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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溪边的时候, 已是天将破晓。
赤炎拉着我, 往那早起挑担摆摊的人流里挤。这些五更时便收拾东西出门谋求生计的人, 各自有各自的活路, 懒一时便要饿一天, 丝毫怠慢不得。
反观两旁的商家酒楼,却都是还未开门。赤炎在一个挑着担卖包子的老人家面前站住了脚, 麻利的让他挑拣了十个刚出炉还滚烫着的肉包,用纸袋包了, 递了一袋给我。
那老人家手里接过买包子的钱, 满是粗糙老茧和油腻痕迹的手摸了摸铜板真假,收进兜里。他打量了赤炎几眼,笑眯眯道:“今天刚开张就遇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真是好兆头咧!”
赤炎拿了肉包, 转回头来挂在我身上蹭着我, 骄傲的朝我亲昵说道:“你看, 这老人家夸我漂亮呢!”
她捧着个热气腾腾的纸袋, 小心翼翼的吹凉了, 再咬了一口肉包。金黄色的肉汤和剁碎的蒸肉吃了一嘴, 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几口下去, 眨眼间一个包子见了底, 朝我满脸幸福的说道:“我现在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就是每天可以和重华一起吃包子, 嗯, 好吃的包子。”
我抬手揩掉了她嘴边的油,不动声色道:“明明过了辟谷,怎么还是留恋这些凡尘之物?”
尽管她道行全废,但是辟谷之后的身躯依然不需要任何进食。像我这般的天庭战神,除了饮一饮天庭的各色果酿或是尝尝一些新鲜的山珍海味外,鲜少碰人间的东西。
对于最平凡的神兽来说,吸风饮露集天气之精华便足以果腹。而非依肉身而在的神仙在接受人间香火和食物供养时,,而是吸取香火味和食物其精华味,就是吞食服用供养。
凡间香火和物味极浊而秽,难以受纳。这些吃食对于我们脱离六道轮回的神佛魔尊来说,只不过是不利于修行的凡物。
赤炎一只手拿着包子,朝我极其认真的说道:“并不是所有神兽都想要清心寡欲的过日子。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烟火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是想呆在这人间做个一事无成的狐妖,才不去九重天那个管束森严的地方做神仙。”
我回想了一下在九重天的日子,平常就悠闲的和徼幸星君闲聊八卦,或是去玉瑕宫看白珏织晚霞,若是遇到战事,便忙得不可开交。至于规矩,我并没有察觉到多少。
兴许是因为我是为天庭不二战神,天帝也没有那让我因为闲杂规矩费时的心思。
仙魔之战争论不休,大敌当前,谁会用一把杀敌的刀剑去砍树呢?
我点了点赤炎的脑门,朝她不咸不淡的说道:“你以后就不当神仙了?”
赤炎咬着包子,从我手里拿过剩下的包子,咬着包子闷闷道:“当神仙还早呢!我得先带你回青尢,去找找我的阿娘她们。”
她嘀咕了两声,显然是有些郁闷为何大家都悄无声息的搬了家。我朝她轻声安慰道:“无妨,总该找到的。”
正在这时,旁边两个人影掠过,往河边跑去。这两个年轻的男子一边跑着一边说着,声音带了点焦急,声音不自觉有些大:“跳进河里啦?”
“是啊!是个年轻女人,一转眼就没影了!”
那个男子一脸焦急的和同伴说这话,冲的快,几乎要撞到赤炎身上。我手疾眼快的抱住了赤炎的腰,让她脚尖一转,挪到了我的面前,咬了一口的包子从她手里滑落,我在它落地之间一只手用纸袋装住,慢慢的递给赤炎道:“还能吃。”
赤炎吓了一跳,继而伸了头好奇的往这两个人看。那个年轻男子朝赤炎不住低头道歉,等看清了赤炎的面容,又是呆了半响,话都说不连续了:“姑娘........姑娘.........”
旁边那个人拉了他一下,那个人这才回过神来,继续朝赤炎陈恳的道歉:“姑娘,对不住啦!一时心急没看路,真对不住!”
