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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18章 宾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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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老僧的问话,妘青婺轻叹一声,走近前去, 与那老僧面对而坐。“茶汤已热,大师不请本宫饮上一杯么?”

    老僧却道:“若说是不请, 这茶, 公主饮还是不饮?”

    妘青婺微微怔住, 不禁思忖,这老僧的话看似平淡无奇,却句句令她心起波澜。那日与他赏梅, 他问自己何为傲骨, 待自己悉心解答之后,却又一言蔽之。其后与自己广谈佛理, 句句玄机,如今想来, 更似在考验自己。同样的问题, 倘或是大皇姊来解答却又当如何?她不禁陷入沉思, 将自己设在妘青寰的位置, 下意识便道:“这宫中事物皆为我皇家所有, 何况一罏梅茶?”

    老僧微微点头:“以权相压, 是为中下。”

    妘青婺微微赧然,道:“大师佛心慈悲,又岂会眼睁睁看他人饥渴而死?”

    “以情相动,是为中上。”老僧依旧淡淡说道。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到底要怎样才能喝到您这盏茶?您倒是给个准话。”眼见问答之间,自家公主疲于应付,诸多不巧,飞岚忍不住争道。

    “不得无礼。”妘青婺当即喝止。又道:“大师方才责问本宫,因何对兵戈之声听若未闻,对血腥之气视若无睹,本宫甘愿受责。如此,本宫亦有一问,想要请教大师。”

    “公主请讲。”

    “佛祖曰:‘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故,‘诸善男子、善女子,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妘青婺道,“那么,我佛与阿弥陀佛同住十三重天,为何彼国极乐,而此土却生灵涂炭?”

    老僧点点头:“问得好。一切皆因‘彼佛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可是大师,彼佛国土为何与此国土不能如一呢?”妘青婺继续问道。

    “人心所至,其势所归,故多颠倒是非;心有挂碍,贪生苦厄,故多劫难痛苦。”老僧微微垂眸,声如暮鼓晨钟。

    “诸佛法力无量,却连区区人心都无法普照么?”妘青婺仍执着追问。

    老僧终于笑了。“问得好。公主,人心多有虚妄,苦界无涯,欲界无边。佛法无量,却渡不了无缘之人。”

    “那么,依大师之见,本宫是有缘之人,还是无缘呢?”

    “有缘无缘,不在贫僧眼里,却在公主心中。”

    妘青婺沉吟片刻。“大师,你究竟是什么人?”抬手一指那正汩汩泛起热气的铜罏,她说:“本宫识得此罏。”

    老僧神色淡静,道:“此罏也识得公主。”

    “方外之人,为何持有皇家之物?”

    “这句话,公主那日便想问过贫僧了罢?”老僧微微一笑,挽袖为她倒了茶汤。“公主,请。”

    “本宫不欲强人所难。”妘青婺低下脸来,只见那茶汤之中,两粒半青的梅子幽幽躺在盏中,似沉似浮。

    “公主问都没问,又怎知贫僧是否为难?”

    妘青婺哑然,清嘲一声:“也对,倒是本宫矫情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罢,执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觉满口梅花清香,幽谧入喉,方还焦虑难定的心思忽地清澈明朗了不少,于是赞道:“果然别具风雅。”

    “何为风雅?”

    却不想那老僧又有一问。妘青婺思忖片刻,道:“冰雪消融知冷暖。沉浮无主,相持无处,只怨生得圆。”

    “好一个沉浮无主,相持无处,只怨生得圆。公主好口采。”老僧微微一笑。“公主以梅子自喻,看来是已想到了止战之法。”

    妘青婺淡笑一声:“难道大师没有想到?”

    老僧看着她,并不接话。

    妘青婺脸色平静:“本以为这小小一方太庙能庇我短暂安宁,却不想,结果亦是一般。”

    老僧道:“心中有佛,自得庇护。”

    妘青婺语带嘲意:“庇护?兵戈之声刺我之耳,血腥之气锥我之目。佛祖说众生平等,却又哪里平等?位高者拨弄权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一旦成就基业,却也是枕戈待旦,夜不成眠,生怕教人拉扯下去。若是从前,我定要与大师好好饮上几杯梅茶,山水有风,草木灵秀,何处不是风雅?可是,眼下有人无辜受累,有人不得瞑目,有人张狂跋扈饬伤至亲情谊。此土已成焦土,大师,焦土之上,焉能长出梅树?”

