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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娘心里叹气, 继续宽慰道:“今儿早上听采芙说, 小姐昨晚上睡得挺安稳, 没说胡话了。咱们高僧也请了, 法事也做了,大夫说小姐身体没有大碍,很快就能醒过来,夫人您也别担心了。”
说来也是蹊跷, 自从年前定了大婚吉日,小姐便一直待在家中,未曾出过门, 前几日却突发奇想要去恩庆寺上香,怎么都劝不住。赶巧夫人有事出门, 老爷上江陵述职还没回来, 想着恩庆寺离家近,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这段日子刚好雪化完了, 路也不难走,吴娘便没阻拦, 只叮嘱随行的丫鬟家丁好生照看。
哪想就那么一会儿工夫, 就出了岔子。
听采芙说, 上完香打算下山时,突然有个一身破烂、疯疯癫癫的独眼道士撞上来, 虽然被家丁及时挡开, 却在小姐手上抓了一下, 嘴里呜呜啦啦喊着一堆听不懂的话,只隐约能听得出“大劫”、“破解”之类的字眼。
当时只以为是坑蒙拐骗的臭道士,把人赶走便算了。谁料当天夜里小姐便发起高烧,一众人折腾到早上,烧是退了,人却迟迟不醒,时常像是被脏东西魇住似的,哭哭啼啼,说些奇怪的胡话。
大夫请了一波又一波,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至于那个独眼道士,老太爷派人上恩庆寺找了几趟,但从来没人见过这样一个人。
沈氏的视线转向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几人,刚好看到采芙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地上。她这几日白天罚跪,夜里还要守着发梦魇的小姐,脸色已经十分憔悴。
“罢了,”沈氏并不是一个狠心苛待下人的主母,看到这情景也心有不忍,摆了摆手,“叫她们都起来吧。”
吴娘迟疑:“老太爷知晓了怕是又要发怒。”
“就说是我说的。”沈氏道。她那个公公就是脾气太大,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因为皇帝不听他的话就一气之下辞官回乡。“他不过是心疼艾艾,又不是想要他们的命,跪了三天,也够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跟前,采芙连忙膝行过来,要向沈氏汇报小姐的情况。她已经虚弱得不像样子,沈氏挥手打断,让她回去休息,转过身,打算推门进去。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门扇忽然哗一下从里面打开了,只穿着中衣的小姑娘光脚站在门内,竟然是已经昏睡多日的姜艾!
十五岁的小姑娘,被父母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娇惯着养大,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长成了非常标致的美人。她从小就懂事,敬重祖父,体贴父母,疼爱幼弟,小小年纪便有了稳重样子,不过之前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尚有几分娇憨可爱,如今大病一场,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上那点肉感也没了。
此刻脸色煞白,双眼呆滞毫无生机,看着就教人心疼。
“……娘?”姜艾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画面。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氏,喃喃叫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迟疑。
天知道她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房间时有多震惊,还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她什么都没想,立刻就冲了出来,居然真的看到了母亲,活生生的母亲。
沈氏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我的艾艾,我的心肝,你终于醒了!”
院里众人从惊诧中回神,吴娘大大松了口气:“姑娘可算是醒了!”
这个像极了梦境的场面,姜艾却真真切切地感受了母亲熟悉的温度和味道,多年来积压的对双亲的思念,和受尽煎熬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她顾不上去计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扑到母亲的怀抱里,痛哭出声。
管它是梦也好,幻觉也罢,此刻,她只想再抱一抱母亲。
“娘,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姜艾紧紧攥着母亲的衣服,无比真实的触感,反而更加提醒了她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悲痛更盛,哭得几乎断气。“是我害了你们……”
“你这孩子,怎么又开始说胡话了?”
沈氏顿时心里一紧,连忙抹了抹眼泪,拉着女儿仔细打量,努力分辨她到底有没有恢复正常。
姜艾却依然大哭不止,忽然跪到沈氏身前,伏下身体,额头隔着手掌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沈氏鼻子一酸,俯身拉她,声音也带着哽咽:“艾艾,你到底是怎么了,别吓娘啊。”
吴娘连忙上前帮忙把人拉起来:“快进屋吧,这里风大,仔细别又着凉了。”
就这一会儿工夫,姜艾已经被冻得手脚冰凉,沈氏将她裹紧暖烘烘的被子里,又塞了暖炉进去。
姜艾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依然抱着母亲不肯撒手。冷静下来,她慢慢意识到,这里真实得不像梦境,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像皇宫里那场暴.乱,从她耳畔擦过的那只利箭一样真切。
所以她搞不懂,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活了过来,还回到了荆州家中?
