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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带孙悟空下界后,自那日秣陵一游,其后又去了长安、邯郸、临淄等地,或是繁盛富庶,万口之郡,又或是民不聊生,遍土瓦砾,或是巍峨恢宏,宫阙深冷,又或是原始淳朴,桃园桑麻。
菩提为孙悟空讲了许多,但更多时候,却是让他自己看,自己想。
毕竟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为他看一世想一世。终有一时,他要放手。
后来,他又带他重回了趟花果山。花果山的猴子换了一代,孙悟空看着往日嘲笑他的小猴们埋在土下不知积了几层尘,比起开心看起来倒更像是难过。
属于他童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灵山里不知岁月,可凡世早已更改了几迭。他想,若他身边之人能与他一般长命,与天同齐,与地同寿。那该多好。
生离尚可相见,死别却是消散得干净,除了地府再难去寻。
“师父,你会一直陪着悟空吗?”
那时他这样问过菩提,菩提却是凝了神色后摇摇头。
“不会。”
“为、为什么?”
“为师要成仙,修得真身。”
“那悟空也要成仙,然后徒儿就能和师父长长久久在一块了。”
“傻猴子,成了仙就不能在一块了。”
“这又是为什么?”
“等你得道之后……你自会明白了。”
孙悟空心头不解,却不敢继续追问。怕那么一问,心头尚温的美梦就如浮光流彩的泡沫,一碰即碎,不似花瓶碎裂的清响,无声无息连个影都没留下。
很久以后,真的很久以后,孙悟空真的成了仙,也见着了那人。
明明只差了十几步,可遥遥一望间却隔着比山长水阔还要难以跨越的距离。
那时候他才知道修仙之人薄情寡欲是什么意思。
它说的从不是不想在一块,而是——
再没了想在一块的心情。
对于高高在上的他们来说,很多东西早已寡淡如水,从不可或缺变成了无足轻重。
后来,他们师徒俩又去游玩了名川大山,走遍四海八荒,游乐之行在留恋不舍里终归结束。
回到灵台方寸山后,日子顿时变得枯燥起来,不是诵文习字,便是练武施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孙悟空张口即来,却背得昏昏欲睡。
菩提施了个法,隐形小棍便一棒打上他屁股,痛得孙悟空一跳而起瞪着眼揉自己的圆屁股。
“外头玩野了,连最基本的千字文也背不下去了?”
孙悟空一阵呲牙利嘴,嘟着嘴说道,“师父,我不想背千字文,我想学点别的!”
“别的?插科打诨吗?”
他甩甩脑袋,“才不是!徒儿想学七十二变,像师父那样纵横九州!”
菩提有时斗妖斗兽,也会变个他物去,飞鹰、虎豹、蝇虫、松鼠、榕树之类不可计数。
孙悟空每每看得极其眼红,可菩提总弹他脑袋说他功力不够,还没到学的时候。
“你要学?”菩提勾起唇角,眸色滟滟,饶有趣味,“你可知功力不深的情况下,变什么便不像什么?”
孙悟空见菩提松口,许是有望,当即鼓起胸膛拍了拍,大言不惭,“悟空自下界修行一番,功力已经涨了一倍了!”
菩提瞧着他,暗笑猴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半晌状似正经地点点头,“行,你想学,我便让你亲自看看结果。”
孙悟空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两眼一亮,如露晨昼出,朝晖衔山,盈盈熹明,满心期冀着菩提教他。孩子总归玩心重,七十二变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个探索无尽的大千世界?
菩提将孙悟空招至身侧,附耳低言,孙悟空初时懵懂,后来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习了口诀颇通心窍,回过神来时摇头晃脑一副胸有成竹模样。
“我学会啦!”
“哦?那现在为师要出题了。”菩提轻咳,眼角眉梢挑着笑意,颇有打趣意味,“你给为师变个二八少女看看。”
孙悟空哼哼两声,“这有什么难的?”
话音刚落,口诀一出,白光乍现,只见屋内骤然多出了个七旬老妪,佝偻着身躯,手中还握着根木杖。
孙悟空老奶奶不可置信,咳了一阵后,沙哑着声音问道,“怎么会这样?!”
