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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见到那人披着袈/裟持着锡杖自天光下遥遥走近之时,神思恍惚地愣了一下。
五指山荒草蔓延,石峰崎峋,陡岩怪砺。横柯密织交错,遮住了大半阳光,阴霾丛生,他一身乱毛,压在巨石之间,像个无处可逃的小丑。
“你就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那只猴子?”那人似笑非笑,虽光着头,却眉眼温润,样貌生得极为俊秀雅致。
“什么猴子?!”孙悟空那时挤眉弄眼,有些抱怨,“小爷我可是花果山水帘洞齐天大圣美猴王,才不是什么山旮旯里的猴子!”
唐三藏低低地笑了笑,“倒是闹腾,难怪佛祖要压着你。”
孙悟空朝他呶呶嘴,“观音老儿说了,让我护个和尚上西天去取经,你可就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和尚?”
唐三藏没有嫌弃地拍了拍他毛发乱杂的头,“其一,不得对观音祖师不敬;其二,非上西天,是去西天;其三,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和尚,我是个有点法术的法师。”
孙悟空看着那人一本正经摇头说道的模样,目光一滞,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后他垂下眼去,涩涩地哦了声。
“我若收你为徒,你可会听从师命,绝不违背?”唐三藏正了色,手中的锡杖箔着金,衬着一身如来袈/裟恍若天人,尊贵不凡。
“只要你信我,善待我,徒儿自然悉听师父尊便。”
说假话谁不会?他原本是只不谙世事的石猴,可众生皆伪,一个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他若要活,也不得不学得淋漓尽致。
唐三藏看着他寒星瞳眸,慢慢笑了笑,“这小僧可不能保证,为师脾气不太好,性格颇有缺陷,还望徒儿多多包涵。”
“那你就别把我放出来!”孙悟空吹胡子瞪眼,就差呲牙咧嘴露出獠牙。
唐三藏却摇了摇头,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这可由不得你做主。”
说完他揭下了那张贴在石岩之上的道符,刹那间一道金光划破天际,劈开重云,直临人间。
巍峨崇峻的五指山就这样硬生生分裂成两半,孙悟空感觉到背上那压了他五百年的重负消失无形,他怔怔看着那人,看着袈/裟加身眸若幽潭笑意缥缈的那人。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那人还是佛祖座下冷若冰霜的金蝉长老,他还是那个马棚里不知世事的小小弼马温。
神思恍惚的,孙悟空却听见那人笑意盈盈地道出一语。
“今日我还你自由身,来日你自由在我身。”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一个金箍戴上了他毛发蓬乱的头顶,不容丝毫拒绝。
就像当年他对他从不曾正眼相看从不曾倾心相待。
缱绻旧事在刹那,如镜碎了一地。
心口一抽一抽地紧揪,脑门也一阵一阵地发疼。
那人念着紧箍咒甚是轻淡地说着,“以后你若不听话为师便会念紧箍咒罚你,这苦楚叫你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切记莫要犯了。”
孙悟空捂着头痴痴笑着,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一脸,像倘恍迷离百年沉酒的梦境。
他喊着,“徒儿知道了,徒儿一定听话,师父别再念了,师父别念了!”
你看啊,这一世那人虽然会笑了,可他的心到底还是冷的。
冷得比五百年寒暑岁月,比万里之遥冰霜月色——
更让人心凉彻骨。
莽莽小路上,丛枝掩人,草花葳蕤,山色巍峨。
“师父,我要吃肉。”
“想得美。”
“好师父,我想吃肉。”
“吃你自个儿去吧。”
“你信不信我吃你的长生肉?”
“你得先咬得动。”
“你这个臭和尚,爷说了爷要吃肉,吃肉!”
唐三藏忍无可忍,念起紧箍咒,朝他不耐烦投去一瞥,“你这只臭猴子给我安生些!”
孙悟空怔怔看着那人,半晌后哼了一声,“我才不是臭猴子!”
他闷闷转过头去。
他也有名字的,他叫孙悟空。
悟空悟空,四大皆空。
这是那人取的名字。可却是那人最先忘了。
唐三藏到底没法,揉了揉额叹了口气,看来很是无奈。
“凡有命者,不得故杀。悟空,你既是出家人,就不得再犯杀生戒了。”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听此吐出嘴中叼着的野草,眼珠一转。
“师父的意思是,徒儿吃不吃肉你管不着,只要我不杀生就可以了?”
