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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看祖传的饭馆千般不顺眼,但既然答应了姥爷要再熬一年,高良姜也不能马虎,回了店里,写了一张厨师招聘启事,贴在了门外。这两天连个厨子都没有,便是有客人上门吃饭,也没有菜招呼,高良姜索性把门一锁,抓了把瓜子,一路往南,往天桥去了。
“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这句诗说的就是北京城的天桥。天桥者,因北平下级民众会合憩息之所也。天桥算是整个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了,大人小孩儿都爱去。天桥那块儿,有许多走江湖卖艺的“撂地”。什么叫“撂地”,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儿,这白圈儿就算是他演出的台子,行话叫“画锅”。锅是用来做饭的,画了锅,有了个场子,得了打赏的钱财,卖艺的才有碗饭吃。天桥这块儿有各式各样杂耍卖艺的,花样儿多,表演得也是一等一的好。什么胸口碎大石、挑花枪、举刀抖空竹那都是寻常把式,除了这种动手的,还有动嘴皮的,像是说相声的、唱大戏的、算命的等等,不计其数。
高良姜当初拳脚师傅,就是从天桥请回来的。天桥艺人百儿千,里面说不定就藏着某行某界的泰山北斗。前些天,店里厨子还没走的时候,听见吃饭的客人说,天桥来了个新手艺人,那本事可大了,铁链绑在身上,他能运气挣断了,烧得通红的铁链,能用手捋直了。
好多人都去看了,传得神乎其神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哎,哎,后生,你别走,你要倒大霉了。”路边有个算命的半瞎拿手招呼高良姜。这种人她见的多了,都是骗子,理都没理,走自己的。
“后生,算不准,老儿不要你的钱。”“半瞎”不放弃,扯着脖子又喊。
一看日头还早,那玩铁链的艺人估计还没开始,高良姜愿意给半瞎一个机会,走过去,道:“人家算命都说好话,你这半瞎,怎么一张嘴就尽说晦气话?”
“半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道:“小老儿不这么说,您能过来吗?今儿个还没开张,您是头一位,给您个半价。”
“别,您先算,您要算的准,分文不少您的,您要算得不准,爷我不仅一个大子儿不给,还得让人知道,你是个假算命的,拆了你的招牌。”
“半瞎”心下一惊,出门没烧香,看他面白身瘦,以为是个知书达理人家的公子好糊弄,没想到是个坏小子。不过在江湖上走,这种情况他见的多了,自有一套应对的办法:只说好话,不说坏话,你祝他个前程似锦,他总不会自己打自己脸不承认吧?到时候好话车轱辘似的说,把这位爷送走就行。“半瞎”问了高良姜的生辰八字,又拿了一桶竹签让她抽。高良姜乐得跟他玩玩,接过了签筒一摇,掉出两支竹签。
“半瞎”捡起来一看,一支大吉,一支大凶。
“这是怎么个说法?”
“半瞎”滚在嘴边的好话说不出口了,他这签筒是特质的,里面有个机关,一按下去,能控制掉出来的是上签还是下签,他刚刚明明是按了上签的机关,怎么还出来一支大凶呢?签筒坏了?伸手接过两支签子,“半瞎”捏在手里看签文,又拉下了脸上装模作样的圆墨镜,露出一双老鼠精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把高良姜的脸看了又看,半晌把签筒抢了过来,口道:“小爷,您这都是好签儿,日后是平步青云,还能娶一房好媳妇。相逢是缘,您的红封小老儿不要了,您走吧。”
算命这行,富贵者多收,贫困者少收;阳寿将尽者不收,大祸临身不可避者不收,再无好运者不收。
高良姜哪儿知道那个,见他识趣,也不逗弄了,自顾嗑着瓜子看杂耍去。
“半瞎”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手里另一支大吉的签,心中疑惑。
晃荡了一天,天色将晚,高良姜领着油纸包的熟食回了店里。自己做了点茶饭,就着熟食吃了,吃的肚圆嘴油,心说,这种吊儿郎当的日子可真是舒服,怪不得大街上那么多二流子,合着当二流子是如此的轻松快活。可这种日子,也磨损心智,就该早一日把这店卖了,带上钱出了北京城,投军当兵也好,漂洋过海也好,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
心想着事儿,站起来收拾桌子,忽然见似乎是有人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不重。不该啊,她这店里就点了一盏煤油灯,影影绰绰的,外面看着也不像是做生意的,怎么还有人敲门呢?高良姜喊道:“厨子跑了,店了不开火,您过些天再来吧。”
那敲门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不停歇,一下下就像是敲在了人心上,“笃笃笃,笃笃笃”。一阵穿堂风从后背穿过,高良姜打了个寒战,心下发毛,高着嗓子道:“您别敲了,打烊了,不开门!”