我扶着赤炎的腰,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赤炎朝河边看去,青青的堤岸上,天色渐亮,下面似乎聚了十来个人,有两三个妇人手里扛着菜篮子,神色惊恐害怕,都在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
还有几个人跳进河里摸索着,那河似乎并不深,刚没过成年男子的膝盖。几个年轻的男人弯着腰,似乎在河里找寻着什么。
天光乍破,赤炎低呼了一声,朝那边指着道:“错掠影在那里。”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错掠影被几个年轻的男子围了一圈,他们挽着袖子,显然是同仇敌忾的模样。
错掠影静静的站着,一言不发,神情像是坏掉了的木偶,低着头,空洞的神情望着面前缓缓流淌的河水。
一云并不在。
面前这个差点撞到赤炎的男子还在发呆,他的同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这才恍然大悟的朝他的同伴急急忙忙道:“对,快去救人!”
我看了看出赤炎,又朝这个准备拔腿跑的年轻男子出声问道:“救人?救什么人?”
那个年轻男子稍微停了一下,快速而神色焦急的说道:“姑娘家,你们这是要去河边洗漱的吗?那可就别去啦!刚刚这里死了一个人!那个在碧连天害人的船娘又出来了。刚刚我也是听到我们邻家的老李说的,说亲眼看到那个害人的船娘将一个年轻的姑娘给推进了河里,这早上来河边洗菜的人家去了多,大家可都是亲眼看到的。那姑娘被推下去之后,连个呼救声都没有,转眼就沉下去了,当即有人跳下去捞,可连个水影都没有啊!”
我挑挑眉,朝他问道:“被推下去的?是不是穿着白色衣裳,系着红绳的一个姑娘?”
那年轻男人呆滞了一下,回想了片刻,挠头道:“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听说那姑娘沉了一个半时辰了,说是救人,估计也没指望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说到最后,他神色惋惜,又偷偷的看了一眼赤炎。
赤炎朝我看,神色有些迟疑:“是一云?”
我嗯了一声。那年轻男子又朝我说道:“两位姑娘,这镇上临着水的地方,最近都邪乎的紧,你们还是回镇里去,别去河口了,沉了人,怪晦气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谢过他的好意。那年轻男子点点头,便跟着同伴一同向河口跑了去。
赤炎看着我,皱着眉,轻声迟疑道:“错掠影把一云给推下河了?不会吧?就算她认出来一云是假扮着缙云,也不该这样发火。毕竟一云是为了完成她的夙愿。”
我单手将装着肉包子的纸袋放在手上,平摊在手上,看她一眼:“还吃不吃?”
赤炎不明所以,将里面最后的一个包子和刚刚的半个包子拿出来,三两口咬了下肚。
青色的火焰在我的手心猛然燃起,不过是天边掠光的一刹那,那燃尽世间一切的无上火焰便将这个纸袋给燃尽成了一缕无形的青烟,随风而散。
我放下手,赤炎的脸呆滞了一瞬,继而朝我诧异道:“这古籍上燃尽一切让千万阴兵魔族哭嚎成灰的丹青火,至高无上的绝世秘技,还能拿来这么用?”
我拉住她的手,脸色依然平淡:“不然呢?”
赤炎顿时瞪大眼,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重华,你总是这样出人意料,让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这般肉麻的情话,说的我脊梁骨都酥酥麻麻的发了颤。我斜了她一眼,眉梢轻扬:“那可要保持下去。”
下了柳岸草地,下面河堤上已经聚了越来越多的人。我与赤炎站在外面,静静的听着其他人的议论。
为了避人耳目引起麻烦,赤炎已经从怀中掏出白纱,将脸遮了起来。
今日这些人的愤怒,显然是比那一日我救下赤炎的时候更加炙热。
外面一圈提着菜篮子的农妇人家显然是又恨又怕,嘴里议论纷纷:“害人精!”
“不是说死了吗?怎么又重新出来了!又在害人咧!”
“那么个小丫头呢!听说被推下去的时候还在哭呢!”
“造孽啊!”
..............
周围有胆大的壮年男子,挽了袖子,气势汹汹的围着错掠影。那河里摸索的人三三两两的上了岸,弯着腰拧着裤脚上的水,朝这边喊:“找遍了,没人。”
周围的人又大声议论起来,愤愤不平的大吼道:“谁知道她又是施了什么妖法!这次可别让这妖孽逃了!”
