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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云启已然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深深一揖,道袍广袖都铺到了地上。
“姑娘气度恢弘,矫矫不群,难与群芳同列,实乃在下生平仅见。”他前倨后恭,神态柔和,语气诚恳,浑不似方才那目下无尘的嘴脸,“廷梅前日就与我说起你,赞不绝口,恨不能当天就跑回去与你立契,是我再三劝阻,言道先要试试你耐性,再当面试你气量人品。今日这闹剧,俱都错在邵某,与廷梅全无干系,他劝过我很多次,但我脾气乖张,他也是为我所迫,姑娘切莫怪责于他。”
苏锷面红耳赤,蔫头耷脑,却也实打实给王徽作了一揖,低声道:“在渊,你心中有气,我知道的。只是错都在我二人,你千万莫要跟钱过不去,这契约你便是不签,我也会把你应得的那份给你,只是你还得留一留,我们商议一下分红之事……”
王徽本就不是真要走,不过作态而已,见两人都这样劝,语意恳切,便也就坡下驴,连叹三口气,“勉为其难”坐回了椅子里,道:“我与你们素昧平生,又涉及巨金重利,谨慎一些原也应当,我方才脾气急了些,还望两位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莫要与我计较。”
苏邵二人这才缓了脸色,互相客气几句,各自落座。苏锷本就十分欣赏王徽,刚才是真怕她一走了之,现下芥蒂冰释,自然满心欢喜。
王徽暗自观察他神情,又想起进茶楼之前他对自己的嘱咐,心下了然,看来他是真的十分为难,也劝不住邵云启这个古怪又倔强的朋友,姓邵的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既如此,以后就不妨对苏三公子好一点。
“在渊,此次出海,我个人出船资两万五千两,货银三万两,龙骧入伙五千两,本金共计六万两白银,”苏锷拿出一份文书账目,细细与她介绍,“拟分一百股,龙骧占十股,市舶司吴大人占十股,我占八十股,我是想从我的八十股里让二十股与你……”
王徽捕捉重点:“吴大人?”
“……是市舶司提举。”苏锷摸摸鼻子,“入的干股,并未出资,只他在南直隶海关衙门一手遮天,权力颇大,能保我们此行平稳,不会节外生枝。”
“我理会得。”王徽对这些道道自然十分明白,说白了就是权力寻租嘛,“能打通吴大人的关节,要到这十支‘好汉股’,怪道都说‘苏记三子,独香一梅’呢。”
苏锷小兄弟脸又红了,邵云启在旁不客气道:“在渊不用捧他,市舶司原是我的人脉,与他苏廷梅毫不相干。”
……倒是十分自来熟地就“在渊在渊”了起来。
王徽又冲着邵云启一通夸奖,心下却讶异,这白眼望青天的狂生,竟也能与官场中人有交情,倒也难得。
“二十股太多,我不能收,”王徽正色,语意不容推拒,“若真拿我当朋友,给我十五股就好。”
苏锷和邵云启对视一眼,再劝几句,王徽只是不允,便也不再客气,道:“如此也好,在渊快人快语,来日必有厚报。大河,”他扭头叫道,“庆丰的公证可来了?”
大河急急探进头来,“老爷,是庆丰经纪的李掌柜亲自来了,已在大堂等了一盏茶,小的见您几位谈得紧密,便没回禀……”
苏锷脸色一变,忙道:“竟是他?我得去迎一迎。”言罢对王徽和邵云启告个罪,起身出门。
屋内就只剩王邵二人,魏紫眼观鼻鼻观心,做布景板。
苏锷走了,这两人就陷入诡异的沉默。良久,邵云启抬头,似笑非笑望着王徽,道:“王在渊,方才好一招以退为进呐,可把苏锷那小子给吓坏了。”
王徽面不改色,“廷梅商场诡诈,对朋友却一片赤诚,怎就交了你这么个油条。”
邵云启哈哈大笑,极是愉悦,“彼此彼此。”
两人举着茶杯互相敬了敬,竟莫名生出一种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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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锷很快就回来了,后面带了一位大腹便便、满脸笑纹的生意人,正是庆丰经纪的李掌柜,乃是坐镇金陵庆丰总行的二掌柜,相当于现代股份制公司的副总经理,极是显赫。
互相引介一番,李掌柜颇为上道,都没多看王徽一眼,仿佛看不出她是女子一样。
白纸铺开,浓墨一砚,李掌柜很快就写好了一式五份的合同,分与众位股东传阅。
“……立做伙合同人苏锷、王在渊、邵云启、市舶司吴绰大人。今苏锷有两船并出海,按一百股。苏赀白银五万五千两,开六十五股;邵赀白银五千两,开十股;王以技作资,开十五股;市舶司吴绰大人开十股。众家情愿,各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一式五张分执存照。”
此为契约主本内容,后面还附了日期、红利分配、如欠赀银本息如何清算、如违约又该如何处罚等等规章。
众人阅后觉得没什么纰漏,苏锷和王徽就各自盖了私印上去,邵云启盖完自己的印,又拿出一方小印盖上去,说这是吴大人的,委托自己全权代表。
“三位——那个贵客请稍待片刻,咱家这便拿了契约去衙门,待变了红契,这便万无一失啦。”李掌柜本来想说三位爷,但猛然想起王徽是个女的,只得临时改口,尚算机灵。
苏锷便打发大河陪他同去。庆丰经纪财大气粗,和官府关系向来很好,办事效率也高,几人闲聊了一小会,李掌柜就捧着契约回来了。
五份契纸,各家私印之后,正正当当贴了官府契尾,并印了金陵应天府的官印。
三位股东并吴大人各存一份,庆丰经纪存一份,此事一了,皆大欢喜,李掌柜捧了沉甸甸的十两赏银,欢天喜地走了。王徽也松了口气,心道这第一桶金的第一步总算是踏到了实处。
苏锷既敲定出海事宜,只觉欢喜得要飞起来,遂拍胸脯做东,把邵云启和王徽请到金陵最大的饭庄醉德楼,拣了最贵最好吃的招牌菜叫了一桌,又给大河魏紫等人也开了一席,众人吃得高兴,宾主尽欢。
在席上,王徽又细细与苏锷说了一些六分仪和经纬度的注意事项,并把记忆中地球东南亚的一些重要国都、地形、海域都与他说了一遍,也包括著名的马六甲海峡,还有各地物产之类,全无藏私。
苏锷听得半晌合不拢嘴,连邵云启也有点不淡定了,看怪物般把王徽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迟疑道:“你……你这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王徽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苏锷也小声说:“是啊,我也纳闷呢,其实那天我就想问你,但有点不好意思,又太高兴了,后来就给忘了……”
王徽当然不能多说,“看书知道的。”
邵云启不依不饶:“我有别业一座,内有藏书楼,里面书可万卷,汗牛充栋,是我近十年来搜集的藏书,不乏孤本善本,却从未见哪本书里记载了你说的这些……”
王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消对你有用的,你管他来历是什么?”
苏锷:“……有道理。”
王徽:“龙骧,我想去你别业借阅藏书,不知可否?”
邵云启:“……”
临走时,王徽袖里已揣了邵云启别业的钥匙,只觉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魏紫望着自家主子,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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