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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经了今日之事, 清薇救下一个孩子, 这些长寿坊的居民看她便更加亲切,俨然当做自己人看待, 这保媒拉纤的心思自然也就冒出来了。
清薇费尽口舌,终于说得她们歇了心思时, 赵瑾之也领着那帮寻出去的男人们回来了。
还带着那四个清薇本以为抓不到了的贼子。
虽然群情激奋,但赵瑾之开口说要把人送官, 众人却也没有不服的。毕竟人是他抓的,而且有他在, 必定不会轻纵了这几人, 大伙儿自然放心。
于是赵瑾之又点了两个人, 押着人送去了京兆府。
清薇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她本来还担心在这里审问,那四人口中再攀咬出什么来,不好收场。这世道对女子更苛刻,她亦不能不小心。
她回到家里,就开始整治晚饭。等赵瑾之回来时,又是一坊都飘着勾人的饭菜香气, 让人越发饥饿。于是路过清薇门口时, 脚步就不由放慢了些。
因着上一回的对话不甚愉快, 这几日赵瑾之都是早出晚归, 刻意避开了清薇, 这会儿自然也不好意思去攀墙。
好在清薇在厨房里看见他,便走出来道,“赵大哥请稍等。”
说着转身进去,提了那个赵瑾之十分熟悉的盒子出来,“今日多亏了赵大哥,忙到这会儿,也该吃点饭菜垫垫肚子。”
“这如何好意思?”赵瑾之口中这样说,手却诚实的伸了出去。长寿坊中众人只是闻过香味,并不知道清薇的手艺究竟有多好,就算馋也有限,但他却是亲口品尝过的。所以一闻着这味道,便不由自主的口舌生津,吃别的都没滋味了。
清薇将盒子交给他,又问,“不知那几个贼人,要如何处置?”
“你是苦主,此事与你说也无妨。”赵瑾之道,“街东口的钱大郎,你可知道?”
清薇一点就透,“他在街口开了个店,早晚卖些包子馒头并茶水。是他雇了那些人?”
这个钱大郎做生意一贯就不实诚,店里卖的馒头都是粗粮,难以下咽,只是价钱的确比别家便宜些,因此那些在街上帮闲的汉子,也就肯花两三个铜子凑合一顿。
只这样看,清薇跟他的生意,其实是没有竞争的。因为清薇的东西比市价略贵,那些帮闲汉子绝不舍得花钱买。倒是附近别的小摊受了些影响。
但人心便是这般难测,真正受损失的人还没动手,这钱大郎就先起了心思。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去想这生意就是清薇不做也轮不到他,反正他看着不顺眼,便要把人出去,并不管自己是否能得好处。
也难怪清薇根本未曾防备到这上头去。事实上,那几户被她挤占了生意的,清薇多少都出了一点意思,又着意结交,不料却漏掉了这一个。
赵瑾之点头,“说是雇人也不算,不过是找几个不懂行情的人,在他们面前将你这生意夸到天上,自然就有人动心。”
他这样说,清薇便明白了。钱大郎什么都没做过,就是那四个人供出他来,官府也是不能抓人的。毕竟他虽有诱唆之嫌,但却没有证据,大魏律中也没有这样的条例,可分辨之处太多,并不能定罪。
这也是赵瑾之要将原委告知她的缘故,既不能惩处这钱大郎,说不准就会留下后患,自然要让她知道,也好心有防备,不至于随便被算计了去。
“至于那四人,京兆府素来公正严明,你放心。”顿了顿,赵瑾之又道。
那件事不好提,所以他只能这样含糊的提一句,但那四个人想必是不会有机会攀扯到清薇身上了。
“多谢赵大哥。”清薇郑重的行了一礼,一双清亮的眼看着赵瑾之,“前日赵大哥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是我不识好人心,今番才有悔悟,往后必当记下这个教训。我年轻不懂事,倘若再有行事不当之处,也还望赵大哥多多提点。”
这番道歉出乎赵瑾之意料之外。
年轻姑娘,尤其是有些能耐的姑娘们,心高气傲是正常的,也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断不肯承认。就是认错,也不过端着姿态稍微示好,等着别人领悟。倘若性情骄纵些,还要将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去。
赵瑾之家世特殊,接触过不知多少这样的姑娘,早看腻歪了这番作态。
他本以为清薇也不脱这个范畴,却未曾想她竟能这般坦然的说出道歉之语,似乎并不以此为耻,且当真记住了这教训。
这份胸怀品质,在赵瑾之看来,比什么都更难得。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不再是随时能拔腿就走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下来,“我心直口快,倘若话说得不中听,赵姑娘也别往心里去。”
清薇垂首,低声道,“赵大哥这话,要愧煞我了。我孤身一人,旁人再不肯说这样的真心话。赵大哥秉性忠厚,在我心里,与嫡亲兄长是一般的。”
之前的事让清薇的心态发生了极大地转变。她仿佛这才真正看清了这自己将要生活的地方,那种高高在上、俯视其他人的心态没有了。
撇开从前经历带给她的光环,其实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设定,清薇适应起来就非常迅速了。该借势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扭捏。这种心态的变化,让她主动调整了自己对待周围的人,尤其是赵瑾之的态度。
向赵瑾之道歉也好,此刻厚颜开口认亲也好,都是这种调整之后,自然而然生出来的念头。
赵瑾之是她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强力的靠山,更重要的是他为人正直,不会起什么歹念,所以对清薇来说,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来说并没有坏处。又正巧两人都姓赵,追根溯源,也算得上是一家人,开口称一声兄长,并不辱没了清薇。
赵瑾之是个聪明人,见识也广,此刻一听,也就明白了清薇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心中却也不觉得反感。清薇能在宫中安然活到如今,就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一个弱女子独自生活,能替自己打算而非依附旁人,已是难能可贵。再者清薇就算示好,姿态也做的很足,不会让人不舒服。
而且,不是赵瑾之自恋,在这长寿坊中,他的条件算得上顶尖,想同他结亲的人家不少,只是自觉身份不够,因此不敢贸然开口提罢了。清薇和他住得这样近,又是男未婚女未嫁,正是近水楼台。换做寻常女子,多半会生出旁的心思,借着之前的“救命之恩”接近讨好、明示暗示。大抵也是有这样的顾虑,清薇才会说只将他视作兄长一般吧?