那些人蠢蠢欲动。
但最终大家面面相觑还是没有动手。旁的一个妇人高声道:“哪里知道这妖怪还有什么本事,还是去请九岭上的道长吧!咱们这么贸然上去,指不定遭了她的阴招!”
旁的人呼应着,一圈人依然围了错掠影,另外几个人小跑着往古青城去了。
错掠影一直站在那里,她好像神魂分离,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尽管这些人是商量着要如何处死她,可她还是这般漠不关心的站着。
她的魂魄似乎已经不在这躯壳之内,随着那落入水中的影子消逝了。
只剩下一个空壳而已。
对于一个普通的凡人来说,去九岭少说也是一日路程。
旁边有人经过。
一个扶着岣嵝老婆子的年轻妇人从赤炎旁边经过,朝那老婆婆轻声道:“婆婆您慢点,可别摔着了。”
周围的妇人们看到了她,也连忙给让开一条道。那老婆婆眼睛睁着,里面却是一片浑浊,犹如琉璃状的眼珠一片灰白。她岣嵝着身躯,穿着普通的黑色衣裳,全白了的头发上别了一朵白花。
周围几人都不忍再看。
她生的那般矮,那般苍老,却还是颤巍巍的被人搀扶着走进了人群里。
错掠影依旧低着头,神色空洞。面前有人小声议论:“这妖女怎么跟傻了一样?”
“什么傻了啊!肯定是她装作这样骗人的,等你走过去,她就吃了你!”
眼看着这婆子要走近错掠影,旁的一个妇人连忙拉住她道:“老婆子,别去了,这可是吃人的妖怪!”
那老婆子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将生生的甩开了妇人的手。她颤巍巍的走近错掠影,伸出的两只手干枯粗糙,上面全是新泥。
等触到错掠影的那一刻,她颤了一颤,顺着错掠影的胳膊往上摸去,摸到错掠影的脸,她一下跪倒在地,抓着错掠影的衣袖,流着泪哀求起来:“姑娘,姑娘,我老婆子求你了,让我家仔子回来吧!你要心也好,要命也好,你来拿我的啊!我好不容易看到仔要成家,喉咙里这口气才下得去!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她抓着错掠影的衣袖,跪在她的面前,嚎啕大哭苦苦哀求,哭瞎了的眼睛里琉璃状浑浊苍白的眼珠空洞的盯着前方,眼泪却顺着苍老的脸颊一直往下流淌:“今早是仔儿的头七,我不让他们把仔儿埋进他爹旁边的棺材里。我说那可是为我准备的,他爹要在下面知道先去的是仔儿,我做梦都不得安生啊!她们都说我哭糊涂了,哭瞎了眼睛,可是我心里还亮堂,我求求你了,姑娘,你把我这条命拿去,把仔儿换回来,求求你,我给你磕头,我把命给你,姑娘,求求你啊!”
她摇晃着错掠影的袖子,跪在地上给她不住的磕头,流着泪苦苦的哀求着,苍老佝偻的身影像是枯掉的松。
错掠影的神情一点点复苏,瞳孔一点点的聚了焦。
她低头看着这个老人家,这个哭瞎了眼睛的老人家,突然抬了一只手掩了面,绝望的泪水从她指缝流淌而下,低低的呜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绝望的连说了三声对不起,在这三声之后,她放下手,脸上又变成了一副冷淡的模样,似乎那三声对不起都只是周围一圈人的错觉。
老婆婆依然给她磕着头,河堤上生长的青色草柔软多汁,很快,她的额头上便烙上了许多泥土。
错掠影看着她,终于神经质的一笑,朝她轻轻说道:“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那老婆婆僵住了。
半响之后,她哭号着,朝错掠影冲过去。但已经有人拉住了她,周遭的年轻人更是气血上涌,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错掠影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周身全是无数的拳脚。有怒火朝天的妇人,遭了菜篮子,挽了袖子也冲了进去。
赤炎别过脸,不忍再看。
作为旁观者的我俩根本不需要加入这战局之中。何况这并不算战局,不过是群殴罢了。
锋利的锄头将错掠影的额头挂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血肉翻卷,鲜血喷涌而出,将她的面容全部染上一层鲜血。
她浑身是血,隔着这么远,依然可以听到锋利的锋刃切入她身体时那发出的令人牙齿发麻的声音。
错掠影倒在地上,染了血的脸对着我们,依然表情空洞的朝着这边看。
她看的是这条吞噬了一云的河。
我走到小河边,河水清澈,青草莹莹,如果真的有人沉进了这水中,不可能找不到影子。
除非在那一刻她便化作了虚无。
我心念一动,河中清澈的流水之中渐渐的升起一个青色的小火苗,盈盈的一点火从水面上浮起,落入我的手中,融进了我的手心。
丹青火。
赤炎看着那点火从水面上跃起,落入我的手心,朝我道:“丹青火?怎么会在这里?”
