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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梓风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 虞姝正在跟陈芝兰说话。他在门外站着, 等工作人员把开水和退烧药一并送来了,他才敲了敲门进去了。
陈芝兰叹了口气, 看了看虞姝又看了看岱梓风, 道:“小岱,你好好陪陪娇娇, 妈先去休息了。”
岱梓风点头应下, “今晚就让她住这儿吧, 您有需要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陈芝兰又回头看了虞姝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才挽着眉头走了出去。
行至门口,又听岱梓风道:“妈, 晚饭我马上叫人送过去,您一定得吃点再休息。”
待陈芝兰走了, 岱梓风回过头来看向虞姝, 虞姝已经又躺下睡了。
他将水杯和药放到床头, 俯过身去看虞姝, 见她闭着眼, 又腆着脸皮逗弄她:“好了, 小懒猫,起来吃了药再睡, 嗯?”
虞姝依旧不睁眼, “干嘛吃药, 我又没病。”
被子一直盖到鼻子,她的声音听起来嗡嗡的,分明是恹恹的,却又好像带了几分赌气的味道,岱梓风伸手将被子从她脸上拉下,笑道:“你不会不知道你发烧了吧?”
他探下头去,额头与虞姝的相抵,在她面前吐息:“感觉到了吗?你比我烫很多。”
虞姝睁开眼来,便感觉自己唇上一瞬的柔软。岱梓风已经直起身来,把水杯递到她面前,好脾气地轻声诱哄:“乖,快把药吃了,我得赶紧点餐,咱们不吃不要紧,不能饿着咱妈。”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起来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虞姝起来接过杯子,咕咚一口便把药吃了下去。
还要躺下,岱梓风却长臂一揽,一边讲着电话一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水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虞姝只好端起杯子,喝光了水,这才继续往下躺。
岱梓风吩咐好了,看虞姝又要睡下,便收回了手臂,笑着道:“好,你先睡会儿,等你醒了我再让他们送咱这屋的。”
虞姝这一睡,醒来便已经近十点了。岱梓风正倚在床头对着电脑开视频会议,虞姝见他忙着,也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进了洗手间。
等她出来,岱梓风已经关了电脑,见她出来,便笑道:“洗过脸了?我这就让他们送餐。”
虞姝摆手,声音依旧恹恹的,“不用了,我没胃口。”
“就当陪我吃。”
虞姝扒拉了两口粥,就开始看着桌子上的饭菜发呆。岱梓风不时给她夹点菜,眼里带着温暖笑意,开口也是稀疏平常的语调:“这个笋味道不错,你尝一尝。”
“这个比咱家里做得好,你试试。”
……
一顿饭下来,硬是让虞姝吃了许多。虞姝撑着下巴看岱梓风,岱梓风却仿似无所察觉,面上一副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样子。虞姝盯了半晌,他才终于放下筷子看她,笑问:“怎么?我脸上有朵花?”
虞姝不自在地把头低下,半晌又抬起来看向他,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岱梓风只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你想说吗?”
虞姝摇了摇头。
岱梓风的眼里是一泓清潭,柔柔地洒着月光。虞姝看了几秒,蓦地站起身来,道:“我去洗洗睡了。”
她的确洗洗睡了,却是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岱梓风伸手揽住她,轻道:“我唱歌哄你睡觉。”
当时已经是夜半,虞姝睁着眼睛看着地上小夜灯发出的些微光亮,道:“不用了,你睡吧,累了一天了。”
岱梓风叹了口气:“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虞姝身子一僵:“对不起,吵着你了。”
“傻瓜,”岱梓风附身过去,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什么都别想,乖乖听我唱歌,嗯?”
“Lullaby and good night
In the sky stars are bright
May the moon's silvery beams
Bring you sweet dreams
Close your eyes now and rest
May these hours be blessed
Till the sky's bright with dawn
When you wake with a yawn
……”
就这一段,岱梓风循环了三遍。
虞姝问他:“为什么不接着后面的唱?”
岱梓风不自在地嘟囔:“后面的不合适。”
虞姝笑着转过身来:“知道不合适,为什么还唱给我?”
“安雨佳他们满月那天,瑶瑶唱了几句就把他们哄睡了。”岱梓风也笑了,微微动了动胳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你别笑我,我小时候的音乐课就没及格过,不过我很会装,外人都不知道我唱歌跑调,你可别把我卖了。”
借着房里的小夜灯,朦胧间,虞姝能看到岱梓风的眼,清亮有神的眸子里笑意满满。虞姝看了半晌,突然轻道:“那……你是怎么装的?”