门外敲门的不回应,只是敲门,敲得速度不变,只一下比一下响,敲得人头皮发麻。
高良姜忽然想起昨晚那吃荤和尚的话,眼前又浮现出早上抽得那根下签,心中惊慌。她不怕贼不怕偷,唯独怕鬼!高良姜小时候能看见脏东西,喝了黑狗血也没用,常常一宿一宿被吓得睡不着觉,发高烧说胡话,后来遇上一位大师,说这孩子命浅福薄,得当成男儿养,才能活过十八岁。不仅是自家当做男孩儿养她,更要外面人也当她是男孩儿,决不能让人知道女儿之身,才能熬过这一劫。
高家那时候只剩下高金祥,那吉就替他做了主,把外孙女当做男孩来养。怕邻里有说闲话的,那吉把外孙女儿接到了那家养了几年,这孩子能看见脏东西的毛病真就好了,从此活蹦乱跳,再没生过病。
高良姜恍惚想起小时候,每到晚上,眼前就有些飘飘忽忽的东西来捉弄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她这会儿真跟个小女孩儿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冷汗直流。
敲门声还在继续,“笃笃笃,笃笃笃”。
最让人恐惧的不是鬼,真有个妖魔鬼怪在这里,你好歹还能抵抗一下,最可怕的是未知。你不知门外是个什么东西,却知道它的目标就是你,它知道你在里面。
高良姜的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全都冒出来了,她到底胆子比别人要大一份,一把推开了椅子,跌跌撞撞往楼上跑。刚一踏上台阶,吱嘎一声,门开了。
寒风裹着雪往里涌,一个披着披风的人影“飘了进来,高良姜挂在木扶手上探着头也,眼看那人影越走越近,心提到了嗓子眼,耳边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嗡嗡在叫,惊慌之中,脑子里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下雪了。”
这个冬天怪得很,天阴了大半个月,早该下雪了,没想直到今夜,才终于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那人影一瞬间就飘到高良姜面前,声音沙哑,不男不女,”你便是妾所嫁之人?”语气冷淡至极,哪有新嫁娘的欢喜,反而有三分不屑一顾。
高良姜听到声音,反而没有之前那般害怕了,稳住了心神看眼前的人。这人很高,与昨晚那和尚差不多高,不过这应该是个女人,因为她一头珠翠,凤冠霞帔,一身红色嫁衣在摇曳的灯火中透着一股子诡异,再看她的脸,脸上的白粉比刷墙的白石灰还厚,嘴上点了樱桃大小的红,两条眉毛被画得要挑破天际,仿佛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阴森恐怖,看不出本来面目。
“郎君速速与妾拜堂成亲!”这女子尖着嗓子叫道,伸出手直冲高良姜的脖子,只见那手上的指甲有半寸长,丹蔲殷红似血,高良姜下意识往后退两步,就觉得有一股吸力,“哧溜”一声,将她从楼梯上扯下,扔在了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脚下。
高良姜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不服气,好嘛,这鬼也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能耐鬼,不然怎么看不出她是女儿之身,死活要嫁?急中生智,高良姜道:“自古婚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然便是无媒苟合。小娘子天赐佳人,何必做出这等自毁清白之事?”
女鬼一愣,似是被那句“自毁清白”刺激到,回忆到什么,脸上有了痛苦之色,继而恼羞成怒,眸子通红,带着杀气伸手扑向面前人。
好个高良姜,躲过了那一招饿虎扑食,就地一滚,滚到了桌子底下,女鬼俯身而至,欲咬高良姜。高良姜伸手去格挡,心说这回算是玩儿完,口中却还不饶人:“好不要脸的小娘子,黑灯瞎火竟要强迫清白男儿。”
嘭!
“啊——”女鬼一声尖叫,被弹出一丈开外,重重摔在青板砖上。
怎么回事?定睛一看,桌角有东西闪着柔和的光,嘿,这不就是昨天垫了桌角的符纸吗?高良姜捡救命稻草一般把那符纸拽出来。这符纸救了她,光芒渐消,高粱姜把符纸藏在手心,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装作底气十足,道:“小爷是佛祖保佑的人,小爷可不怕你!”
那女鬼似乎受伤不轻,挣扎着站起来,可能也真是被高良姜唬住了,担心他有后招,只阴沉道:“相公,妾给你一天时间,准备好拜天地的香案红烛。做的好了,留你个全尸,做的不好,别怪妾爱吃稀碎的饺子馅儿!”话音刚落,店门大开,狂风卷着雪涌进来,女鬼不见了踪迹。
高良姜打了个哆嗦,三步并作两步上去用力把门合上,挂上栓子,人就靠着门板瘫作了一团。
这就叫后怕啊。
要没有昨天那荤和尚,这会儿估计自己血都凉了,一晚上没敢睡,拿虎皮毯子裹着缩成一团将就了一夜。第二天,天刚有一丝亮光,高良姜估摸着城门开了,急急忙忙去潭拓寺找那和尚。
潭拓寺远了,出了西便门,还有六十里的路。
高良姜虽说有功夫在身,一天也跑不了这么远,便花钱雇了匹马,一路踏马而去。她只怕天黑了女鬼出来害人,是紧催慢催,跑得人散马乏,终于在太阳落尽燕山之前,赶到了门头沟潭拓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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