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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那一夜睡得很沉,直至第二天白日清晨的阳光如一把短刃,挑开刺破了他粘滞的眼皮,睁开朦胧的睡眼。
他揉了揉头,莫名觉得有些泛疼。忽然昨夜荒唐怪诞的□□一股脑涌进了脑海,冲击之下他彻底愣在原地。
“……”
孙悟空面色紧绷,敛下眼僵直着身体穿衣。
昨夜之事后,师父还不知该如何想他。
一炷香后,孙悟空挑开帘子装作没事人走了出去,本打算坦白相言,却正好瞧见唐三藏长身玉立着在和浩雅玛交谈。
“大草原上人迹罕至,你们不再多留几日再走?”
“承蒙盛情款待,只是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得不上路。”
浩雅玛摆了摆手,粗糙皲裂的脸上是豪爽的笑容,“哎,这有什么谢不谢的?我们信仰讲究的就是众生有缘。法师们既是我的有缘人,我自然该倾力款待!”
孙悟空朝他们走去,声音不高不低地问道,“什么信仰?”
唐三藏听到声响抬头看了他一眼,目色骤然复杂一瞥后便转了过去,而那浩雅玛瞧着孙悟空,笑笑说道,“我们部落啊,信奉天上的太阳,它永远给予人间温暖和光辉,是非常伟大的存在。我们的信仰教我们要去做的,也是像太阳一般奉献温热,暖化世人。”
唐三藏听了,蹙起眉陷入思索,孙悟空却是轻嗤一声,“最后太阳若奉献己身疲累而死,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要永无天日长夜无尽?凡事尽力而为凭心而为便已足够,一味地奉献只不过是取死之道。”
浩雅玛一愣一愣的,待反应过来后神情微微不满,却不愿与孙悟空争辩。唐三藏见状将那言语带着刺味儿的大徒弟拉至自己身后,挡在了他身前对浩雅玛略表歉意道,“我这徒儿顽劣,性子阴暗,你千万别计较。”
孙悟空听罢两眼睁大,鼓起两腮,他哪里阴暗?他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
然而还没待他辩驳,浩雅玛却已先摇摇头,“孙法师说的也有理,只不过我一介粗人,不敢苟同罢了。算不上计较。”
那人如此大度,孙悟空哑然,倒是不便再多说什么。
“不知阁下所说的部落……”唐三藏犹疑着,抬眼询问道,“可有名字?”
他心间所想并非凭空猜测,浩雅玛的信仰,还有这儿与通天河的相近,这都彰显着这个看似平凡的牧羊人,或许来自一个神秘的部落。
浩雅玛神情一滞,目光低转,半晌无声。
最后他迟疑着抬起头来,声音带着隐隐的沙哑,“有。”
“我的部落叫落日部,在这块草原上迁徙不定,与另一部落常年因争夺水源而相互仇杀。”
唐三藏的猜想终是落实,他点点头,心下些许了然,“真巧,我等此行正是要去落日落月部落群集之处。不过……”他拐了个音,神情似是疑惑,“听闻他们曾在通天河外出没,可之前我们前往时,却不曾在其周围看见过部落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浩雅玛抬头看向浩渺天际的悠悠白蓝,声音如风轻淡了下去,似缥缈叹息。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很久以前,我们和落月部为了水源而相互厮杀,发生过不少战争。可不知从何时起,通天河开始结冰,水源封冻。我们失去赖以为生的水源,不得不往别处迁徙,寻找生存之地。我的祖先因为家人都埋葬在这里,所以不想离开这片大草原,不想离开这唯一的家乡,便依旧在这里游荡放牧,居无定所。后来时过境迁,到了我这一代时,虽还信奉着太阳神,也自认为是落日部的族人,可与千里之遥的族人早已联系寡淡,也没什么往来,至今不知道他们迁去了哪儿。”他说着顿了一顿,眼里烁着莹莹的光,明亮如薄昼清辉,似坚信不疑,“但我相信,神教我们爱世人,我们也终会有好报的。部落的那些族人们,如今肯定安居乐业着,过得美满而又富足。”
“那……落月部的事,你可知道多少?”唐三藏余光瞥了眼缚夷日所在的帐篷,低声出口。
浩雅玛摇了摇头,“我只听过祖辈传下来的故事,只说他们信奉月亮,多喜在夜间出行,性子阴暗自私,不似我们这般开朗慷慨。可若真要说见,这么些年我也没怎么见到过,哪怕是真的见了,也认不出对方是仇人部落的。”
性子阴暗自私?孙悟空交叉着双臂,突地想起缚夷日曾说过他父母都是经商之人,他们相信的也从来都是利益至上。这莫不是……从部落里带出的难改癖性?
唐三藏沉思半晌,最后抬手拍了拍浩雅玛的肩,颔首温雅笑道,“如此便多谢了。哪日我若找着你族人,届时必给你飞书一封。”
浩雅玛抱拳朗笑,“虽说希望渺茫,我还是在此先行谢过了!”