“想知道?”
虞姝点头。
岱梓风将她的头按在怀里,轻声哄道:“睡吧,睡醒了我告诉你。”
虞姝闭上了眼。
过了良久,她又突然叹息出声:“岱梓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夜很静,岱梓风呼吸声渐稳,显然已是睡着了。虞姝往他怀里蹭了蹭,将将闭上眼,便听到头顶岱梓风有些喑哑的嗓音:“傻瓜,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虞姝又往岱梓风怀里蹭了蹭,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再说话。
“还是睡不着?”岱梓风叹息。
虞姝抬起头来,“我能不能要一个晚安吻?”
岱梓风微微低下头来,在虞姝额上印上一吻,笑道:“亲爱的岱夫人,晚安。”
“晚安,岱梓风。”
虞姝终于睡着了。
虽然有岱梓风在身边,虽然有了晚安吻,她这一夜依旧睡得极不安稳。波涛汹涌、寒冷刺骨的海水,声嘶力竭的呼喊,狰狞的笑声……
泥泞不堪的路上,纷飞的大雪铺天盖地,迷了人眼。
有人踩着一地的雪花笑着向她走来,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魔音绕耳,虞姝猛然坐起身来。
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岱梓风已经探手打开了床头的灯,揽着她安慰道:“做噩梦了?没事的娇娇,没事的,只是个梦。”
虞姝满头的冷汗,岱梓风抽了几张纸巾帮她擦着,就听她道:“不是梦。”
岱梓风手上动作微顿,“嗯?”
“是真的。”
虞姝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岱梓风,半晌才发出声音来:“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岱梓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轻柔,格外安定人心:“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虞姝的故事并不长,但她却讲得极为艰难。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的母亲就很不待见她。她不知道水鸿玉在外面做的什么工作,水鸿玉整日里早出晚归,一出门,就把她关进屋子里,一个馒头,一杯水,那是她一天的食物。
水鸿玉有时回去也会带些好吃的,却从来不会分给她半点,她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看着水鸿玉旁若无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吃得一干二净,或者吃了一半吃不下了,转身丢进垃圾桶里。
她从来不管水鸿玉要吃的,因为即使自己开口要了,也不会得到分毫食物,只能招致一顿谩骂与殴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挨饿又挨打的滋味更不好受,所以她从来不开口要吃的,但仍然执拗地站在一旁看着。
水鸿玉看都不看她一眼,语调毫无温度,甚至冰冷得像冬日里结起的冰花:“越看越饿,回屋睡去吧。”
一日一日这样过来了,虞姝虽小,饿出了习惯,对这个道理也是有切身体会的,但她却依旧在一旁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鸿玉。
直到水鸿玉起身离开。
直到夜深人静,水鸿玉早已熄灯睡下,她就从自己的房里偷偷溜出来,从垃圾桶里翻找水鸿玉丢掉的食物。
有的时候,水鸿玉半夜起来发现了,就会蓦地把客厅的灯打开,她吓了一跳,慌忙把手藏在背后,却见水鸿玉双臂环胸,冷着脸看她:“竟然从垃圾桶里找吃的,你恶不恶心?”
虞姝吞了口口水:“我饿……”
“饿?”水鸿玉冷笑,“怎么不把你饿死?”
水鸿玉一直想她死,她一直知道的。
可是她不想死。虽然活着的滋味不好受,但她还是不想死。
以前水鸿玉掐她脖子的时候,她虽然两眼泛黑,喘不上气,但也没死。
以前水鸿玉在半夜里把她晃醒,面目狰狞地问她:“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她虽然害怕,但依旧没想过去死。
饿得四肢无力的时候,她想尽一切办法寻找食物,依旧不想死。
水鸿玉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偷偷的看电视。电视里的世界很精彩,电视里也有死人,死人并不好看,人死之后,大家都会哭,既然哭了,想必并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死了水鸿玉会不会哭,也许会笑吧?她那么想她死。
她想,也许,有一天,她能逃离水鸿玉,逃离这个阴暗寒冷的小屋,到一个没有饥饿、恐吓与暴打的地方看一看,哪怕只是看一看。
她果真等到了这个机会。
饿了她一段时间之后,水鸿玉给她好好吃了一顿,给她换上了漂亮的衣服,难得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说:“小东西,待会儿妈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那个时候是冬天,外面冰天雪地,纷纷扬扬的雪片从灰白的天空中散下来,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生气。
水鸿玉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衣,带着她去商场买了一件红色的棉服。窄窄的上身,厚厚的裙摆,像电视里的小公主。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童年。虞姝想,也许,水鸿玉变了,也许以后的生活,都会像那天那样美好。
水鸿玉带她去了游乐场,在玩累了之后问她:“小东西,你见过海吗?妈妈带你去看海,好吗?