唐三藏看着他徒弟那副吊儿郎当却意气飞扬的模样,脚步一滞。
那日五指山下,孙悟空法力受封还是个猴狲样,毛发乱蓬蓬的遮住了五官,只有那眼睛黑溜溜的,如流清辉,灼灼动人。
有谁会知道呢,他人形面目下,是端端正正甚至称得上俊朗的面容。金发耀如灿光,剑眉冽如寒星,杏眼冷如黑玉,挺鼻薄唇,棱角尚带着分圆润,如孤傲少年永褪不去的稚气。
太像了。
实在太像。
唐三藏收回眼,如羽翼浓密的睫毛低垂着,细微颤动间在眼睑下投着一片弧形。
他转着手中佛珠,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心间涟漪轻泛后又恢复往常。
孙悟空后来到底没能吃到肉,那夜他气哄哄的,唐三藏和他相对共枕,没一句安慰,只不过半夜时不知不觉抱了上去。
那一夜唐三藏久违地,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洪流之中自己呼吸湮灭,大水呛入口鼻,涨得人脑袋发昏。
他想着来个人救他吧,是谁都没关系。然后,那个孩童就出现了,一脸焦急地跳入江水朝他游来。
他看着那人越来越近,皱得紧巴巴的面容上是清清秀秀的五官。
他像往常入梦一般,正打算开口喊那人殿下之时,却不料一愣,那人的面容就于无形之中变成了孙悟空的样貌。
“徒儿……”
他怔怔开口,就见梦境破碎,洪水倾袭,他被一个惊醒。
又是一日晨光熹微,清漾如水的阳光透过庙宇破窗,穿过空气中浮沉的微粒,在地上投撒出轻纱一般的暗影。
身旁人睡得安稳,两眉不再气得紧皱,舒展平坦带着熟寐的惬意。
唐三藏眸色深沉地侧身望了他良久,不知想了些什么。
最后他如往常般起身,整了整衣服,双腿端坐晨诵佛经。
思绪如潮间,是那人冠冕十二玉旒身着明黄龙袍笑意清雅的模样。
“玄奘,这件事,朕就拜托给你了。”
“臣弟……”他毕恭毕敬仰慕难敛地接过了那人诏书,“定不负使命,求得佛经,护这四方宫阙安稳!”
也护这人,一世安稳。
哪怕他的君王,永远不知。
脑海里,两张面容开始重叠。
唐三藏摇了摇头,他的玄清最是风姿清雅宽厚仁心,双手不沾污血,胸怀社稷天地。
哪像他的徒儿,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打得人骨头散架血肉一地,眉宇间难平戾气。
他们容貌再是相像,悟空到底是抵不上玄清的。
抵不上,抵不上。
他对自己说着,不知在安慰些什么。
后来孙悟空想起这段他和师父两个人吵吵闹闹取经赶路的日子,虽然风餐露宿艰苦无趣,可到底只有他们二人,没有旁的来干涉搅和,也算得上苦中有甜。
待猪八戒、沙和尚和白龙马都入队后,碎言碎语地打发着时光,一下子赶路热闹许多,可孙悟空却总是闷闷不乐,一天到晚臭着脸。
因为他这些师弟一个个心思阴沉,最喜挑拨离间,看一场他和师父吵得不可开交的好戏。
别看悟能只是个猪精,平日里的人形也是面冠如玉桃花眼波的模样。他除了爱偷吃,调戏小姑娘,打瞌睡流涎水,就剩下爱耍手段看热闹。
“师父,大师兄方才在树上午睡,压死了一只雏鸟!”
“悟空,为师说过了,要睡你就和为师睡一块。如今你非要睡树上,破了杀生戒,又增业障,你可知错?”
“师父说的是凡有命者不得故杀,我不是故意杀生,所以没错。”
“你这个孽障,还不知悔改!”
唐三藏一边念着紧箍咒一边拿藤条鞭打孙悟空,孙悟空就红着眼挺着腰一副咬牙不屈的神情。
每鞭一下,他的身体就会不自觉抖一下,鲜血从伤口里流出,却又在转瞬间愈合,不留一丝痕迹。
“师父是觉得我不死不生,所以我也不会痛吗?”
孙悟空抬眼,看着唐三藏,问出口。
唐三藏顿了下,随即继续冷着眉眼硬着心肠打了下去。
“我知道你会痛,所以我才打你。就是要让你痛,你才能长记性。”
那一道又一道的鞭痕,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绽在胸口让人心惊。
连始作俑者悟能都捂着嘴巴,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劝。
“师父说我大逆不道顽劣成性,可师父有教我之责,这话师父可是说自己教导无方?”