我低声道:“这是一云朝我许的最后一个愿望。”
她从我这里借了丹青火,藏在自己的心脏之中。
丹青火是无上神火,除了不会灼伤燃尽自己的主人外,其他任何人触到,轻则烧伤,重则被火吞噬,必死无疑。
一云将这我给她的一点丹青火吞下,藏在自己的心脏之中,便是有了必死的念头。我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让这丹青火燃烧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或者说,让这丹青火稍微听一听一云的话,让它莫要折磨她太多。
我不知道一云在五脏六腑都被丹青火燃烧煎熬的时候,怎么还能维持那般怯生生的笑容。
丹青火融入我的身体,同时也将一云最后的场景呈现给了我。
月色朦胧里,一云站在溪边,错掠影看着旁边的萤火虫,朝她微笑道:“缙云,人世美景,便是如此。”
错掠影的目光真是温柔如水。
一云站在溪边,朝错掠影慢慢的问道:“掠影,你告诉我,你对我是感恩之意,还是爱意?”
错掠影呆住了。
四周寂静无声,蟋蟀的轻语声在这寂静美好的夜晚里显得更外寂寥。
漫天萤火里,青光盈盈的草地上,一云回身,白衣红绳,红唇娇艳如花。她笑意盈盈,目光带了一丝期待。
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半响之后,错掠影蹙起眉,神色慢慢的冷下去,朝她声音低且硬的咬牙切齿道:“骗我?”
一云的目光慢慢失落下来,她看着错掠影,依然笑靥如花,朝她说道:“真让你失望,掠影,我本想骗你一辈子的,可我装不下去了。”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她本不该有期望。
豁出一切想让错掠影亲口承认,哪怕是对自己有一分一意的情意。可到最后,她还是失望了。
一云站在溪边,轻轻的笑起来,朝错掠影说道:“恨我吧?怨我吧?巴不得我现在就死掉,让缙云出现吧?”
错掠影冷淡而仇恨的盯着她,半响才道:“是。”
可在她说是的那一刹那,她的手指颤了颤。
一云看着她,慢慢的温柔道:“可我爱你啊,掠影。”
错掠影的神色滞住了。
一云站在溪边,依然笑靥如花:“爱我,恨我,我都不在乎了。掠影,我给你变个法术,哄你开心。”
你要我死,我便成全你,让你开心。
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湿软的草地上青草打湿了她的白色罗袜,染上暗色的水泽。
错掠影压低声音,几乎是命令道:“给我过来!”
声音中有藏不住的惊恐。
一云张开双臂,依然朝错掠影笑着,笑容怨毒而扭曲:“我爱你,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一云也好,缙云也罢,你都得不到!”
她张开双臂,直直的朝后面的溪流中倒下去。
在那一瞬间,丹青火从她的胸腔里猛然燃起,将那五脏六腑燃烧殆尽后的火焰一刹那便将她吞噬。
不过是一眨眼,灰飞烟灭。
她死了,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给她留下。
这般惨烈的死亡,若是我这样的冷血无情的战神瞅见了,也难得会动容一番。
更何况她是死在错掠影面前。
无论是缙云的魂魄也好,一云的往昔也好,对错掠影来说,都无非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我挑了些词,简单的同赤炎说了一云死前的场景。赤炎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朝我闷闷道:“重华,我们以后,一定不要成为这样的怨偶。”
我嗯了一声。
赤炎又是难过,胸口闷得紧,抬了我一只手替她顺气揉胸口:“一云那样,必然是为了死的惨烈,让错掠影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爱恨只在一念间,她原本想要错掠影完成心愿,到最后却还是改了主意,怨恨还是占了上风。”
我手下没轻没重的捏着,赤炎却突然惊叫了一声,捂着胸口红彤彤的脸蛋只望着我,小声的喘了口气,恨恨道:“让你揉我心口,你在捏哪里啊?”
