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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鼍怪敖陀陀陀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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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烈是一条白龙马, 他驮着那个叫唐僧的走过了千山万水。

    他旁观着唐三藏和孙悟空之间的恩怨纠葛, 也倾听着朱悟能和沙悟净的夜深低语, 他看遍了师徒四人的求而不得, 可却从来不发一语。

    不是他没有个什么过往。只不过,他的秘密太深了, 像口暗而冷的井。

    他想他这辈子, 都不会将这个秘密道出口。

    有些秘密适合当作土壤,栽植光鲜亮丽的假象,还有些却生而便带着腐朽气息, 最适合带到棺椁里一同死去, 化为衰败尘泥。

    “来我这儿,来我这儿……”

    当耳旁响起隐隐呼喊之时,敖烈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身边水色浩荡, 可他听着那诱他前行的清亮声音, 错觉之中仿佛踏入记忆瀚海, 每道波澜都缱绻着褶皱回响。而念念不忘的风月旧幕里,模糊了面容的那人站在清耀天光下,笑容热烈如花绽放地向他招手。

    “敖烈, 我在这儿呢。”

    “嘶……”脑仁有一瞬间的疼痛, 心脏仿佛被挤坏的水泵, 一跳一跳间牵扯筋络拉离血肉。敖烈皱着脸变回人身,抖动着身躯捂着胸口, 口中溢出一两声低吟。

    却一开口便消散在无垠水底。

    他已经有好几百年不曾回西海。也有好几百年不曾想过那人。

    前尘遥阔如前生。鹰愁涧抹杀他大好年华, 却也予他安身之处逃避挣扎不休的内心。

    他安慰着自己, 不会那么巧。不会那么巧。

    那人如今应过着自在快乐的日子,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先前拴在树边时,敖烈冥冥就听到有人在唤他,声音熟稔似浩荡长波,一个激浪下便把他彻底攫获,心神沉溺难以自拔。

    他被引诱着跳入河中,寒水冷意一股脑涌上来,有了片刻清醒。此时他在这深幽晦暗的水底缓缓向前游着,身旁是从洪荒蔓延至末劫的阒寂,心底是层漪渐泛的犹豫迟疑。

    “呼噜噜……”身后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似是有谁溅着水花不住往这儿游过来。敖烈没有在意,只直直往前潜游,感受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同类气息,是属于龙族之间的共鸣。

    正是那道似曾相识的振鸣,叫他心下发慌发热,再没了平日的自持和默然。他想着那人,气息渐窒,如同海草淹没堵塞了胸口,沉压压的难以呼吸。

    身前不远处的昏暗里,出现了一线光亮,如同人鱼烛火,飘忽着明灭青焰。

    敖烈顿住身形,直直地盯着幽昧里那道身影,身形挺拔如同白杨,银甲凛凛如同皎月,双目流波如同秋水,面容姣好如朝霞晨光,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正是奕奕少年郎,鲜粲小鼍怪。

    那人原本正要动手,看见敖烈却是一时怔愣在原地,胸膛起伏。

    “怎么是你?”

    敖烈遥遥看着已然好几百年的那人,神色动容,心中澎湃竟不知该是何言语。他两三步游了过去,将少年抱入怀中,重重拍了拍那人的背,稳住微颤的声音,“陀儿……好久不见。”

    敖陀没有挣扎,咬着唇一时心下千浪重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暌违几百春秋光阴,当年旧游早已物是人非。未料到再次相见,竟会是如此境地。

    只是好景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两人相顾无言心绪起伏之时,追着白龙马一同跳下河来的孙悟空就已划开水波快速游到了他们这边,双目如灼盛焰口中大喊着。

    “妖怪,放开小白龙去!”

    孙悟空远远只看见敖烈和个不曾相识的妖怪纠缠于一处,还以为是那妖怪劫了白龙马欲图不轨。敖陀原本被敖烈圈在怀里,乍听孙悟空已中计进入水下来,推开表兄扬着眉目冷艳一笑,“倒是来得好,小爷我可是久等了!”