孙悟空虽双眼通红,却还是挤出不羁的一笑,挑眉看着唐三藏。
“你这孽徒!”
唐三藏被他气得大咳不止,活像得了肺痨,要把嗓子全咳出来才好受。
到底,他还是无奈罢了手,在一旁急急喘着气。
他们师徒几人性格迥然,若放往昔绝凑不到一起去,孙悟空也不知道如来老儿在使什么阴谋诡计,让他们这群聚在一起就如火药爆炸的五人一道去取经。
他忍着皮开肉绽的痛楚,安慰自己,如今不过得过且过。等他哪天受够了这种生活,受够了这群人,就甩开他们逃得无影无踪,做回那个身穿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足踏藕丝步云履,逍遥天地无拘无束的齐天大圣!
可到现在他都没弄清,自己究竟是被什么东西给锁住了。
虽然唐三藏对他不太和善,动不动就打骂管教,可也有那么些微如毫末的时候,他会对他很温柔。
他会看着他的面容怔怔出神,似透过他看见了朝思暮想却求而不得的某人。
他会在集镇里咬牙用所剩不多的盘缠,给他买几块油纸包好的糖酥糕。
虽然唐三藏从没问过也从未弄明白,他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会对这等甜食如此执着。
谁的心里都装着一个人,谁都渴望温暖和慰藉,却丝毫不愿给予。他们像在冬夜里取暖的两只萤火虫,你看得那光亮以为是一把火,可靠近了你才知道他原来也是一只风雪迷途的萤火虫。
这日他们赶往万寿观,半夜歇在山头破庙。
悟能悟净在外头守夜,天上星星点点,黑云似拢轻纱遮着盈盈圆月。四山沉烟,夜岫无垠。
“三师弟,你看今晚的月亮像不像一只油光发亮的鸡腿?”
悟能坐在庙口,一手玩着狗尾巴草,仰天痴望。
“二师兄,不像啊,你是想吃鸡腿了才觉得它像吧?”
悟净挠晃荡着摇了摇头。
“傻,我是那种低俗的人吗?我这是一种境界,叫睹物思人。”
悟能说完,顿了顿,神色渐敛。
“不是睹物思物吗?”
悟净摸摸脑袋,有些不明。
悟能眸光凝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进夜色里。
“你就当我思的是物吧,这样……我也落得好看些。”
碧海青天,广寒宫冷,霜缟冰净,素手纤纤。
他已经够落魄了,若让人再知道他念念不忘,那就不止是落魄,而是可笑了。
悟净低低地哦了声,看着地上杈桠的影子,没有说话。
他不是呆头呆脑,只是不想触碰他人心中的茧罢了。
若永不触碰,只会窒息而亡。可若破茧早了,只会死路一条。
谁没有个过往呢?
庙外无话,夜色纵深。
庙里草堆上,两人却是睡得颇不安宁。
孙悟空隐隐觉得有什么温热的触感在赤/裸的肌肤上游走,想要逃脱却又被箍得极紧。
他不情愿地从梦寐里睁开眼来,果不其然,那臭和尚又半夜发情抱住了他。
身后那人抵着他的一头金发,嘴中梦呓道,玄清,玄清。
孙悟空喉间一堵,眼中发红,想击开那人却终究下不得手。
“玄清……陛下……玄清……陛下……”
那人喃喃着,似陷于旧梦,挣脱不得。
孙悟空听着,慢慢失了力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间涌上的那团酸胀是为何故,只觉得有些疼,细细密密的,像毫针小雨,划开夜风的囊袋,在心尖刺出孔洞,每一下跳跃都流出汩汩血浆,鲜红得刺煞人眼。
悟空悟空,四大皆空。
五百年了,本该习以为常,本该学会放下,原来他终究不是圣人,只是个猴子。
他放不下。
身后人唤得愈是低哑哀愁,他愈是弓起了背脊,像压抑至极的弦。
他抱着双膝,喉中发出低低的小兽叫唤,呜声似凄似夜。
他知道这个秘密,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他的师父,那个早已出家的和尚,心里藏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男人,是这天下的帝王,是他心心念念的陛下。
而他孙悟空,每逢深夜就被他温柔拥抱着的存在,不过是他的徒弟。
不过是有着与那人相似面孔的一只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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