可惜了。
他倒是想认下这个妹妹,却只怕反倒是害了她。
赵瑾之叹了一口气,道,“若当真有赵姑娘这样的妹子,怕不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只可惜我家中尚有亲长在,怕是做不得这个主。不过赵姑娘若有事,只管开口便是。我若能做到,必当尽心竭力。”
这般说着,心里却在遗憾。这番话听在清薇耳中,只怕会被当做推脱之辞。年轻女子脸皮薄,面子上挂不住,往后只怕会更疏远。
虞景离开之后,几个小宫女才跑进殿里。碧月走到内室,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片刻,转回来低声道,“太后睡了。”
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碧云拉着清薇的手,扶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见她额头上沁血,又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精巧盒子,打开取了淡绿色的膏药替她抹上,然后方问道,“清薇姐姐,陛下和太后不允么?”
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看着清薇。
这几个小宫女,都是在她之后才来了周太后身边的,受她调/教,自然也感念她的恩情。清薇聪明能干,一向得太后和皇帝看重,人人都看在眼里。在其他宫女眼中,是顶顶能干的一个人,仿佛世上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然而再厉害,又怎么能拧得过主子们呢?
清薇闭着眼,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微微摇了摇头。
几个宫女面上都露出担忧之色,最小的翠华道,“清薇姐姐,当真要走么?”
清薇想出宫这事,不论是从前在东宫和还是如今搬到西宫,都不算是隐秘。这也是其他宫女服气她的地方,皇宫是这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就算是宫女,伺候的也都是顶顶尊贵的贵人们,那是几辈子换不来的福气,偏偏清薇就能舍得下。
舍得下也就罢了,她还能让太后开口答允。
须知虽然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均可出宫,但也不是年年都有这样的机会。有了机会,也不是人人都能走。
今年恰是新皇登基,恩赦天下,宫中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之前清薇说要走,大伙儿虽不舍,却也没人开口挽留过。这宫里的日子好不好,不过在自己心里罢了。清薇想走而能走,正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
谁知等内府出了名册,清薇却根本不在上面。
这种事,内府是不会弄错的,那就只能是太后这边拦着。主子要留人,清薇自然就走不了。所以她回来求太后恩典,众人自然都跟着担忧。这会儿听说果然未允,不免担心清薇心里过不去。
所以翠华这样一说,清薇还未开口,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说起留下的好处,又个个都说不舍得她,留下与众人作伴正好云云。
清薇睁开眼睛,微笑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这就是不死心的意思了。
小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清薇又道,“各人手中都有差事,也别在我这里耽搁了,仔细待会儿嬷嬷们查问起来,无法交差。”
众人这才散去,只有碧月留了下来,低声在清薇耳畔道,“姐姐,张总管让婢子带话,陛下明日召司礼监周大人入宫。”
“周徽。”清薇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碧月也离开之后,清薇才放松下来,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进内室去,候着太后起身。虽然额头上的伤痕还在,但清薇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仍旧尽心伺候。周太后见状,不免一叹,“哀家也想放你出宫,只是陛下那里,着实为难。”
她虽然是太后,但皇帝已经成人,并且身登至尊之位,御宇天下,纵是生身之母,也管束不得。
“蒙太后垂爱,奴婢心中都记着呢。”清薇道,“其实奴婢要出宫,非但是奴婢想走,亦是不得不走。”
“这却是怎么说?”太后问。
清薇微笑道,“方今陛下登基未久,虽然有先帝留下的一班老臣辅佐,大事上不会有差错,但几位皇叔犹在壮年,朝中却仍是暗流涌动。是以如今最紧要的,乃是收服人心,并诞育皇嗣,如此朝堂可安。”
“理应如此。”太后不由点头,“你素来是个仔细的,这些事情上不会看错。”
“太后谬赞。”清薇谦辞一句,才继续道,“然而如今陛下潜邸旧人未及分封,便要赏奴婢天大的恩典,倘若此事当真成了,只怕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非是奴婢有多紧要,不过人人都正要看陛下如何行事罢了。”
清薇方才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可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细细思量这件事。皇帝的态度不必再提,但太后那里,却是十分微妙。
她不愿意让自己出宫,是怕没了辖制,但也不愿自己留下,怕皇帝受到的影响太大。
想明白了这一点,清薇便决定对症下药。所以方才这一番话,句句都暗合了太后心思,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清薇不能留在宫里”的想法。这样一来,自己的下一步,方可实施。
第二日周徽进宫面圣。
他已年届五十,两鬓微白,留了几缕长长的胡须,身上穿的不是寻常官员补服,而是广袖长袍的水合服,脚踏芒鞋,头顶云冠,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虞景虽然意气风发,但见了他,也不由端正敛容,亲手将周徽福气,又吩咐身边的内侍,“给周大人看座。”
等周徽落座之后,虞景便道,“今日请周大人入宫,是为朕的一桩私事。八年前,周大人曾为朕占卜,言朕身边有福星辅助。不知如今可有变化?”