到底哪个才是梦,她已经分不清了。
不多时,大夫匆匆忙忙赶到了。
姜家的千金得了棘手的怪病,城里早已经传开了,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明明一切体征都正常,偏偏人昏迷着醒不来,简直是邪门。如今总算是醒了,大夫给号了脉,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开了个补身体的方子,便赶忙离开了。
姜艾怕再吓到母亲,没再说惹人生疑的话。
沈氏耐着性子,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她,又逼着她吃了点小厨房熬得软糯可口的粥,看着她喝了药,手在床边看着她睡下,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姜艾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纷繁复杂的画面在眼前来回跳跃,一会儿是五岁的她淘气不肯喝药,闹得爹娘追着她满院跑;一会儿是面目狰狞的士兵和身首异处的死人;一会儿是少年时期萧嘉宥从夫子家里偷了最艳的一朵花,乐颠颠地跑来送给她;一会儿又是他胸口插着一支箭,满脸鲜血地向她爬来……
她是被熟悉的声音唤醒的,采芙一脸担忧地守在一旁:“小姐,你梦到什么了,怎么哭了?”
姜艾定定地看着她,却想到了深宫中漫长而煎熬的那些日子里,一直都是采芙陪着她。
采芙和采薇随她出嫁,又随她入了宫,只是采薇在斛贵妃进宫的那年秋天,为了给染上风寒卧床数月不见好转的姜艾熬药,跟斛贵妃宫里的人起了争执,当天便被斛贵妃借题发挥关了起来。姜艾拖着病体去求皇上,最后要回来的却是遍体伤痕的尸身。
姜艾忽然握住采芙的手,拍了拍。
采芙却没觉出异样,嘀咕一句手怎么这么凉,立刻塞了暖手炉给她,然后叫了热水,洗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
“小姐,你刚才一直在叫世子的名字。”采芙道,“世子这几日被郡王爷打发出去接人了,听说有个大人物要来。算着时间今儿也该回来了,他要是听说你生病,肯定会先来看你的。”
嘉宥?姜艾愣了愣,她醒过来就浑浑噩噩的,竟然一直没搞清楚如今是什么年份。
采芙擦完脸,又拿了玉梳来帮她通发,故意说轻松的话逗她:“老爷夫人肯定不让他见你,定了亲就不兴见面了。不过也没多久啦,等到下个月办了喜事,你们小两口就可以天天守在一起了。“
定亲、办事……这么说,她是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一时间心头百转千回。
姜艾和萧嘉宥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老早就定下了娃娃亲,一直到姜艾十四岁的时候,定下婚期。只可惜大婚前夕出了差错,她和萧嘉宥的婚事吹了,他娶了母家表妹,姜艾则在同年嫁给了当时还是昱王的萧维。
良久,姜艾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回过神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十五了。小姐你都睡了三天了,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你知道吗。”
下个月办喜事,那么,现在是正月?
正月十五!
刹那间姜艾脸色大变,忽然慌乱地抬起手,抓住了采芙。
“小姐,你怎么了?”采芙惊道。
姜艾定了下神,沉思片刻,神色凝重道:“拿纸笔来。”
小姐醒来之后,好像有哪里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采芙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她性子好像沉郁了几分,除了看到老爷和夫人时大哭了两场,其他时候很安静,也有些低落。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连忙照做。
姜艾匆匆写了封信,交给采芙:“你立刻差人送到郡王府,亲手交给嘉宥。”
采芙更加纳闷,虽然世子原计划确实是今日回来,但小姐怎么这么笃定?拿着信云里雾里地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只见小姐拢起眉头想了一想,又吩咐她:“给我找一身布衣来。”
她记忆里,萧嘉宥醉酒跟表妹发生关系,正是在上元节这一晚。
“我不想为难你,”黑熊说,仰头饮下一杯酒,将空酒杯捏在手中转了一圈,又抬眼看向她,“但你不老实。”
姜艾霎时脸更红了。
但经过这几日,她现在也有点明白了,这些土匪并非全是坏人,石头、静荷、丁师傅、木通,都对她以礼相待,甚至悉心照料;而她面前的这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行事野蛮,其实细算起来,真的不曾有过伤害她的意思。甚至此刻知道她在骗他,居然也没有拿她怎么样。
人总是善于捕捉到一丝希望便将其无限放大,姜艾不可避免地再次产生了妄想,她抬起头,壮着胆子与他谈条件,想拿自己的自由来交换:“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放我回去吗?”
黑熊看了她一眼,将酒杯搁下,没有说话。答案无需言明。
从期望到失望,不过只有一线之隔。姜艾扬起的心再次跌落谷底,委屈、不甘、怨恨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眼眶里渐渐泛起泪水,情绪有些激动道:“我说过绝不会将你的事泄露给任何人,你既然已经可以得到你要的东西,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
她又哭了,黑熊反而有些不自在,嘴角抿了抿,绷着脸皱起眉,凶巴巴地道:“你是在逼我亲自去问你父亲吗?”
“别!”姜艾瞬间气势全无,无力地垂下头,紧绷的肩膀耷拉下来,扣在桌子上的手也缓缓松开了,“你别动我的家人……”
有一阵两人都没说话,静默的屋子里只有懒懒醉生梦死吃肉肉发出的小小咀嚼声。
姜艾颓丧地坐着,半晌,才哽咽道:“那玉虎我交给别人了。告诉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她抬头看向黑熊,泪花闪烁的眼睛里盛着最后一丝执拗和孤勇,“你不许伤害他,一丝一毫都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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