随心而化吗?为什么一直都是女子,没听说过她化过男身?”
柳染眼望身边壁画,凝思片刻,悠然长叹一声。“他的来龙去脉,未见经史记载,想必是因为恋上男子,便以女身下凡,这也是融入红尘之道。正因如此,凉国民众都称飞天为娘娘,绘于壁画上的所有飞天,也都是曼妙女身呢。”
莲生瞪视着那凌空飞行壁上的一队队飞天,一时间思绪翻腾,良久不能出声。
说得没错,眼前这许许多多菩萨神佛,大都没有明显的男女形貌,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姿容与神情之间,有一种引人超脱于世俗之外的无尚华彩。天界神众,自当随心所化,大美之道,本应超乎性别。
唯有飞天,是毫无疑义的女子姿容。
莲生自幼习惯飞天娘娘的称呼,与大凉众多百姓一样,一直以为她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神,各种崇拜,艳羡,心向往之,怎知道其中原来另有玄机?如此一位佛门护法神,于人间度过十年岁月,是什么样的缘法,什么样的心情?既然是男女双身,那么在下凡前,失踪后,又是以男身还是以女身存在呢?容貌,性情,神通,法术,可有不同?
这神灵,这男女双身、随心而化的神力,是否与莲生的异能之间,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乍一听男女双身,恍惚间还以为终于找寻到了身世秘密,虽然听起来差异甚大,并不是自己饮酒化男、食香为女这样笨拙,然而男女双身,以香为食……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巧法?
“你说飞天是香神与音神合体,什么意思?佛门八部众又是什么呢?”
柳染倒是耐心,屈指一一作答:“香神乾闼婆,以香为食,遍体异香,为佛祖奏乐供养。音神紧那罗,能歌善舞,为佛祖歌舞供养。他们都是佛门八部众之一,就是八类地位尊崇的护法神众:天,龙,夜叉,乾闼婆,紧那罗,迦楼罗,阿修罗,摩呼罗迦。飞天兼具香神与音神二者的神力,故此又称香音神。”
“对对对,也叫香音神!我听过一部变文,叫做《香音变》,就是讲述飞天的故事,你听过吗?”
“倒没听过,原来变文里也有?大凉民众,还真是热爱飞天啊。虽然不是什么地位崇高的上神,然而当年天神显迹,震动天下,自此敦煌处处都有飞天影像,天花烂漫,佛光不息,倒也是一段佳话。”
柳染回头望向丹青粉墨点染的四壁,平静面容上逐渐泛起一层沉醉的光彩,拈起墨钵边的画笔,轻蘸墨汁,于钵口膏了又膏,将笔尖膏成一支饱满的锐锋,提腕悬肘,擎在壁前:“中原也算诚心礼佛,但哪有凉国佛事昌隆?到得敦煌来,日日都有画可画,画不尽的画。”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定然读了不少经书?”
“身为画师,当然要对所画的一切追本溯源,了然于胸。”柳染笔锋已落,在飞天身周绘出一朵绽放的火焰纹:“心中有佛,笔下才有佛光啊。”
“哇,你画的火焰纹都与大凉的画师不同,三重三瓣,像真的一样!……”
一阵咿咿啊啊的叫嚷传来,一个人影踏入洞窟,打断两人的喁喁漫谈。
是个弯腰驼背的老者,黑衣麻鞋,全身泥灰,满脸皱纹,一双眼眸倒是精悍灵动,飞快地瞟瞟柳染,又瞟瞟莲生。怀中抱着一个小小酒坛,虽然以胶泥封着坛口,依然隐隐散发出莲生熟悉的醇香。
“七步香?”莲生皱皱鼻子,聊天被打断的小小遗憾,顿时被这酒香冲散:“你们好品味啊,跑二十里路去杨七娘子店里买酒来饮?”