她又羞又愤,脸蛋通红。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情不自禁的偷偷回味着刚刚的手感,脸上依然一本正经:“你心口肉那么厚,我肯定要用力才能揉的到啊?!”
赤炎顿时脸上飞霞,脸红的能滴出血来。她愤愤的走了两步,又回头朝我喊道:“我回去了,不要和我说话!”
她走了两步,看我没有追上来,显然更气了,一溜烟跑了。
旁边殴打着错掠影的人群里依然骂声起伏,我们这两个旁观着的人也没什么影响。我估摸着赤炎应该是去了客栈,等她跑没影了,再慢慢悠悠的朝这边人群走去。
错掠影仰着脸,脸上全是鲜血。她浑身都被锋利的钝器划开了无数的口子,鲜血外涌。
还有些许零星的菜叶和狼藉的泥土,在她脸上,和鲜血一起,形成了一副难以形容的模样。
真是狼狈。
我打了个响指,那个最里面挥着拳头的年轻人顿时顿住了身影。他们像是突然被冻住了一般,僵硬的维持着刚刚的动作,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分。
错掠影依然看着那条河流,一云消失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被鲜血染得通红,瞳孔一片空洞的黑。
不过是一眨眼,四周的人便消失不见。错掠影依然一动不动的躺着,浑身血泊,目光空洞。
我站在她的面前,蹲下去将她用一只手拎起来,平视着她的眼神,神色冷淡:“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可不是为了和一个尸体说话。”
见她还是没有说话,我不耐烦的松了手,将她摔回地上,站起身,抬起脚,踩在她的左边腿上的膝盖,眸色冷淡:“我讨厌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你若是不说。”
我不过是稍稍用了一点力,便听到咔擦一声,她的膝盖骨已经在我脚下碎成了粉末,整个关节呈现一个扭曲的姿势,有锐利的骨渣碎片从皮肉中穿出。
我抬起脚,冷眼看着她:“下一个碎的,就该是你的脑袋。”
当战神的时候,我便是如此审讯犯人。如今成了魔,若是她再不识抬举,我自然可以将她的脑袋捣碎,再用些残忍邪祟的法子把她的记忆给撬出来。
错掠影的瞳孔终于动了动。
她朝我看了一眼,艰难的爬起来。她额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往外流着血,满脸都是鲜血。
她吃力的爬起来,神色平静的跪在我面前。她似乎没察觉到膝盖被踩碎的痛楚,只是跪着,将头伏在地上,朝我声音嘶哑而平静的说道:“掠影但求一死,重华殿下,你有什么想问的,掠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头靠在青草地上,我冷冷的问道:“第一个,你和缙云是怎么逃过诛仙台的?”
错掠影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声音苍老:“是白珏仙子救了我们。”
在她们跳下诛仙台之后,白珏偷偷的将那截滴了缙云鲜血的枯木缠心咒,也就是梧桐树的一部分给偷偷的扔下了凡间。
错掠影本是梧桐树的一部分所化,只要梧桐木还在,她便能活。而缙云的一滴血中含了她一缕精魄,若是错掠影愿意,养个千万年,将她被诛仙台劈成千丝万缕的魂魄给养回来,指不定哪天还能重见天日。
白珏也是偷偷行事,藏起被天帝下令焚烧的木头,将跳下诛仙台的三公主的一缕精魄扔下凡间,这都是死罪。
我看着她,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白珏有没有告诉过你,世上能有从我冲天戟下逃脱的法子?”
错掠影慢慢的抬起头,她的目光黯然犹如死灰,轻而嘶哑的笑了起来:“重华殿下自己的事情,自己还不清楚吗?”
