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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春光艳丽, 正午十分的日头最是令人疲倦, 小湖周遭的蛙鸣鸟叫声也少了几分灵动, 慵慵懒懒的鸣叫最是惹人倦怠。
温明姝垂眼思索了半响, 只觉倦意上头,顿时没了要问话的意思, 理了理衣衫,在他身旁蜷下闭眼睡去。
她有很多话想问, 转念一想, 那些事与她又没有太大的干系, 问或不问,无关紧要。
萧翊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 嬷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止住了他欲要歇息的念头:“殿下,午膳已备妥。”
话毕,仿佛有香气飘了进来, 温明姝缓缓睁开了眼。
食膳是由府里的两个嬷嬷安排,洞房之后的新娘子是最需要补身子的时候。半夏将自家小姐的喜好告知了嬷嬷,如此一来, 后厨备选食材时便轻松了不少。
枣仁儿当归是女人上好的补品, 后厨里的师傅在二人出门之际便杀了只乌鸡文火慢炖, 直至半个时辰之前方才将肉熬得酥烂,加以当归枣仁继续清炖, 药入肉骨, 汤汁醇厚浓白。
当归枣仁乌骨鸡是主补, 辅以烧鱼子,大殿里充斥着诱人的香气。
温明姝喜食莲子,不管是上辈子的陈梦还是如今的温四姑娘,她都钟情用莲子煲汤。很明显,这道烧鱼子似乎引起了她的兴趣。
萧翊默默地往她的碗里盛莲子夹鸡块儿,倒是一旁的嬷嬷解了她心中的困惑:“殿下和王妃一样素喜莲子,每年府中后院的小湖里结的莲仁都叫人摘了存放着。这烧鱼子乃殿下最钟爱的一道菜,将鱼腹掏空,加以莲子填充,佐好食料,若应节,便以荷叶包裹,置于泥中,如同叫花鸡般用炭火烧熟。其他时节,则是果蔬枝叶代替,味道皆是上品!”
这种食法她还是头一遭见识,莲子肉软糯鲜浓,伴有鱼香,与汤煲莲子各有千秋。
饱腹之后,正值烈日当头,此前尚未得到解决的困意再度袭来。
饭后立即入睡对身体有莫大的伤害,萧翊自是不允她如此,便将执意要爬往床上的人抗在了肩头,往碧海林走了去。
碧海林,乃修筑在府内的一座竹园,约占地三分,里面竹子种类繁多,林间青石铺就的小径纵横交错,每一处交叉口都设有一座亭台。竹园中心处有一个砌得四四方方的水井,由韧性极佳的硬头黄竹竿相接拼成的水渠将井内的水引至后院那面湖中,可供湖水四季清冽。
因这片竹林建在背阴处,故而井内之水冬暖夏凉,饮之甘甜,乃沏茶之佳品。
这片林子广袤无垠,将日光遮得分毫不漏,间或有阵阵微风掠过,竟有凉寒之意。
若是盛夏,此处定是个避暑之胜地。
那身碧色的裙儒在林间飘过,沾上旋旋坠落的竹叶,墨发浅扬、芙蓉满面,犹如画中之仙。
萧翊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眼底独她无二。
竹林之中从不缺乏落叶,覆着根茎的泥土上一层接一层地堆叠着,脚踩在上面,便会有唦唦的柔软声发出。
江南一带多雨水,气候也较湿热,故而竹木多以慈竹这类韧性稍欠的为主,竿身极薄,经文火小烤,则易折曲,多用于制成编织品。
李叔屋旁就有许多苦慈,每年春笋长出后,他就会砍下较老一些的竹子用来编成箩筐、簸箕、背篓等务农必备之物换点小钱补贴家用。李婶手巧,常用李叔丢掉的枝桠折成鸟兽等小孩钟爱的玩具,县城里稍富有些的人家很是乐意买下这类物件逗家里的孩子们开心。
她曾经也缠着李婶教她编织之法,因为不慎弄了竹签到指甲里,段天胤就再也没有让她碰过竹子了……
前行的脚步赫然停止,温明姝倚在一根竹木上,眼前一片朦胧。
林间日光稀薄,杂草极少,仅有两三种命硬的野花生长其中,蓝的紫的,自成一派。
萧翊折了几枝湘妃竹的枝桠编了个环,又撷了些野花镶插其上,拿在手里仔细掂了掂,这才赶过去轻轻套在了她的头上。
他的突然出现吓了温明姝一跳。
“怎么了?”见她忽然变得心不在焉起来,萧翊不免有些担忧。