周徽低头道,“请陛下恕臣冒犯之罪。”然后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虞景面相,一面轻捋胡须,掐指推算,然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眉头紧皱,显然情况并不乐观。
虞景见状,不由眯了眯眼睛。
片刻后,周徽放下手,道,“从前老臣便对陛下说过,世间祸福本是恒定。因有福星忠心侍奉,陛下自然也得可借得福气。只是俗语云,有借有还,如今怕是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
“这是何意?”虞景问。
周徽细细解释,所谓的将福气还回,即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身都会陷入低潮之中,诸事不顺,直到将这些福气尽数还清。也就是说,接下来继续将清薇留在身边,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会有坏处。
说完之后,周徽还安慰道,“不过陛下既是真龙天子,得天庇佑,想来就是将福气还回,也无大碍。”
然而虞景的眉头却缓缓皱了起来。这话听起来荒谬,他却不能不信。
毕竟先皇驾崩,虞景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上头还有四五位年富力强的叔父在。这几位王爷各有心思,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被侄子辖制,加上手里也不是没有任何势力,要给虞景添些麻烦,是很容易的事情。
真龙天子得天庇佑,不会有大碍,前提是没人给他找麻烦。而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虞景赌不起。所以这件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原本是想用周徽的话堵住太后那边的异议,将清薇留下,未料却惹出了新的问题。虞景思量片刻,问道,“不知周大人可有化解之道?”
周徽道,“这却也简单。只需陛下将那福星远远送走,便可减缓福气逆回的速度。倘若能让福星潜心为陛下祈福,或许反能有所补益。”他半个字也不问福星是谁,只道,“老臣家中有杨一真人手书《五斗经》一卷,世受供奉持诵,颇有妙验,愿献与陛下。”
虞景只微微沉吟,便点头许了。
周徽离开之后,他并未立刻前往西宫,而是将今日奏折批复完毕,待心绪平复,这才起身摆驾前往。
太后已是等候多时,见了人,立时拉着他的手问,“周大人怎么说?”
清薇立在太后身侧,低眉顺目,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闻言立刻福身告退,好让母子二人说些私房话。
虞景眼神从她身上扫过,不紧不慢道,“周大人言,祸福恒定,借用的福气难以长久,总要还回去。若要破解时,便需将福星远远送走。”
他说完这句话,清薇已退到门口,抬手将门扉合上,然后才觉得心跳略微平复。
皇帝是在疑心她了。
也是,她这里才想出宫,那边就这样凑巧,周徽偏相出了这样的结果。他这会儿过来试探一番,也是正理。
殿内周太后听到他的说法,也不由皱眉,“这样凑巧?”
“想来她也没有这样的能耐。”虞景哼笑道,“应是巧合无疑。事已至此,就算母后舍不得,怕是也只能放人了。”
周太后微微颔首,“也罢,既是天意如此,便不得不从。其实认真思量,如此也未必是坏事。陛下的心思,哀家都知道。让这丫头出宫去住几年,等这宫里宫外的事情都处置停当了,再让她回来,岂不好?”
虞景沉默片刻,起身道,“就依母后所言。儿子那里还有些公事未完,便先告退了。”
从殿中出来,见清薇守在门口,虞景站住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清薇本以为他会开口,但虞景竟只站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她转身进入殿中,走到周太后跟前跪下。
周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苦了你了。出宫之后,也当小心行事。若有过不去的坎儿,便进宫来,哀家与你做主。”言辞恳切,极是动人。
清薇低下头去,轻声应道,“奴婢省得。”
在内心深处,却至此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如履薄冰的日子,这要命的深宫生涯,终于结束了。
皇帝不会知道,清薇自然是没能耐制造这样的巧合。真正主导这件事的人,正是他的母后。
承平元年四月初三日,清薇携着个不大的包裹,过了安定门,便这般走出她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皇宫大内。
到了接上,刘老大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问身边的兄弟,“你瞧这些人是不是不大一样?”
“瞧着是与平日不同。”那个兄弟看了一会儿,说,“我看大部分人都在往前走,不知是要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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