近十万年前,我被阿爹带着去往虚寒谷,选中那上古龙神骸骨的一截龙骨打造成为冲天戟时,那锻造上古神兵的玄武神便朝我笑眯眯的说,他手中的兵器都是至宝,没有失手的道理。昆仑山神力道无穷,他们手中的斧子可以劈开山岳大地,是取自盘古的开天斧散落的陨铁。
阿爹的虚寒柱用北边极寒之地的玄冰铸成,历来都是将就一击毙命,死去的人会被虚寒柱里的玄冰冻成冰雕,杀的人越多,上面凝结的冰霜就越多。
我到现在还记得,阿爹还曾在夏日炎炎的时候,用虚寒柱上凝结的冰霜来给房间里降温,还给我冻桑葚,说是凉的最好吃。到后来才发现,阿爹整天对我笑吟吟,不过是在苦中作乐。
但这历代神兵也有个特性,那便是认主。之前的一代战神战死,他的开山斧从九重天落下,直直的劈开了昆仑山沉进了地底,没有人再拿得动他。而后爹死了,虚寒柱被摆放在北陵神府中的灵堂之中,将那一整间房舍都冻成了坚不可摧的冰块。
当年玄武神将锻造好的冲天戟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言辞慎重,他告诉我和阿爹,这把龙骨所锻造的冲天戟,他选用的龙骨是龙腹玄骨。当年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世间一片混沌,妖魔横行,神族与人族都不甘为其敌。上古龙神当初与魔族厮杀之战,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活活吞噬了百万魔族精兵,创下天谴之罪孽。而后所熔铸的冤魂们集中在它的魂魄中日夜不息的厮杀。而后上古龙神为了困住那些妄图重现天日的魔族魂魄,自己坐化肉身,它的骸骨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城,便是虚寒谷。
它杀意最重罪孽最深的那截骨头,便是玄骨。
冲天戟认了主之后,便只能为我一人所用。玄武神对我说,冲天戟威力无穷,只有我这样的战神才配得上它。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希望我不要轻易动用,除了在神魔战场上。
因为一旦它刀锋挥动,不见血不肯入鞘。
而死在它手下的人,则会魂飞魄散永远不会有来生。
当年我残留了一丝理智,面对着那群跪在青尢秘境外求我停手的狐族长老们,我只是用了冲天戟的戟尾。
而面对着白珏的时候,我是满怀恨意的挥出了冲天戟。
白光,寒刃,我看着冲天戟没入她的身躯,我看着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扑进我的怀里,然后笑着化作飞灰。
我要她死,我要她为二哥陪葬,我要她随着被害死的二哥一起,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
可如果她真的死了,真的魂飞魄散,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出现?
如果赤炎是白珏。
我冷冷的看着错掠影。错掠影额角淌血,抬起头看我,声音平静:“重华殿下是想要杀了赤炎吗?”
我没有作答。
我想杀了她吗,我是想杀了这个与白珏一模一样,必然有所联系的赤炎吗?
我看着她,错掠影闭了闭眼,声音轻飘飘的:“若是我告诉重华殿下,白珏知道从冲天戟下逃脱的法子,你便要回去杀了赤炎吗?”
如果白珏知道从冲天戟下逃脱的法子,她这样长久以来,都不过是躲在这个相同的新生的躯壳里,想戏耍一个傻子一样戏耍着我的感情,看我为二哥之死发狂,看我为她堕入魔道,看我为她提起冲天戟杀进青尢,看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她拖入编制好的幻境之中。
如果白珏没死,那我在她眼里,必然只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我看着她,心中终于有根弦慢慢绷紧,冷静的开口道:“赤炎是赤炎,白珏是白珏。”
面容会一样,可她并不是白珏。
她并不会骗我。
错掠影抬起眼来看我,唇角竟然扯出一抹染着血的讥讽笑意:“重华殿下自己知道的事情,为何还要来问我呢?你喜欢赤炎,却又怕她像当年的白珏仙子与你一般不得善终,或是心里又有对白珏的感情,恨也好,爱也好,你都放不下。你这样,最后只会害苦了赤炎。”
我冷笑道:“你倒是有闲心,还能来讥讽我。”
错掠影的笑容在她的唇角慢慢绽放,笑的极为悲凉:“重华殿下,你曾为天庭不败战神,如今又是至高魔尊,却始终在情爱二字上后知后觉。你若是觉得是讥讽,那便是讥讽吧。”
我看着她,终于吐了口气,镇定道:“第三个问题。”
...........