彼时风清天碧,草色森绿,窸窣无垠。宛如一地晴雨。
待那浩雅玛回了帐篷后,辽阔天地里就只剩唐三藏和孙悟空两人。
风把袖子吹得扬起,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悄然相对间多少有些难言的尴尬。
唐三藏素袖负手,面目俊朗,神色雅淡。他瞥了眼孙悟空的神情,像是料到了那人的难堪,打算先行退让一步。
就在这时,那人开了口。
“师父。”
孙悟空咬咬牙,思及昨夜之事心下难安,决定还是把事情挑开来说。
唐三藏的身形顿了顿,却没看那孙悟空,反而径直拂袖回了帐篷。
这什么情况?
孙悟空茫然看着那人背影,师父已厌恶至再不愿和他说话的地步?
心头难言,如飞来一根橫刺,□□血肉竖挂倒钩,汩汩涌上喉间粘腻成一口腥甜。
他污了他的手,这一切却是他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孙悟空朝天深吸一口气,自嘲笑笑神色压抑。正待他转身之时,却不料先前那漠然不闻的唐三藏掀起帘子,从帐篷里拔脚就走了出来。
“你早起想必还未吃朝食,等会儿我们马上就要动身赶路,这些干粮你先吃些填填肚子吧。”
唐三藏声音低沉,如山间鹿王安睡的清泉,又如一块默不作声的石头,清润内敛,算不上脉脉温柔,却也好过冰冷疏离。
孙悟空似不曾意料,半晌反应过来后目光一转,垂下了眼。
他接过那人手中的干粮和水袋,两手相触时轻轻颤了一下,“多谢师父。”
唐三藏双唇微抿目色深沉地望了他良久,眸底流转如沧河万里,一切情绪都被淹没于波涛江狼之下。
“……师徒间说什么谢。”
如此轻飘飘而苍白无力的一句话盖过了两人心底汹涌泛滥的漩涡暗流,表面上仍旧一片风平浪静,碧波浩渺。
唐三藏伸出手,顿了许久才搁上孙悟空的脑袋,揉了揉那人松软毛发。
“你快吃吧,为师先去整理行李。”
孙悟空嗯了声,心下惶然,疑惑不明,一时反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人曾教导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闪电,应作如是观。
或许眼下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恰为偶然罢了。
“师父,昨夜之事是我越轨了。”
孙悟空瞧着唐三藏,定下心神,单膝下跪直直说道。
“徒儿愿受任何责罚。”
长痛不如短痛,无尽隐瞒不如一朝坦白。
他和唐三藏都是计较之人。很多事虽则不说,却都放在心里。
有些心事酿成一坛醇厚浓香的陈年老酒,饮一口便大醉浮生飘然若梦。可有些却只能腐烂溃败,灼出一个又一个骇人伤口。
唐三藏低头看着孙悟空,阳光在他发尖旋转跳跃,泛着粼粼金光。
仁王经言,一念间有九十个刹那,一刹那便有九百生灭,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没有人知道那心头一念里,唐三藏到底想了什么。
待他将孙悟空拉起,直视着那人双眼之时,一切便已无形注定。
“徒不教,师之过。悟空……从不是你越轨,是师父越了轨。不是你犯错,”他顿了顿,于风声寂灭时将那人拉住抱进怀里,声音低了下去,抖落进人心头,“是师父犯了错。”
如梦境里从来不是那人引诱,而是他自己凡根深种。
如昨夜里从来不是那人越轨,而是他自己动心纵容。
他看不清心底感情,却感知得到那心脏的跳动怦鸣。
风轻轻刮过,吹起连绵草浪,唐三藏拥着他,静默却未松手。
怀里那人的体温是温热的,存在是鲜活的,不似心头那人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是他遥不可及的空虚执念。
唐三藏睫毛微动,在孙悟空耳侧低语道。
“昨夜之事为师不会怪你,你也不必介怀。如此可好?”
孙悟空被抱着,整个人僵硬着完全反应不过来。
唐三藏那些话虽谈不上温柔,却涌进心头让他直直一颤。
“你这样子……还真有点像一个人。”
“像谁?”
唐三藏不知为何皱起了眉。
“……”
孙悟空没有说话,回忆的尽头仿佛又是落着漫天大雪的黄昏,又是那人不辞而别徒留他孤生一人。
牙齿仿佛粘连着,连声音也带上了些许沙哑,如同跨过了七百年的沧桑风尘。
“……像我第一个师父。”
唐三藏不曾料到,愣了一愣。随即他像是被这话提醒起了什么,放手松开了那人。
“你第一个师父可是个叫金蝉的?”
他双眉已然拧成了井字,神色间隐隐风雨之势。
孙悟空不知道他怎么会知晓金蝉,如来老儿为防生变明令规定,取经途中不得有人对唐三藏道起他身为金蝉时的前尘往事。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孙悟空缄口摇头,“不是。”
唐三藏瞧着他,点点头“哦?”了声。
他看着似笑非笑,可眸中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压抑着未名的心绪。
“那我的好徒儿,你倒是跟为师说说,你昨夜□□上头时唤的‘金蝉长老’,到底是何人?……嗯?”
这话落罢,孙悟空如受雷击,双眼微睁,口舌打结。
他握着拳头,如此情势之下,竟不知到底该如何向那唐三藏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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