    老僧连连点头,眼神少了初时的冷淡与锐利,渐次宁和。

    妘青婺拈起一颗青梅,轻轻放入口中,咀嚼片刻,一股酸涩气息顿时盈满喉间。她眉头微皱,道:“留恋清雅自不前。寸香知暖,恩心思度,酸苦扣心间。”

    老僧眼中一亮,定定看了她片刻,倏地摔袖站起身来。

    “大师有何指教?”妘青婺仰面问道。

    老僧双掌合十:“请公主随贫僧进来,余人且在此地候着。”

    妘青婺示意飞岚候在原处,敛衣起身,随那老僧入内。却见他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只檀木匣子,抱在胸口,恭敬说道:“老僧奉命保管此物已有十年,如今当可交差了。”

    “十年?”妘青婺不禁怔住,原来母皇这么早之前就已立下遗诏了么?可十年之前自己不过垂髫稚儿,这……

    一个迟疑,那老僧已将匣子交付于她。她怔怔抱着匣子,算不得沉重的匣子,却压得她手臂阵阵发麻,内心亦如是。

    “公主不打开看看么?”老僧问。

    妘青婺深吸口气,手指轻触匣上那细密的鎏金边纹,触感冰凉,丝丝流过肌肤,恍如这段时间以来她内心漫漫不得见光的阴翳。

    匣子中的秘密即将问世,可她却脸色发白,气息不稳,抱在匣子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她没有打开它的勇气。

    “放下此物转身离开,为时不晚。”老僧淡淡说道。

    妘青婺蓦地抬起脸来:“不行。”

    “拿不得,又放不得。是为痴人。”老僧笑道。

    妘青婺只觉心中纷繁难定,听了老僧的话,更是天人交战。一边迫切地想知道母皇究竟在十年前就做了什么决定,一边却又暗自惊于内心的迟疑与害怕,原来,她远比自己以为地……还要在意这些。这样子的她,这样子的五公主妘青婺,却又与大皇姊何异?

    “公主不肯打开此物,是不愿,抑或不敢?”老僧倏地锐利。

    似被一道长电直击心间,妘青婺沉默片刻。“只是觉得悲哀。此物原当母皇她老人家亲自交代归属,如今……”

    “非也。十年前陛下她亲自交付此物于贫僧,便曾留下一言,此物究竟给谁,但凭老僧做主。”老僧郑重说道。

    妘青婺讶然抬头,望着老僧。“大师,你……你究竟是谁?”

    “方外之人,也曾身在红尘。”老僧合掌笑道:“昔年佛祖传道,曾言,浮屠不三宿于桑下。然,贫僧在这宫中却一宿数十载,想来当真惭愧。”

    “你……难道竟是……”妘青婺心中已然有了人选,只是一时尚不肯定。那饕餮铜罏原是先帝赐予某位异姓王爷的宝物,又怎会被这老僧随意用来煮茶?难道他竟然就是那位异姓王爷?却不知又如何隐姓埋名待在这太庙之中,日夜青灯木鱼,与先祖牌位为伴?

    “是时候了。”老僧步履轻缓,又去一旁木柜中取出一只朱红锦囊。打开,放在妘青婺面前。

    妘青婺怔怔看着他,手指下意识地便抚向了匣上铜扣。那铜扣碰到指尖,冰冷的触感令她精神为之一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那钥匙锁着,不能移开分毫。

    半开的木窗外,隐隐有冷风拂过。老僧望着窗外,悠悠道:“如此冷寒天气,京中的鸟儿可都南下过冬了罢。”

    妘青婺道:“大雁南飞,原是常理。”

    老僧点点头:“甚好。甚好。”

    妘青婺不解其意,却见老僧背过身去,又道:“春秋之交,孔子登山。”