    孙悟空本不急着出手,可见敖陀纵身一跃甩开水色迎面而来,沉住气便也掏出了金箍棒,如蛟龙翻腾在水底窜游和那人搏斗至了一处。敖陀从腰间抽出一根钢鞭,节节带刺,在水中仍使得虎虎生风烈烈飞扬,气势凌人。孙悟空的金箍棒也不愧为神兵,有击开万重浪有劈天裂地的威力。两人你蹬腿我翻身,你侧击我俯攻,鞭棒交接声一时不绝,水浪翻天。

    敖烈睁大眼,见那一番浊浪滚滚天昏地暗,唯恐孙悟空伤了敖陀,“大师兄,莫再打了,他是我表弟,不是敌人!”

    孙悟空却似专注战斗不曾听闻,敖烈踏出一步,伸出手眉目覆上了层厉色,“陀儿,还不快住手?那是我大师兄,不得无礼!”

    敖陀哪管他去,长喝一声更加欺身而上,一根钢鞭使得快如流星,将身旁水都卷起了漩涡。敖烈寻着时机,急窜往前,握住他手腕阻住动作,“你别胡闹!”

    敖陀扭着身子意欲挣扎,瞪着敖陀嗔怒道,“胡闹什么?小爷我要擒的便是这齐天大圣!只要他变成我手下败将,唐三藏那长生不老肉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敖烈听得啼笑皆非,他这个表弟向来武艺不精,离孙悟空更是相距了翻身倒海的十万八千里,怎么如今会生了如此妄想去?

    只是眼下来不及多想,那敖陀用力甩开他,又与孙悟空激战至了一处。你来我往,银光如裂,呼呼作响。

    眼看敖陀落于下风,差点就要被孙悟空一棒打上身时,敖烈忙将那人扯至身后,仓促之下施了个金罩勉力扛下了这一击。

    “砰!——”

    一声轰响,震起千波万浪,河底如泄洪顿空,刹那之间水波却又如流云从高空直落而下,噼里啪啦地重重砸回原处,复而汇聚成起伏浪涌。

    孙悟空喘着气提着棒,两眸泛着战斗时灼灼明朗的亮色,整个人光耀如长空破晓。

    “你护他做什么?”

    敖烈只觉肺腑翻腾作痛,全身筋脉都仿佛几近迸裂地在不住跳动。

    敖陀呆了一瞬,“烈哥哥,你有没有事?”

    他声音焦灼,正要查看那人伤势,却被敖烈抬手挡了回去。

    “我没事……”他几乎是咬着牙颤巍着身形道出这一语。那敖陀跺脚,眼看自己落败,敖烈又受了伤,一时生恨,提起钢鞭就想和孙悟空再战三百回合。敖烈看了两眉一皱,胸膛一涌,面色苍白地扯回了他,“住手,给我回来!”

    敖陀一啐,“这猴头当年大闹天宫,也算是逍遥恣意的主。如今却偏偏要给天庭当走狗,小爷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烈哥哥,你等着,我这就打回去替你出气!”

    敖烈跟着唐三藏,这一路收敛了当年暴烈性子喑默如同老潭死波,眼下却仿佛积攒了几百年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他扬眉怒目,大斥,“你打不过他,找死去?!”

    敖陀咬着唇,眸底情绪重重。他甩着鞭,眉目艳丽,“这叫我如何舍得下心?唐三藏就宿于黑水河旁,长生不老肉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这么好的时机难道就白白放了去?烈哥哥,我都给舅舅下帖子了,说要把唐僧肉匀一块给他吃。不如你就同我一道降服了这猴子,到时候我们一块分食唐僧肉长生不老,这样难道不好?”

    敖烈看着他,心下沉浮双唇微开,正待要说什么,可喉间一口血涌上来,猩热地堵住了喉口,连带着所有话语都被强忍咽了回去。

    他强撑起身子,走到孙悟空面前,摇摇头半跪下身,“这鼍怪乃是我表弟,泾河龙王小儿子,因幼年亡父,无人管教,性子落得顽劣叛逆。还望大师兄看在我驮了师父一路的份上……饶他一命。”

    敖陀听着忿忿,只是那姣好面容使得他嗔怒神情看来眼波流转,眉目映辉,“什么性子顽劣?呸呸呸,小爷我这叫性情直!再说了,”他盯着孙悟空,抱上双臂直嗤嗤,“我还没使出杀手锏,谁饶谁一命还说不定呢!”