温明姝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被她一横,萧翊心里反倒踏实了下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只要我能够到的,定会满足你。”
你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我想去江南,再也不回来了。”她看着他,坚定地说道。
萧翊点头:“好。”
……
他这般爽快,倒是叫温明姝无言以为。
晋王府甚广,比人丁兴旺的太傅府还要宽阔不少,跟着他断断续续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她便走不动了,大腿的疼痛时刻都在扎着她。
坐在石亭里左右顾盼了一番,看不见尽头的碧海林让她甚是焦虑。
疼……除了腿,腰也疼,小腹也疼,浑身都疼。
瞪了一眼身旁的男人,温明姝恨不得生出獠牙将他撕碎。
“你就这么讨厌我啊,不是瞪我就是白我。”萧翊缓缓蹲下身来,想替她揉揉腿。
可他的手还未触及,便被温明姝一巴掌给拍了下去。
萧翊笑道:“过去我常替母妃揉捏,手法甚好。”
温明姝忍住了抬起脚将他踹开的冲动,又送了他一记白眼。
“出了这碧海林,前方便是‘逸楼’,我平素就在那处歇憩,楼里有精通琴棋书画的小官胡姬,夫人可愿去欣赏一二?”
这晋王的风流名声可是极大的,知晓他的人都清楚这位殿下骄奢淫逸,府中歌姬舞姬无数,现下,她倒是生了满腹的好奇之心,欲探个究竟。
见她没有反对,萧翊便在她面前正了正姿势,双手后展,等着她往自己的背上爬。
本以为她会拒绝,可是很快,萧翊就感觉到背上趴了个娇小的身躯,眉眼间瞬时闪过一抹惊喜。
晋王背着王妃来了逸楼,楼中数名小官美姬悉数来到院中跪拜相迎。
逸楼与萧翊的内院风格截然不同,此处环水而建,楼身呈丹红色,斜铺墨瓦,又有“红楼”之别称。
被楼阁环绕的水面中央有一个硕大的圆形鼓面,可供美姬做舞琴师奏曲。环楼之上清净凉爽,可随意落座,不论在何种角度,皆能清晰观赏湖心之歌舞。
这里的一切,看似风尘满满,却无半点艳俗之味,如彤云般的幕帘在廊子里飘絮清扬,和着不远处的杏香,令人神怡。
萧翊将温明姝背到楼上坐定,立马就有两名以轻纱罩面的女子沏了壶热茶过来。温明姝仔细瞧了瞧,这两名女子虽看不清面容,可她们的眉眼间都饱含风情,举手投足皆有勾魂摄魄之意,周身散发着淡淡的体香,最是妩媚。
晋王之风流风雅,还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这里的女子,怕不会都是他的姬妾吧?
吃了口热茶,温明姝不由十分钦佩自己的这位夫君。
少顷,湖中央的巨幕大鼓上就有悠悠丝竹之音响起,四名胡人装扮的女子踏着舞步妖娆地登上了鼓面,纤腰如蛇、长臂似藻,修长笔直的双腿被轻纱包裹,若隐若现、婀娜多姿。一双双湖绿色的眸子里有穿透凡尘的柔媚风韵,足踝与腰间的银铃叮当作响,叫人挪不开眼。
温明姝对女人并无多大兴趣,丝竹声绵长悠扬,很快便催她入了睡梦。
萧翊正在兴头,转头见她已经睡了过去,抬了抬手,琴音戛然而止,鼓面上的胡姬也一并退了下去。
·
三月二十五那日,晋王妃省亲归来,尚未退去喜气之色的太傅府又添了分欢庆,上上下下难免又是一阵忙活。
左右长辈不多,礼很快便回完了,柳氏遂吩咐后厨准备午饭。
老太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见得这位身份不凡的孙女婿,眼角似有万千花朵争相绽放。她拉着温明姝说了好久的体己话,眼底的慈爱,是温明姝从未见过的。
家里的人和物仍是当初的模样,即便是面对着不喜她的大娘,心里都是无比踏实的,一想到不多久又要回到那个举目无亲的王府里,不由又是一阵落寞。
饶是如此,温明姝却发现大姐除了迎她入家门时有过笑脸,其余时候面上都挂着愁容,午膳刚用完,便满怀心事地出了府。
“姐姐!”在她将要迈入马车内时,温明姝赶了出来,“姐姐这是要去哪?”