    一语既出,妘青婺更觉糊涂。待要求解,那老僧却已负手背后走了出去。

    思索着老僧话中之意,一时无解,沉默片刻,便更觉手中匣子的重量。妘青婺低垂眼眉,素手握着钥匙,终于下定决心,再不犹豫,将钥匙对入锁孔,须臾,咔哒一声,那铜扣对半而开,她下意识地颤了一颤,任由那铜扣叮铃落地。

    咬咬牙,啪一声将那匣子打开。“这……”本以为里头会是明黄一卷绸札,是为天子之诏,却不想,那映入眼帘竟是一把玄色的乌金钥匙。

    妘青婺放下匣子,思忖片刻,将那乌金钥匙收起,打帘而出。

    “公主。”飞岚忙迎上前来,见她脸色发白,脚步虚浮,不禁关切问道:“您还好吗?”

    “没什么。”妘青婺定了定神,转眼见那老僧又在矮桌后坐下了,恍如来时一般,闭目打坐,并不理人,情知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于是走上前去,恭敬行了一礼:“多谢大师。”

    老僧果然并不理会。妘青婺直起身来,当下再不踯躅,唤过飞岚,二人转身离去。

    “公主,那老和尚神神道道的,到底都和您说什么了?”眼看着妘青婺空手而出,飞岚心中不禁大失所望。

    妘青婺正色道:“不可如此无礼。”

    飞岚吐了吐舌头,赔笑道:“是是是,奴婢知错了。”

    “那匣中并无你猜想的东西。只有一把钥匙。”妘青婺无声静立,眼底神色复杂,难以言述。

    “钥匙?”飞岚吃了一惊,左右环顾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方低声道:“一把钥匙也值得拐弯抹角试探这么久?是什么样的钥匙呢?”

    “从外表看,并无特别之处,只是那钥匙质地极沉,色泽玄黑,倒似是乌金打造。”

    妘青婺话音刚落,飞岚便道:“公主,那大师傅就没有和您交代些什么?单单是一把钥匙,咱们可半点头绪也没有呀。”

    “自然是有交代的,只是一时我也理会不得。”妘青婺思索片刻。“不若再议。”

    飞岚点头道:“那好吧。公主,依您之见,现如今咱们该如何行止呢?”

    妘青婺道:“我猜想,这钥匙该当是开启某个重要物事的必备之物。大师与我说了几句话,倒像是谜语一般,我暂时也无头绪。不过,可以猜见一点,大师许是在暗示我应当出宫暂避风头。”

    “暂避风头,是说大公主会对您不利吗?”飞岚登时紧张起来。

    妘青婺脸色凝重:“飞岚,你可还记得当日为母皇祭天祈福,司天监大人曾卜出一卦,直言将有异象落于王城。当时众人都以为是吉兆,母皇的病情会有所好转,可其后不久,东郊盐池却被无故损毁,目击者称天火降临,更有巨石陨落,火光万丈,声震四野。如此天灾,实在是令人惊叹。”

    “自然是记得的。”飞岚沉吟片刻,“那日咱们出宫,特意绕行了东郊山下,原便是想去看看盐池的情况。”

    说到东郊山下一行,主仆二人心有灵犀,相顾一眼,妘青婺道:“连日未见,却不知阿岄独自一人,可还安好。”

    “您就别替她操心了,以奴婢看来,那人鬼灵得很,肯定能活得好好的。”飞岚道,忽地,眉间一凛。“公主,咱们在东郊山下救得此人的消息,若是被他人得知,怕是不妙。”

    “你当无人得知么?”微风拂面,料峭轻寒。妘青婺穿得单薄,不禁微有瑟缩。“那曲离潇对阿岄格外关注,怕不只是为了好奇罢?”

    飞岚不解道:“当日司天监大人公布占卜结果,大公主也是在的。只是咱们救到她也纯属偶然,又将她换了衣着打扮,大公主又如何能夺此先机呢?”

    “你忘了,当时阿岄曾被官兵围捕,她言谈莽撞,举止怪异,余下官兵自然会走漏风声。皇姊耳目众多,不说别人,单只曲离潇一人,便已足够棘手。”妘青婺说罢,忽听到耳畔一阵悠扬琴声传来,不由一怔。“二皇兄?”