    敖烈心间一紧,拉下敖陀,“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敖陀在西海龙王诸位表侄间年纪最小,生得最是灵动水嫩,脾气也最是倔犟火爆。他瞪大眼咬着腮帮,“你不是最疼爱我了,现在怎么为了这个外人教训我!”

    孙悟空听着他俩对话,夹在二人之间一阵难熬,他抖抖身收起金箍棒,蹙着眉看那两兄弟最后如何解决。

    这时,落入水中的唐三藏也匆忙赶来,看见孙悟空安好无恙,松了口气。只是见着敖烈肩上一道血色,染湿白衣,他心下一沉。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悟净怎么说你跟着白龙马一道跳河了?”

    孙悟空摇摇头,“我本来睡得好好的,后来被小白龙跳河一声震醒,恐有什么异变便也跟着跳了下来。”

    唐三藏捏捏他掌心,“下次用不着这么身先士卒,悟能悟净也不是吃白饭的,别每次遇着事都先自己冲锋陷阵。”

    孙悟空一怔,他战斗了几百年,早就把一切当作兵家常事习以为常,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不要斗得那么累。心底浮软,他低下头轻嗯了声,任由唐三藏握着。

    而那边敖陀本和敖烈在争执着,看见唐三藏时却是两眸一亮,闪着皎皎清光,“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肉?看着倒是细皮嫩肉有嚼劲的。”

    他犹如看见一块鲜美肉饵般,急急地奔过去,却被敖烈猛地拉住。

    那么好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敖陀怎甘愿放弃。他不耐烦地甩袖,“松手!”

    敖烈忍住翻覆上喉口的血沫,一边咳一边直直盯着那人,声音寒沉。

    “你可有想过,若让大哥知道了你现在这副模样,究竟会如何作想?”

    敖陀一怔,身形抖了下,忽然哆嗦起来。

    他咬着牙,如同被三尺寒冰冻成冷块,刺骨寒意钻入皮肤,连呼吸都结了霜冰。

    “如何做想?哈哈哈哈哈!我做什么关他何事?”他笑着弓下了背,犹如听到举世之下最好笑的笑话,声音抖颤着,“敖烈,你走的早或许不知道,他已经不要我了。”

    一直孤傲光鲜的少年如同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苍白淡薄的疮孔,低哑涩语伴随着如水泪意从眼底划过心口,干枯成哀艳自嘲。

    “他娶妻生子,早就不要我了……”

    当初他也是那人捧在掌心呵着护着的一颗宝贝明珠,而今却不过是摔在地上裂得粉碎不值一文的石块。

    如果真的喜欢,又怎么会任由他沦落到如此不堪地步,却几百年来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那日新人正穿红绡绮衣温软旖旎灯火如昼,而他却落魄狼狈被赶至了阴森荒凉的黑水河。

    孤苦度日,百年寥寂。

    这么多年来,那人不曾探望,音讯全无。任由他生,任由他死。

    敖陀抬头起来,憋回泪意直直对视着敖烈滞住的双眸。

    “你可知你大哥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他说龙脉本就单薄,可惜我不是女儿身,不能为他繁衍子嗣。他身为西海太子,不得不挑起大任以宗族为重。只能舍了我,迎娶那将修成应龙之身的雌龙,好延续龙脉下去。”

    敖陀的指甲深入皮肉,刮出一道道血痕,声音越发激动。

    “爹娘不要我,舅舅不要我,所有人都不要我,这些我都不在意……举世之间,有他一人就足够。可明明是先他惯着我、纵着我,叫我养成这等性子,叫这天下除了他再也无人能忍去。如今我随了他愿,再也无人可依,却哪想连他也抛下我,说舍却就舍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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