柳染长睫一闪,饶有兴致地望着莲生:“姑娘才是好品味,居然识得酒香?这是为七娘子作画的润笔,七娘子倒是大方,足足送了一年。”随手向老者比划:“告诉她不要再送了,上次送来的还没饮完呢。”
“咿咿啊啊……”那老者原来是个哑巴,和柳染以手势对话几句,抱着酒坛踽踽走入洞窟深处。自莲生面前行过时,莲生急忙起身施礼,那老者却狠狠地瞄了莲生一眼,目光犀利,殊无友善之意。
莲生自觉尴尬,想要告辞离开,又有些依依不舍,转头望向柳染,只见他也正凝视着她,一双唇角依然微翘,挂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莲生鼓起勇气,轻声开言:“可以常来看你画画吗?”
柳染笑容更甚,如淡淡春风轻拂身周:“当然可以。”
“太好了……”莲生欢然拍手,忍不住又加一句:“你也会常去城里吗?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你会去观灯吗?”
柳染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洞窟中一片寂静,只有哑巴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莲生紧张地在袖内对着手指,过得片刻,才见柳染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全城设灯,火树银花绵延数十里,宛若一条条游龙奔腾敦煌城中。这一夜没有宵禁,全城无眠,少男少女们几乎全部走上街头,赏月观灯,说笑玩闹,整夜尽情嬉戏。幽深夜色里,明月朗星与人间烟火两相映照,四下里通明瓦亮,人流熙熙攘攘,整个城池依然如白昼一般。
“呯呯……啪!”
空气中回荡着爆竹的暴响,浓烈的烟气与火-药气长久不散。时而有顽皮孩子点燃一枚爆竹,出其不意的一声大响,惊得路过的少女们一阵阵娇呼。
甘家香堂的一班小姑娘一起相约出行,在这美妙冬夜里走桥摸碑,嬉笑玩耍。据说走过城中所有的桥,摸过巷口所有的碑,就能驱妖魔,祛百病,保得全年平安,至于灵不灵验,谁理会呢?那一只只提在手里的花灯,摇曳着缥缈迷离的光影,映在一张张饱满如蜜桃般的小脸上,映在那甜美纯稚的少女微笑上,背后衬着无边无际的万家灯火,正是人间最为幸福美满的画卷。
“莲生,莲生,还有这里呀!”
莲生赶忙举着莲花灯挤上去,只见是圣母娘娘庙门前的门墩儿。看着平平无奇,但是小姑娘们一个个地都上前摸一摸,双眸一霎一霎,闪烁着神秘的笑容。
“快,都来摸摸,是求姻缘的,上元摸一摸,求得意中人!来摸来摸,心里想着你的意中人……”
“我才没有意中人!”杜若正被众人拖着手按到门墩上,口中连声辩解:“我才没有……才没有……啊……”
莲生一见她那瞬间涨红的小脸,已知这小姐妹心中一定想着她的梅小郎,不由得吃吃笑得弯下了腰。众姐妹都心照不宣地笑着,硬把莲生的手也按到门墩上:“来来来,想着意中人……”
“我没有,我没有!……”
“摸了就有了!”
光溜溜的门墩儿,已经被摸得滑润如玉,在如此严冬,也触手生温,并不寒凉。不知有多少女子的心愿维系在这里,多少爱慕,多少痴心,悄悄附着在这无知无觉的石头上边,让它仿佛有了生气,有了灵性,能够感知和传递人的心神……
莲生的心头,一瞬间陷入浩浩深海,迷茫混乱,旋动着无尽暗流。她哪里顾得上想什么意中人?那救命香方还没有解明,半个月来冥思苦想,始终未能想到一个能够通心的妙方;香试就在二月,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时日如梭,愈来愈近;得知那飞天竟是男女双身随心而化,且是香神与音神合体,而她苦水井一名小孤女,恰好也会食香弄香,恰好也有变身的异能……
本来已经纷纷扰扰的命运,又加上这一道道喧扰,让她中心如沸,全无片刻安宁。然而这一切喧扰中,仍然渐渐飘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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