    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绿水幽幽,青石错落,石顶一座四角小亭里,一道瘦弱的宝蓝色身影正端坐其中。可不正是二皇子妘青翊。

    长袖拂过琴弦,荡开旖旎的日色。妘青翊头也不抬,自顾自抚琴,毫不在意妘青婺拾阶而上,停在自己面前。

    “皇兄好兴致,如此冷寒天气,仍在此抚琴。”妘青婺温声道。

    “青婺,是你。”妘青翊停了手,正襟而坐,身旁青铜鎏金的瑞兽炉中袅袅泛起轻烟。

    “可是想起你父亲了么?”妘青婺认得那把囚凰琴,本是他生父的遗物。

    妘青翊掩唇咳了一声,淡然道:“也许不过多久,我便该与父亲相聚了。”

    妘青婺不禁皱眉。“休得胡言。”方才听他抚琴,倒是声如惊鸿掠影,清音凝珠激玉,可一开口说话便是这般死气沉沉,倒是听他的琴声更为明朗活络。

    妘青翊长眉微挑,漠然道:“活着也不过日日煎熬,又何须忌惮死字。”

    妘青婺叹道:“莫要如此悲观,皇兄还是善自珍重才是。”

    妘青翊幽幽看着她:“方才看到大皇姊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经过。可是去看望母皇的么?”

    乍听到母皇二字,妘青婺心如散穗,风中飘零。半晌方道:“大皇姊不顾母皇示下,坚持处死了明统领。”

    妘青翊起身收琴,闻言,看她一眼。“他杀了你的父亲,如今伏法而死,难道你反而不喜?”

    妘青婺一时哑然。妘青翊将琴收入匣中,又仔细封存好,方转过身来:“愚兄先走一步。”

    妘青婺点点头:“皇兄保重。”

    “怎么,”仿佛是听出了什么不对,妘青翊淡然回首。“皇妹是要远行?”

    妘青婺也不欲瞒他,终究自己离宫的消息不日也会如纸张包不住烈火。“皇妹要出宫一趟,等回来时,大约已是开春了。”她微微笑道。

    好在妘青翊也没有多问,他一向如此,身为堂堂皇子,活在这偌大的宫廷之中,却时常还不如一名宫仆更有存在感。闻言点一点头:“也请皇妹善自珍重。”说罢,负上琴匣而去。

    妘青婺望着他缓步离去,收回眼神,静默无言。飞岚见状劝道:“公主,刻不容缓,咱们这便走罢?”

    妘青婺点点头,却道:“这个年节,看来注定要天涯各方了。”

    两人向寝宫走去,预备稍作收拾便即出宫,一路心思深沉,各自沉默。

    方走出不远,忽地,自赤凤宫方向传来一阵极为高昂激烈的兵戈之声,伴随着钢铁碰撞的声响,还有宫奴的惨嚎,划破了这严严冬日的肃穆与宁静,将远处的天空仿佛亦染上了一道血红。妘青婺止住脚步,转身遥遥望去。“怎么回事?”一阵疾风陡然掠过,她长发飞舞,脸色苍白,脑中已然出现了什么不祥的预兆。

    “公主,不能过去。”飞岚亦是猜到了什么。“大公主带人逼宫了,她连陛下都不放在眼底,您现在过去实在太危险了!”

    “可是母皇她——”

    “陛下不会有事的,大公主想要的是皇位,带兵进宫不过是想逼陛下传位于她!”飞岚急道,“您想想,若大公主敢公然弑帝、弑母,纵然陛下宾天,她名不正又言不顺,满朝文武也无一人肯任她称帝呀!”

    飞岚说的在理,妘青婺忍痛止步,听了她的劝告,两人随即回去寝宫,简单收拾一番。因担忧外城门守卫皆是大公主的人,只乔装作两名宫奴出宫办事,行装与贵重物事都未敢多作携带。

    一路混出宫来,两人驱着马车,马不停蹄向着凤壤城门而去,只盼天黑前能够赶到城外最近的客栈歇脚。岂料尚未赶到城门口,一阵钝重入骨的钟声忽地自皇城处沉沉传来。

    妘青婺坐在马车中,本自手脚发冷,听到这钟声响起,顿时脸如纸白。

    那是……

    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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