虞姝说到后面,竟然越说越平静,似乎只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连唇角都挂着淡笑。
可是她藏在被子下的手明明在发抖。
岱梓风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你上次在海边才会晕倒……”
虞姝点了点头:“我虽然逃离了她,那天的经历却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太真实了,冰冷、可怕,不过好在每次都能醒来。”
“我有的时候会很讨厌自己,我的心里住着一个恶魔,我控制不住他。
那日她把我带到海边之后,问我:‘好看吗?’
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海面上,很快便没了痕迹。我至今印象深刻,海水很蓝,风不大,海面上只有着一层层的涟漪,很好看。
她的声音很轻柔:‘去吧,走过去,你看它多好看。’
我抬起头看她,她的眼神极为温柔,我从来没见她对我笑得这样好看过,她朝我点了点头,低声诱哄:‘乖,去吧,不要回头。’
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我过。我听话地走过去,一步一步,直至海水没过我的靴子,冰冷的海水钻进我的袜子里,我打了个哆嗦,再也走不动了,回过头来看她,朝她喊:‘妈,好冷。’
她却依然温柔地看着我,依旧是那样温柔的语气:‘乖,继续走,一会儿就不冷了。’
她那么温柔,我就信了,继续往海里走,可是海水那么那么冷,越来越冷,我实在受不了了,哭着喊她:‘妈,太冷了,我走不动了……’
我正想往外跑,她却快步跑过来,微微俯下身子看着我,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又牵起我的手往深处走:‘乖,妈妈陪着你。海□□,一会儿就淹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痛苦了,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她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懂,那句‘海□□,一会儿就淹死了’一直在我脑海里跳来跳去,我终于明白,原来她依旧是想让我死。
可是我不想死。海水那么凉,那么冷,泡在水里的感觉那样痛苦,那样难受,就算很快就能淹死,我也不想死。
我开始挣扎,但她力气比我大,拉着我的手臂就往水里带。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低下头就去咬她的手,她手上吃痛,甩开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海水很平静,在我跌下去的那一刻突然变得汹涌起来,溅起大大的水花。
虽然被她掐过脖子,被她扯着用头撞过墙,被她毒打过,但是我从来没有哪次像那次那般恐惧过。海水那样温柔,却那样的寒冷刺骨。那样温柔,却在我跌下去的那一刻那样的汹涌。
我喝了两口水,在水里死命地挣扎着起来。而她就在一旁站着看着,待我站好了抬起头来看她,才发现她的嘴角带着笑,整张脸都是极为温柔的样子。
我打着哆嗦,看了看浩瀚无边的海水又看了看她,努力笑着对她说:‘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愣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当然,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妈都陪着你。’
大雪依旧铺天盖地,我努力抬着头,看着她笑着:‘那好,妈,你个子高,你先走,我跟在后面,要不然我走着走着看不见你,会害怕的。’
我想,如果当时她再狠一点,我就会在大海深处被淹死。或者就算不到里面去,在那边挣扎着,没多久也能被冻死。她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害怕?如果真的在乎,就不会蛊惑着我跳海了。
但是那个时候,她竟然听了,她放开我的手,依旧温柔地对我说:‘好,那我先走,你看着妈妈在前面就不会害怕了。’
是的,我骗了她。她前脚迈了几步,我就偷偷溜走了。一从水里出来,我就拼命地跑开了,我不敢回头,怕只要一回头,就会被她抓回去。我不想死啊,那么痛苦的过程,我才不想死……
就算她是我妈,就算是她陪着我,我也不想死。
我的腿很麻,很冷,很疼。浸了水的衣服似乎结了冰,硬邦邦、沉甸甸的,难受至极。但我还是拼命地跑着,直到我累得实在跑不动了,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显然已经发现我跑了,却没有追我,只是在海里站着。
她站得很直。我想,我都没死成,她一定不会就这么死掉的,她在那儿站着,也许就是在思考等把我抓回去之后要怎么收拾我。
于是我咬牙继续往前走。那个时候,我甚至在心里恶毒地想,就让她一直往海里走去吧!等她死了,就再也没有人打我骂我折磨我,天天想着法子让我死了。
她想我死,我又怎么可能想她活呢?