错掠影跪在地上,只朝我哑然道:“这个我并不清楚。重华殿下,你该知道,我被白珏仙子扔下凡间的时候,便已经注定回不了天庭。天庭的事,我又能知道多少呢?你与白珏仙子的事情,不过是白珏仙子告诉我的。而后你成魔,也不过是听了魔神的话而已。”
据错掠影所说,樊天似乎一直在找寻一个什么东西。
当年错掠影养着缙云的一缕魂魄,寻找着下一个完好宿主的时候,在昆仑山附近的小荒村遇到了樊天。
魔神风流倜傥,举止翩翩。他立在错掠影即将经过的荒村路口,一只腿悠闲的斜靠在另一只腿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金盏杯,在错掠影孤身经过的时候,将那金盏杯扔到了错掠影的脚下。
他朝错掠影微微一笑,风流雅韵:“姑娘,这个金盏杯拿来盛魂魄是为最好,若是你拿自己的躯壳养着,指不定哪天就被你自己吞噬了,那可多划不来。”
而后一拍两合。
而后她找到了一云,将她养在山野。那两个道士所见的卖画郎,其实就是樊天所化。他们循着踪迹找到了错掠影,其中有一个逃往了一云的住所。
在那一两个时辰里,错掠影有无数种方法追上那个逃走的年轻道士。但是樊天困住了她,让一云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而后樊天告诉她一云的行踪,并且答应护她周全。而代价则是错掠影替他下去碧连天,取到那颗让莲花繁盛生长的莲魂。
错掠影没办法摆脱樊天的监视和要挟,最后她还是取了莲魂,将那颗碧绿浑圆鸡蛋大小的明珠交给了樊天。
碧连天上的莲花疯狂生长,纵使魔神也不敢轻易冒这个险。而错掠影不一样,她本生便是一截梧桐木所化,纵使下了湖,挨着碧连天,也不会有荷叶将她视为敌人缠绕上来。
不过是那莲魂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倒是很好奇。
错掠影摇摇头:“我不知道。樊天说,这个莲魂是一个无上法器,但之前它并不存在。在四万年前,仙魔一战之后,它是从一个东西上掉落下来的碎片。”
我思考了片刻,这般的东西,我还真未见过。不过既然樊天知道,改日遇到了,问问他便是。
错掠影依然跪在地上。我看着她的膝盖,冷淡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错掠影依然看着我,目光犹如死灰,黯然无光。她一只手抬起,从自己的胸腔里伸进去,丛鲜血淋漓里掏出一截枯木。
就是那个时候白珏给我看的枯木缠心咒。
她将那截枯木拿着,慢慢的想要递给我,声音平静道:“只要毁了这截枯木,我便能形神俱散。错掠影但求一死,请殿下成全。”
我慢慢道:“算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我冷淡道:“我将你挪来的这个地方,估摸着也没有人再认识你。船娘也好,药娘也罢,你若是有兴趣,做个什么医娘,茶娘,反正做些好事,偿还你在这世上犯下的罪孽便够了。”
错掠影怔怔的看着我,我站起身,垂了袖,声音冷淡:“杀你实在脏了我的手,不过苟延残喘下去吧。”
背后传来错掠影的声音,低哑沙沉:“是一云让你同我说这些的吗?”
一云说,活着便是希望。往日她和错掠影在村子里,错掠影做药娘的那段时间,笑的分外开心。她不觉得错掠影那些日子里是在强颜欢笑。她觉得,错掠影心里其实也是想这样安定的活下去,做个普通的救死扶伤的药娘,受人敬仰被人爱戴的活着。
可惜她背负的枷锁太多。
我没有作答。
赤炎还在等着我道歉哄她。
客栈里静悄悄的。
我推开房门进去,赤炎却并没有在房间里。
脚下似乎踩着了什么东西,我抬起脚,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花在脚下静静的绽放,暗红色的花瓣上,滴了一滴猩红的鲜血,犹如昨日我将它从赤炎耳后变出来时,她欢天喜地的收进袖中时,上面犹沾着的一滴露水。
晶莹剔透,猩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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