他摸了摸手上软成一张纸的松弛皮肤,对镜看了眼自己沟壑纵深的苍老面容,眸中隐隐惊恐。
菩提却是看热闹般,笑着点点头,“很好,若让天下妙龄女子知道她们在你眼中竟是这等模样,捶死你还是事小的。”
孙悟空有些气馁,却又被他这话激起了不服输的血气。
他握紧松松垮垮的软拳头,瞪大浑浊双眼道,“这只是意外,师父你再给我出个,我定然变对!”
“哦?”菩提含笑,抱起双臂倚在门上道,“那你再变个蚊子给我瞧瞧。”
孙悟空当即憋住气,两腮鼓得涨紫,只见他脆生生地喝了声,又是一阵白光,瞬间屋里出现了一条鱼,鳞片青黑,在空中不住扑扇着鱼鳍。
“你这蚊子……怕是吃肥了,怎么这么大?”
菩提憋着笑,两眼弯弯成缝,差点笑出泪来。
小鱼儿孙悟空摆着尾,砰地一声从半空中掉至地上,因缺氧而张大了鱼嘴,鱼眼都染上了一线红色,“师、师父!呜……”
菩提见情势危急,瞳孔一缩,敛了戏谑神情,打个响指便变了桶水出来。
他蹲下身捧起小鱼儿,将他放入木桶内。
孙悟空摆着鱼鳍鱼尾在清澈见底的水里闹腾了一会儿,跃起又潜游,晃晃悠悠,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转来转去,很是快活。
他咕噜咕噜吐着泡泡,凸出的鱼眼间或如珠转了一下,“师父,你猜我刚刚吐泡泡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孙悟空扑了扑,溅出不少圆润水珠,声音些许古灵精怪,“你猜猜。”
“师父臭老头?”
“不是!”
“悟空最喜欢师父?”
“什、什么最喜欢?!”小鱼儿有鱼鳞覆盖着,看不出有没有红成猴屁股,只是那声音打了结,万分紧张,“师父你莫要胡说!”
菩提觉着逗这徒儿着实有趣,伸出手指往水里探了探,引得小鱼不受控制地追着手指游走。“先前不是你自己说的,最喜欢师父了?”
小鱼儿本能性地张开嘴咬上面前手指,可细小的牙齿和薄软的舌头使得他这一举看起来更像舔舐讨好。他哼哼唧唧细细弱弱说道,“现在不一样了……”
“哦,哪里不一样?”
小鱼儿眼珠一转,默了默,嗫嚅道,“现在是……最、最、最喜欢师父了。”
菩提正小心翼翼地从鱼嘴里抽出手来,听此一愣,似是未曾意料。
随即,他眨过眼去,波光流转,藏着浮生踊跃的蹁跹。
“既然你最最最喜欢师父,那你说说,你方才吐泡到底说了什么?”
他低低笑了笑,如水温润,却又脉脉流淌着不为人知的起伏心绪。
“我啊……”孙悟空含糊着回他,“吐泡泡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咕噜咕噜啊!”
“你这小子。”
菩提作势打了下木桶,激起不少水花,可无奈的样子也不像生气。
孙悟空见戏耍成功,瞧着他嘻嘻笑,时光静好。
等玩得差不多后,孙悟空鱼嘴一张,念着口诀唰地一下白光一现,变回了人身。
只是……
不知为何,这回他变回去时,没个遮蔽,居然浑身□□地处在了木桶中!
“……”
“……”
室内一时极其悄寂,针落有声。孙悟空眨了两眼,好半晌才终于从当场死机的僵硬中醒悟到如今的尴尬境地。
他满脸通红似染桃绯,这木桶只有半腿高,根本装不下整个他,如今站在水中,上下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他捂住紧要部位,光滑细腻的皮肤上落着几颗晶莹清澈的水珠,顺着身线流了下来,自细腰滑向腿际,又从修长笔挺两腿落至明净水面,激起一点点间隔水花。菩提瞧着身形已向少年发展的小猴儿,怔了一怔。
孙悟空却是两耳立起,似蘸上了胭脂粉末,晕开了一层薄薄的红,绒毛可见。他转过身,以背对人,急急忙忙念了口诀变了身衣服出来。
菩提知他羞赧,笑着转开眼去,神色无异打趣道,“如今你可知道后果了?”