温明言由海棠扶下马车,对她施了个礼:“禀王妃,臣女正欲赶往顾府。”
被她一声称唤给噎住了,温明姝立马拉过她的手:“什么王妃不王妃的,姐姐就莫要打趣我了。”话锋一转,疑惑道,“不知姐姐所言顾府,乃何人之居所?”
温明言默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海棠,气呼呼地应道:“是顾尚书的府邸!”
顾大人?
见她不解,海棠又道:“几日前王妃出嫁,顾大人来府中道贺,却于中途调戏我家小姐,竟欺至小姐闺阁!奴婢奈何不了顾大人,无奈之下,便请了大公子过来……”
大哥和顾大人素来不和,这事在京城无人不晓,顾大人调戏长姐,此事若被大哥知晓,那么顾大人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海棠话说了一半就没了要说下去的意思,温明姝思索片刻,问道:“顾大人可是和大哥打了起来?”
温明言点头应着:“是打了起来,不过打人的是大哥,被打的是顾大人。”
温明姝不由一怔。
这不应该啊……顾大人文武双全,大哥除了脾气硬了点,不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顾大人都不可能被他打。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顾大人是有意让大哥揍的。
他可真是奇怪,哪有人愿意挨打的嘛!
“那个顾大人简直就是个无赖!”海棠气鼓鼓地说道,“大公子打他他不还手也就罢了,竟还讹上了我家小姐!”
温明姝顿时来了兴趣:“怎么讲?”
海棠叹了口气:“大公子出手较重,一拳打在了顾大人脸上,顾大人未闪躲,左眼吃了一记,瞬间就乌黑乌黑的了。顾大人心底愤怒,欲闹到皇上那里去,大公子心大,道是他调戏小姐在先,皇上自是不会偏袒,就由着他去了。可小姐却怕将此事闹大,若传了出去,恐旁人对大哥又有一番评论,便阻止了顾大人,并揽下了替他寻医治伤的责任。”
听到这里,温明姝豁然开朗。
她的姐姐,怕真的是被顾大人给讹上了。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话,温明言这才赶去了顾府。
顾大人这几日告了病假,此刻正在府上悠哉地吃着烤地瓜,只是左眼,微微有些……
额……
有小厮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向他通报,道是温家二姑娘来了府上。
顾黎险些被地瓜噎住,灌了口凉茶下腹,立刻着人将屋内收拾了一番,抹了抹嘴角,虚弱地趟回了床上。
传讯的小厮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顾大人变了,以前的他是多么地雷厉风行啊,安插在太傅府和大理寺的眼线从未有过分心的时刻,为了能从大理寺手里瓜分些案子,刑部这些年可没少下功夫啊。
如今呢,太傅府前那些用来监视温寺卿的眼线全都改来监视二姑娘了。
不过他们还是十分理解的,顾大人这二十七八的年纪尚未娶妻,恰逢暮春时节,有个什么异样实属正常。
打整好了一切,小厮便将温明言领到了后院,推开顾黎的卧房,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温明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循着方才那人的指引入了内卧。
这是她第三次来顾黎的府上了,房间里的那些字画,大多都是她所熟悉的。
过了玄关,便见那张花梨木的雕花榻上躺着一个气色极差的人。
海棠冷不防嗤出了声。
顾黎听到了动静,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见得来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床头的小厮给按了回去:“老爷,您身体不好,就不要起来了!”声音带着哭腔,堪堪的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顾大人,”温明言来到他的床前站定,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有好转?”
顾黎在被子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红着眼道:“好多了~”
小厮忙道:“大人您就别忍着了,奴才们看着心疼啊!这都快三天了,却没有半分起色,哪里好了啊!”
