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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惠安和季嬷嬷便死了。
据说是咬舌,也有说是服毒,死相难看。
兰因也死了,就埋在明感寺后山的树林子里。
第三日,便有话本子流了出去:“假尼姑野战荒山,六公主纵奴/淫/乱。”话本子里头模糊了地点,只说京中有一小庵,里面有个假尼姑,有缩阳入腹的本事,勾搭了宫里头来替六公主还愿的嬷嬷季萝衫,二人苟且也便罢了,还暗害了许多来烧香的少妇姑娘,最后竟被庵里人捉奸在床。
这还不够,其中更详细地说明了那季嬷嬷的身份,乃是当朝皇后所出的亲女六公主周洵美宫里的教养嬷嬷,一时间三人成虎,好不热闹,更有好事者扯出了这六公主时常微服出宫,在京城里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之事。
此话本一出,不出五日,坊间口口相传,流传甚广,至于真假,百姓们也就听个新鲜,流传开来,谁还问真假,又结合六公主平日的口碑,市井之间都信了个十之八九。
漪兰阁遍植玉兰,此时正值初春,兰香四溢,一片闲适,屋里头的人却不闲适。
十六岁的洵美公主,脸盘微圆,一双丹凤眼,长相甚是平庸,只一管鼻梁高挺,瞧上去多了几分刻薄。
她着一身常服,在殿中摔摔打打。
“季萝衫这个蠢货!办事办不好还遭了别人的道,好在就是个低贱奴才,死不足惜。”她叫嚷着,“就是去教训她一顿,结果倒好,自己还把自己教训死了,本宫这手底下真是无人可用了!母亲时常说做事就要做大事,本宫就不该只想着教训她,应该斩草除根,直接杀了算了。”
她被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给惊喜了,侧头看小宫娥玉喜:“要不要直接杀了她。”
一旁跪着的小宫娥玉喜腹诽:“公主您可别再惹事了”
又怎敢宣之于口,小心翼翼道:“公主息怒。公主您想啊,杀了她,她倒一了百了了,还不如留着她的命,叫她好好看着公主您独享尊荣,风光出降呢!”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聪明,”六公主洵美闻言狠狠夸了玉喜一顿,“若她死了,还怎么让她羡慕、嫉妒我啊,我就想看她嫉妒我嫉妒地发狂。”
她坐在了铜镜前,看了看镜中模糊的自己,只觉得美丽动人:“自小宫里头的人因为她那个西凉贱人娘得宠,都夸她美,眼睛都瞎了不成,如今明白过来了,开始知道本宫的美了,哼,晚了,你们就一直瞎着吧!”
玉喜闭了闭眼睛,暗道自己以前没瞎,现在倒瞎的厉害,高声奉承:“公主是咱们大楚第一绝色,什么十公主,什么西凉娘娘,都不及公主的小脚拇指上的一根毛!”
洵美公主略有些满意,阴测测道:“我要毁了她的容。看她还怎么觉得自己美!”
玉喜高呼公主英明。
六公主又悄悄道:“季嬷嬷这事你去着人打点一下,死一个嬷嬷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别叫母后晓得就好。”
玉喜应了声是,恭敬地退下,抹了抹额上的汗,往外头去了。
晨雾清冽,佛香透骨。
明感寺十公主所居的寮舍外,年界六十的住持师父虚云带着两个尼师,脚步踟蹰。
“师父,怎么不进去。”惠法尼师问道。
虚云微微叹气,道:“我与公主殿下见面不多,不知如何开口。”
惠语尼师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道:“这位公主娘娘来了寺里一年,她身边的小丫头指东骂西,刻薄无礼,便是殿下自己,平日里也是毫不掩饰对咱们的瞧不上,多有傲慢,师父何必自讨没趣。”
惠法却不同意她:“……殿下公主之尊,傲慢自是有的。师姐何必介怀。”
虚云摇摇头,示意惠语出声叫门。
过不一时,法雨自里头出来,见是虚云住持领着惠法和慧语,撇撇嘴,冲着虚云合掌行礼,又向着慧语尼师道:“哟,这不是慧语尼师吗,前些日子我请尼师来这里看看有多冷,尼师怎么都不愿意,今儿怎么屈尊降贵来了?”