孙悟空有些气馁也有些羞惭,垂下头去,“徒儿今后定会听从师命勤加练习,师父你能不能别收回教我七十二变那句话……”
这个徒弟,有时倒是顽固得很。遇着心喜的,便一定要紧抓手中。
菩提直直看着他,过了良久仿佛自认输般无奈叹了口气。
“好,学学学。这世上只有师父想教徒儿不愿学的,哪有徒儿想学的师父不愿教的?”
孙悟空眸色一亮,如墨色一抔星星点点。
接下来,只见室内有人令道,“变个牙牙学语的婴孩出来试试。”
“噗!”
“哪家刚长成的孩子是你这么个魁梧大汉?还不快变回去!……等等!”
“嗯?”
“记得别再把衣服漏了。”
“那、那只是个意外!……”
“你再变个小神庙出来。”
“噗!”
“孙、悟、空。”
“嗯?”
“哪家神庙是茅厕?下界一游为师白带你去了是不是?”
孙悟空急得快要抓耳挠腮,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每每变化的一刹便控制不住法力,不是变岔了就是多了少了什么!
“你这变的哪是强盗?太监还差不多。”
“谁跟你说的书生有胸?咳咳,衣服给我变好,这般暴露成何体统!你这模样要让世人见了,还不羞煞文士?”
“悟空,为师让你变的是喜欢的女子类型,不是让你再变个为师出来!”
孙悟空越做越错,越错越急,最后慌乱如火烧蚂蚁,挫败下反倒自暴自弃,大脑没了思绪,只空空地按直觉变化着。
听到菩提说完最后那句话后,他咣当一声惊醒过来,眨了眨睁大眼,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面那人——
一样的白裳如雪棠梨,一样的眼眸黑曜幽深,一样的面容丰神如玉,一样的风姿卓绝难及。
他神色有些许迷惘,呼吸却先于一步地渐渐促急。
菩提却仿似什么都未察觉到般,坐在桌上靠着膝盖继续无奈令道,“还不快给我重新变!”
孙悟空还来不及想自己怎么变了个师父出来,便赶忙收敛思绪屏住呼吸,变了个□□丰乳肥臀的丰满女子出来,身段妖娆曲线撩人,眼角眉梢尽是勾魂夺魄风流之意。
菩提呼吸未变,只眯着眼点点头笑道了声,“不错,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孙悟空喉间一哑,什么都说不出来,又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
待他最后变回去时,浑身像是抽去了筋骨虚脱无力,四肢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菩提背对着他收拾屋内残局,他盯着那人的背影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还处在少年与幼孩交接过渡的中间地段上,这一时期的孩子们往往敏感而又迷惘,如灰雾般晦暗模糊。
这个时候的他们什么都看不透,埋在心底的种子也开不出什么花来。
他们的种子间或动了动发出细微声响,然后便翻个身继续沉睡了。
等那株葳蕤花树终于长成到让人无法忽视,刺破所有讳饰之时,已是许久以后。世事历尽以后。
可那时,却不再只是些微寻常的动静了。
越是长得峥嵘,根底哪怕移动一寸,也越是彻骨战栗的疼痛。
那一夜,梦寐中沉沉睡去后,菩提不知身旁有人睁开眼来,是不一样的神色。
那人就那样怅惘悲凉地望着他,似隔了如水前尘,大梦前生。怀念却终不可触摸。
夜色深而冷,像一口孤井,吞没了所有声息。
窗外时有鹧鸪蛩鸣,屋内却只投洒了一片寒霜清光,月色沾被湿了冷意。
昏暗里,不知谁靠上了谁的胸口,熟稔如前世今生。
一声低语如水面涟漪,于长夜里一点而过,散了踪影。
“师父……”
很多时候,连他都快忘记。
究竟是唐三藏不愿醒来,还是……
其实是他不愿醒来。暌违这浮生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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