虽然这样很恶毒。”
岱梓风揽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在虞姝怔忡的时候吻了吻她的头发:“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虞姝点了点头,吞了口口水又道:“等我再次醒来,是在海边的一家房子里。那户人家心很好,在海边捡到了我,发现我浑身湿漉漉的,几乎结了冰,就把我带了回去。我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我的腿虽然受了冻,却也没坏掉。
我烧得迷迷糊糊,那位叔叔问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而我又为什么会这样湿漉漉地晕倒在海边。我害怕她再来抓我回去,就只是闭着眼,什么也没有说。
可能是因为我还烧着,那位叔叔也没有再问什么。他炖了鱼汤,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鱼汤,也是我第一次,得到这么温柔的呵护。
我甚至在想,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就好了。
但是那位叔叔住在海边,我怕她再回去找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位叔叔还在时不时地问我那几个问题,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实话,我怕他送我回去。所以,等我烧退了,腿好了,我就跟叔叔说,我要回去了,不然我妈会担心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会撒谎,也许是生存的本能,又也许我生性如此。我装得特别乖巧懂事,那位叔叔同意了,还问我家在哪儿,要送我回去。
我当然不能让他送我回去,但是叔叔说得对,他开车送我过去会很快,如果我自己走回去,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怕是在路上就会冻死、饿死。
那位叔叔拿出一张所在省的地图,指给我看。我随手指了一个地方,说:‘我家就在这儿!’
‘汾岛市?’
我点了点头,‘对,汾岛市。’
至少在地图上看离当地挺远的,估计她不会跑那么远去找我。
我想我骨子里可能真的是个坏人,冷情绝性。那位叔叔对我那么好,我却骗了他。汾岛市很远,那位叔叔坐火车送我过去,路上还给我买吃的,还讲故事给我听,可是下了车,当他问我具体地点的时候,我再一次撒了谎。
我说:‘叔叔,我想上厕所。’
我跑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位叔叔。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专往人群密集的地方挤,直到走不动了,在一家小杂货店旁站定……
我遇到了我妈,我开始装哑巴,无论别人问什么都不说话,因为我发现我和他们说的话不一样。我怕他们一听,就知道我不是那里的人。我怕他们把我送回去。
直到我妈彻底领养了我。我妈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比海边那位叔叔还温柔,对我特别好。我以前没有名字,那个生我的人有时候叫我‘小杂种’,有时候叫我‘小东西’,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喊‘喂’。我妈却给我取了很好听的名字,叫‘王姝’,我当时营养不良,她想我健健康康地成长,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她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娇娇’。
不过后来我妈离了婚,便给我改了姓,因为怕以后上学的时候被人看出单亲,她特意让我随了姥姥的姓。
我依旧提心吊胆,生怕再被那个人抓回去。我白日里装得很自在、很乖巧的样子,晚上却一直做噩梦。不,或许那不该叫噩梦,都是那日的真实情景。它像一只恶魔,天天折磨着我,无休无止。
可是我却不敢跟人说,我怕说了,别人会发现我就是那个小女孩,我怕他们把我再丢回去。
我去练了跆拳道,同班的人中,很多练着只是玩耍,我却是玩命。等后来练到了黑带,我就再也不怕了,折磨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也随之消失了。”
岱梓风听虞姝一字一句地说着,就仿佛有人在自己心里拉着锯子,锯齿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的心上拉过,鲜血淋漓地疼。所有的言语都失了力气,他费力地张了张嘴,终于挤出几个字来:“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我来保护你,绝不会让人再伤你分毫。”
虞姝从他怀里直起身子,转过头去问他:“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岱梓风吻在她的眼睛上,“傻瓜,我为什么不要?”