慧语面色一红,冷哼了一声。
法雨见她哼,自己也哼了一声。
前几日倒春寒,惠语尼师管着寺里的俗物,她便去问慧语要些木炭,结果惠语一口拒绝,只说寺里木炭本就不多,法雨一气之下便和她争吵了起来。
虚云合掌道:“法雨姑娘,公主此时方便?”
法雨对虚云住持倒是不敢造次,刚想答话,便听里头传来灵药的声音:“请师父进来。”
法雨便引着虚云进去了,关上门前,又冲慧语扮了个鬼脸,大摇大摆地将门关上了。
慧语气的面上一红,慧法宽慰道:“别生气,你瞧她的鬼脸多丑啊。”
……
“我这里清寒,只能为师父奉上一盏桐城小花。”灵药看着法雨引虚云师太坐下,又为为她奉茶,便笑着说。
“龙眠山上茶,紫来桥下水。此茶吸取龙眠山灵气,清香甘醇,好茶。”虚云师太细细闻了闻茶香,嘴上说着,心里却还在思量。
上一回与这位公主相对而坐,还是她初入明感寺,娇娇弱弱,不言不语,与她说话,十句倒有九句听不到回答,眉宇间也满是不平和倦怠,没说一会儿,便皱着眉头不想搭理人——好在还有些公主的教养,没有直接赶客。
她的小丫头法雨泼辣的紧,大约是与寺中的尼师们有了些许误会,从此变得更加蛮横,成日里见谁怼谁,虚云作为明感寺的住持,没少听到寺中尼师们的抱怨。
今日再见这位十公主,却感受到了平静。
比那日在药师殿中,还要平静。
虚云踟蹰开口:“公主,那日药师殿的事端……”
十公主静静地看着她说话,眉眼平静,含了一丝笑意,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那日,公主遣侍卫封锁了药师殿,又将此事按下,老身感激不尽。”虚云道。
灵药笑了笑。
“我既在寺中舍身,便也是寺中一员,明感寺的声誉关乎我的声誉。”她说的清楚,“不过,住持师父久不问俗事,日后还需多加上心才是。”
虚云默然良久,才轻言:“公主教训的是,老身省的。”
“怎么是教训呢,只是闲谈罢了。”灵药接过她的话认真道,“我日后还要在寺中修习,请住持师父多担待些。”
虚云点点头,道:“公主日后若有事,多与老身说说。”
灵药笑着点头。
话已说尽,虚云不善寒暄,便站起身,告退了。
法雨跳了过来,看着桌上未动的茶水,捧起来一口干掉,喝完抹抹嘴巴,埋怨道:“下回不给她上茶了,泡了又不喝,浪费。”
“好喝吗?”灵药笑着问她。
法雨猛点头:“香香的。”
“那就不浪费。”灵药笑道,“快去换换衣服,咱们下山去。”
法雨高兴地应了一声,复又迟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灵药自顾自地披上外头的霜色衣衫,不理她。
法雨见公主淡定便也不再迟疑,服侍着公主换了衣衫,又打点了一下,往背囊里装了几两碎银子,叹道:“公主,就这么点银钱,能出门吗?”
“咱们就是出门挣钱的。”灵药笑着将束成男子发髻的头顶再插上一根玉簪固定,转身去给法雨瞧,“像不像少年郎。”
法雨回头看自家公主,眼中不掩惊艳,啧啧赞叹:“公主好生俊秀!”