温明言心里一紧,歉疚之意顿显:“为何这么多日了仍不见好转?”
替他诊治的大夫可是她让海棠去请的,每次开药方的时候她都在一旁盯着,每一味药的药性、毒性以及相克之物大夫都一一告知了她,连抓药这种事都是海棠亲为,不可能出现任何纰漏。
且药方她也让温明朗送给大理寺的仵作验明了一番,实乃治跌打损伤之方无误。
顾黎仔细想了想,确认了府中下人将他床底那只夜壶里的药汁给清理了,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顾某自幼身子就欠妥,恢复的时间较长,劳姑娘费心了。”
呸!自找的!活该!
海棠在心里将他狠狠咒骂了一通。
温明言心里又是一紧,瞧了瞧他那黑得发紫的左眼,小心翼翼地触了一下,却见那双蜷在被中的腿猛地一抽,疼得顾大人嗷嗷直叫。
一旁的小厮被顾大人的精神感动得泪流满面:“可怜我们家大人呐,每天拿药当饭吃都不见有起色,平素见温大人一派书生气概,不料下手如斯之重,唉……”
温明言的心一扎一扎地疼。
那小厮见主子冲他挤了挤眼,又道:“我们家老爷这几日只能躺在床上,食水都极少进,府中又没些个女眷,照顾得周不周全奴才们亦是不知啊。”捋了捋措辞,接着道,“老爷他颇喜诗书,然而奴才们没几个人识字,若是有个知书达理之人陪我家老爷解解闷,兴许这病情就好转了。”
“小姐,别听这奴才一派胡言!”海棠焦急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这小厮的话全然是一派胡绉,温明言何尝不知?且这顾大人轻薄在先,于情于理她都没有理由这般委屈自己。
可为了大哥,便豁出去了罢。
这事大哥尚且不知情,若他知道了自己每日偷偷来此,恐怕顾大人这双眼睛从此就要失明了……
屋内多余之人见此情形,立马乖乖地溜了出去,只余海棠和温明言在此。
“海棠,你先出去吧。”她转身对海棠吩咐道。
海棠大惊:“小姐!”
温明言笑了笑:“你先出去,我一会儿便来。”
海棠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顾黎登时松了口气。
床头有一碗黑漆漆的药汁,估摸是刚送来不久,温明言捧在手里试了试,见尚有余温,便在榻沿坐下,默了默,道:“顾大人,趁药未凉,快些喝了吧。”
顾黎抬了抬头,复又重重地倒了下去,一副衰败之样,委实叫人心酸。
温明言往前挪了挪,将药汁盛了一勺送往他的嘴边,顾黎喜滋滋地张开嘴,顿觉有一股甘甜灌入口中,甜得四肢都化开了。
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美味的药!
放下药碗,温明言替他擦拭了一下嘴角,顾黎没有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的纤纤细指。
温明言吓得缩回了手,绢帕便顺势留在了他的指缝中。
“顾大人的伤势迟迟不见好转,明日小女子便让家父向皇上求名御医来替大人诊治一番。”起身往后迈了两步,温明言施施然行了个礼,“时辰不早了,小女子请辞,顾大人好生静养吧。”说罢转身离去。
顾黎见识不好,立马捂嘴疯狂咳嗽。
温明言闻声止步,转过头来,竟见他咳得面红耳赤,遂折回身,替他顺了顺气:“顾大人,你怎么样了?”
顾黎扣住她的手腕,模样甚是痛苦。
温明言并未发觉手上的异样,赶紧用那方绢帕替他擦了擦脸,额上渗出的细汗尽显他的痛苦,温明言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被他咳裂了。
“我……我没事……姑娘莫要担心……”顾黎快要咳岔气了。
替他倒了杯凉白开顺了顺气,顾黎顿时消停了不少。
放下杯盏之时,温明言余光瞥见了手心那块绢帕上有些黑色的痕迹,眉梢微锁,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温姑娘,能得你的照顾,真乃我顾某之幸啊~”顾黎有气无力地说道。
温明言淡淡一笑,坐在榻沿替他擦了擦脸,无意间划过左眼,雪白的锦帕瞬间被度了层黑漆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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