“我有的时候都嫌弃我自己,”虞姝只觉得眼睛生涩,眼睛一闭,就滑下泪来,“有时候觉得,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活着。我遇到了我妈,得到了新生,我妈却因为我失去了原本圆满的家庭。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也就不会因为省吃俭用拖垮了身子……”
“话不能这么说,”岱梓风叹了口气,“一切都自有定数,不怪你。虞姝,没有人生来就该去死,你不知道,如果没了你,我的生命会有多么晦暗难过。你放心,咱妈人这么好,一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安慰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虞姝拍了拍脸,笑道:“好了,我说完了。天也快亮了,我去瞧瞧咱妈,你再睡会儿。”
岱梓风按着她躺下,“还是你睡会儿,我去看看。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咱们今天上午就回去。”
岱梓风带虞姝和陈芝兰回去了。这一回去,水鸿玉倒没有再来纠缠虞姝,陈芝兰的病却明显愈发严重了。
虞姝说要辞职,然后就在医院里陪陈芝兰。陈芝兰却不同意,她说岱梓风找的这个保姆很用心,医院的大夫、医生也都照顾得很周到,用不着她这么大张旗鼓。
她笑着看着虞姝,“人终有一死,妈早已看开了,你也用不着难过,妈这一辈子能把你好好养到大,已经很知足了。要说真有什么未了的……”
陈芝兰顿了顿,忧心忡忡地看着虞姝道:“娇娇,你真的不打算认你亲妈?”
虞姝正在削苹果的手突然一顿,刀子就割在了指腹上。新鲜的血液冒了出来,腥红扎眼,陈芝兰吓了一跳,“抽屉里有药和纱布——”
虞姝淡定地涂了点云南白药,又用纱布缠了几圈,这才看着陈芝兰笑道:“妈,这事儿就不要再提了,我只有您一个妈,您就是我的亲妈。”
陈芝兰不知其中原委,只是见虞姝这个反应,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天气很好,陈芝兰劝虞姝:“自从回了趟老家,娇娇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不如你和小岱一起出去走走,结了婚本来也该度个蜜月的,要不是因为我……”陈芝兰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一时还死不了。”
“妈,您说什么呢!”
“是妈的真心话,”陈芝兰将虞姝的手包在掌心,笑道,“妈这身子已经这样了,你就是守着又有什么用?妈一把老骨头,也走不远了。但娇娇,你可以替妈走。说出来你也别笑话我,我刚跟你爸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想去普罗旺斯瞧瞧,听说那里很美,种着大片的薰衣草。可惜也没能实现。”
“那等您身体好一点了,我带您去。”
“算了,都这个年纪了,还怎么浪漫?再说妈这身子,也折腾不动了。”陈芝兰的眼里带着笑意,隐隐还透着向往,她继续缓缓开口,“娇娇,我跟你爸没能实现,就只能靠你和小岱了。你们去了,妈就感觉自己也去了一样,心里开心呢!”
“妈……”
“去吧,去替妈体验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花,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到国外看看,有好看的花朵拍几张照片给我。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等过几天,我来列个表,有什么想做的还没做的都写上,等我走了,你就照着表上的内容一条条做了,也不许做得太快,一年一件就好了。你做好了,体验过了,妈在九泉之下也开心……”
虞姝含泪应下了。
两天之后,虞姝和岱梓风动身去了普罗旺斯。那个时候正是四月底,薰衣草的花期都还没开始,但陈芝兰的话说到那个份上,她也只好去了。
而岱梓风,一听陈芝兰这么说,立即就让助理规划了路线,订了机票。
他们先去了苏黎世,然后到福森看了新天鹅堡,又从科布伦茨搭船沿着莱茵河观看了两岸的古城堡,去波恩赏了樱花大道,又到荷兰海牙的库肯霍夫公园看了郁金香……
这行程倒是挺满,一路上的景致也的确好看。起初虞姝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待到了樱花大道,一起在漫天的樱花下走着,竟然也看开了许多。
岱梓风说得对,就连樱花这种花期短暂的生物,都象征着希望。
无论花期长短,都终有凋零的一天,只要曾经绚烂地绽放过,就算是凋零了,也没什么好遗憾、没什么好悲观的。
陈芝兰爱花,她就多拍一些花给她带回去。这个世界上不止薰衣草浪漫,凄美绚烂的樱花大道,同样有着别致的美。
虞姝在不停地拍樱花,岱梓风在不停地拍樱花下的她,直到两人都拍够了,这才收起了相机,静静地牵着手漫步在樱花大道上。
他俩都是极标致的人,一起牵手走着,不觉便成了一道悦目的风景。有人无意中拍了下来,颇是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至于他们自己拍的合照,是在去了荷兰的库肯霍夫公园之后了。
荷兰是著名的郁金香王国,库肯霍夫公园的郁金香更是闻名于世。五颜六色的郁金香繁茂浓郁,他们便在花海之中合了影。
照片里,他俩微微俯身,一同轻嗅着同一朵红色的郁金香。夕阳在他们身侧暖暖地照着,并不急着坠落。阳光洒在绚烂高贵的郁金香上,洒在他们宁静祥和的脸上,整个世界似乎都暖和柔软了起来。
他们去的时候,库肯霍夫公园正好在办花展,知名设计师设计的古董花帽,还有各种主题展览,格外的引人入胜。虞姝还特地录了一些插花、制作花帽的视频给陈芝兰看,那些手法都很新奇,陈芝兰一定会很喜欢。
他们还让师傅为自己做了一双新婚木屐,师傅的手指格外粗粝,制作起来却十分的灵巧,一番精雕细琢之后,还在两只木屐上分别刻上了两个人的名字,据他们说,婚后把这一双木屐永远保存在夫妻的房中,便能永结同心。
这两天虞姝和岱梓风过得并不算无忧无虑,但却很温馨。
回去之后,虞姝把照片洗出来就忙不迭去了医院。他们回去得比预计的早了两天,也没提前告诉陈芝兰。
虞姝原是想给陈芝兰一个惊喜,却万没想到,自己的惊喜还没送到,便已经受到了惊吓。
在陈芝兰的病房里,水鸿玉也在。她俩一边聊天一边笑着,分明是很开心。
陈芝兰见虞姝回来了,果真吃了一惊,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多玩两天多好。”
虞姝把包放下,“玩累了就回来了。妈,您这些天还好吧?”