额发全梳至头顶成发髻,用一根简朴的青玉簪固定,露出一张白生生的面容。
天下间漂漂亮亮的小美人儿不少,可少的便是十公主的这种美。
她眼睛并不是很大,脸庞也不是很精巧,便是嘴唇,也有些薄了。
她若不动,便有一种慵懒颓废的清气。
她若动,那每一分每一丝都是美的,一咬唇、一蹙眉,便是微微一笑,都令人心魄不宁。
世间尤物,不过如此。
主仆二人着男装,便往后山门而去,绕是绕了一些,却不显山不露水。
法雨的背囊中,装了五张帕子,而她们今日的首要目标便是京城守备军火器营翼长,那位有口臭的夫人。
山路崎岖,又因才下了雨,一片泥泞,晌午头才到了山下,灵药一身霜色衣衫上已被甩了许多泥点子,一双鞋也是脏到了极致。
同样一身脏污的法雨连天抱怨:“公主怎能受这样的苦!早知如此,便雇一台轿子又能费多少银钱。”
灵药不以为意,笑道:“咱们还背着一万两的债,腰里连整银子都掏不出来,你就别抱怨了。”她指了指山脚下搭着的草棚,又道,“今日就吃汤面罢。”
这牛首山山脚下,常年开着一家歇脚棚子,售卖扬州炒饭、素汤面、热水等物,供着上山的游客、善男信女。
上一世刚进明感寺时,法雨常偷偷下山,为她端一碗素汤面上来,讲述山下的好玩之事,只是后来她逐渐疏远了法雨,便再也没吃过这素汤面。
今日草棚虽无多少歇脚食客,却也只剩一张方桌,主仆二人便在方桌前坐了。
要了两碗素汤面,店家自去整治,法雨听着四周的游客窃语,气的坐不住。
“归归①,这小公子长的雪□□嫩的,真好看。”
“这么脏思巴塘②的地方,他也来,看不出来是什么身份。”
“你去拾搭③拾搭,问问来路?”
“啧啧,这通身的气度,定不是寻常的公子哥儿”
……
法雨气的一扔筷子,灵药按住了她。
“好歹也是佛寺里出来的,一点定力都无。”灵药不以为意,轻言。
“公主就有定力吗?”法雨不服气地小声说。
“没有啊。”灵药笑。对上法雨气鼓鼓的小眼神,“可我就喜欢听人夸我呀。”
法雨噗嗤一笑,顿时心里头不气了。
主仆二人正说笑,却听马蹄声临近,几声嘶鸣后,止住了。
草棚的众人均往来人处看去。
来者二人。
十二三岁的小童系马,十/八/九/岁的青年人往歇脚棚子而来。
一袭鱼白缂丝锦袍,温润清冽。
头发束起,正中一顶白玉小冠——青色的肱带系在下巴上,刻出极其俊秀的弧线。
草棚里人人屏息静默,均被此人相貌气度折服。
法雨一时瞧呆了,推推自家公主的胳膊,轻声道:“公主,快看。”
灵药并未看那男子——不是她傲娇,而是在想事情。
要去看东阳长公主,需要许多许多银两。
她并未理睬法雨,低头不语。
而那青年径直往灵药和法雨这桌坐了下来。
那小童疾步赶过来,清脆道:“店家,两份扬州炒饭。”说罢便站在自家公子身旁。
法雨一时间心慌意乱,低下头不再与此人对看,侧身对灵药附耳道:“这公子好英俊……”
灵药醒神,接口笑道:“可有我俊?”笑着抬起头来。
因对桌而坐,灵药乍一抬头,仍是呆了一呆。
眼神相接。
青年仿若星子般灵动的眼眸闪烁有光,这样的眼睛看着你,一击即中。
忍住心中的惊心动魄,灵药猛一低头,法雨凑上灵药耳朵哧哧笑:“如何。”
纵然两世为人,灵药仍有些羞赧,红云立时从耳朵漫上了后颈。
店家她们这一桌奉上两碗汤面,两份炒饭。
灵药和法雨同时垂首,低头用面。
大骨汤底,洒了些许虾皮,淋了些酱油,入口鲜香。
一时间,灵药吃的额上出了细汗。
吃着吃着,灵药的饭碗面前掉了一粒米,本着不要浪费的宗旨,灵药捡起来就吃了,再次拿起筷子时,灵药脑袋突然一轰。
她吃的是汤面,哪里会有米粒啊!!
天呢,她竟然,竟然捡了别人掉下来的一粒米吃了……
窘迫的抬起头,那青年拿着调羹的手稍稍顿了一下,继续垂首吃炒饭。
还好,还好,灵药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没人看到。
坐立难安,灵药吃完汤面,会了账,便逃也似地拉着法雨跑了。
桌前只余小童并青年两人。
小童似乎是极力忍住了笑,过一时才吭哧吭哧笑着说:“您瞧见了吗,那小公子竟然,竟然……”
青年眉目疏朗,含笑点头。
小童又问:“再行三十里路,便进聚宝门了。”
青年微微点头,嘴角含笑。
那哪是小公子,分明是个少女,还是个顶顶可爱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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