“挺好的,”陈芝兰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水鸿玉,又看了看她,这才道,“这几天你妈常来看我,我们俩年龄相仿,倒有话说,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
虞姝一听到那句“你妈”,脸色便不自觉地冷了。可是又不好跟陈芝兰置气,只好重新提起了包,“妈,那你们先聊,我出去一会儿。”
她虽然依旧笑着,陈芝兰却看得出她心里不喜,她叹了口气,看着虞姝道:“娇娇,你们终究是一家人。”
“我和她不是。”
虞姝拿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有跟陈芝兰说过幼时的事,也不想再在这个时候提起让她心疼。但是水鸿玉明显恬不知耻,竟然还在这个时候纠缠着她不放。她心里烦躁,就坐在外面狂乱地翻着自己在欧洲拍的那些照片。
那些花可真是美啊!开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好看得没有天理。
她正暴躁地翻着,病房门开了,水鸿玉走了出来。她在门口犹豫了几秒,还是走到虞姝面前去,无措地开了口:“娇娇啊……”
她的话还没说,虞姝已经霍然抬起头来,冷着脸盯着她,“这是我妈给我取的名字,你不配叫。”
水鸿玉的脸色顿时一白,还想开口,虞姝却已经起身了,回廊里只能听到她冰冷的声音:“你以后别来了。”
虞姝走得干净利落,掉了一张照片下去都没有注意。水鸿玉俯身将它捡起,凝神看了许久。
那是虞姝拍樱花时岱梓风为她拍的。她闭着一只眼,神色极为专注,唇角微微上弯着,虽只是侧影,却足够好看。
水鸿玉擦了擦泪,笑着把照片放进了包里。
这边虞姝进了病房,陈芝兰看她神色已经好了许多,便放下心来,笑着问她:“她走了?”
虞姝点头,倒了杯水放到她的床前,“走了。”
“你们碰着面了?”
“嗯。”
“说话了?”
“嗯。”
“娇娇……”
“妈,”虞姝打断了陈芝兰的话,脸上也不再挂笑了,“岱梓风对我很好,您不用担心我,而且我这么大了,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的。至于那个人,她不值得您的同情。您就好好养病,要是无聊了,我多来陪您说说话,别让她再来了。”
陈芝兰看虞姝的脸色实在不好,又想起之前在汾岛市时虞姝的反应,也不再勉强。“好,你要是真不想认,妈也不逼你。妈才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管别人叫妈妈呢!”
“这就对了嘛!”虞姝撒娇似的揽住陈芝兰,又直起身来从包里把照片拿出来,递给陈芝兰道,“妈,这次时间不大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还没开呢,我就从网上给你找了几张,都很好看。我跟梓风在欧洲转了一大圈,拍了很多花呢!您看,这是波恩的樱花大道,很好看吧?”
“真好看,”陈芝兰点头,一连翻看了几张了,又抬起头来看虞姝,“你跟小岱去玩得怎么样?可别都顾着拍花了。”
“哪有哪有,”虞姝赶紧翻出两个人的合照给她看,“妈,那真的是个美丽的地方,朝气蓬勃的,您赶紧养好了身子,我和梓风带您去亲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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