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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18章 宾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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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睁睁看着来救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折在眼前,自己却毫无扭变之力,明徽绝望之下, 转向曲离潇的方向大声喊道:“曲宫主,请留余人一命!”说罢, 猛向着刀丛撞去, 当场数刃穿心, 血溅五步。

    侍卫们并未料到他会忽然自戕,一愣之下,除了被他撞中的几人, 余下纷纷围向那劫法场的三人, 只待手起刀落,结束这场混战。

    “都住手。”仿佛飞雪掠过眉间, 那清凌凌一声喝止,忽地, 自台上传来。

    “曲宫主?”副官不解地望着曲离潇。

    “放他们走。”曲离潇冷冷地说。

    “这……恐怕不行。”副官执着辩道, “他们可是来劫法场的, 此事若传到公主耳中——”话音未落, 只觉眼前那明艳女子脸色一沉, 仿佛一股冷风瞬间包围了自己, 副官狼狈地吞咽了一口,眼角一阵痉挛。下意识便道:“但凭曲宫主做主。”

    曲离潇缓步走下高台,风雪落于身后,一片白茫之中,那原本一道妍妩动人的红,却仿佛明烈成一团火焰,与眼前人群中那一滩鲜血形成强烈的对冲,直令众侍卫纷纷后退,自觉地便让出了一大片空地来。

    围观人群早已惊吓散尽,曲离潇立在明徽尸身之旁,看他双目凛凛未闭,虽心口中刀,双膝却依旧笔挺,虽死犹荣的姿态,令人不由起敬。那劫法场的三人眼见明徽赴死,不堪受激,个个呆立原地,竟连挣扎也尽放弃了。

    “放人,收尸。”

    一个声音淡淡响在耳畔,侍卫们排成两列,让出了一条通道。拔出尖刀后,明徽的身躯轰然倒地,扬起碎雪纷纷,那三人各自捂着伤处站直了身体,大恸着扑向那余温尚存的遗体。

    曲离潇冷冷斥道:“还不走?”

    为首那人颤抖着双手为明徽阖上双眼,闻言抬起脸来,定定地望着面前那一句话左右了他们生死的女人。“你为什么放了我们?”

    曲离潇眉头微蹙:“没有为什么,我高兴。下一刻或许不高兴了,你们未必有命出得这座城门。”

    那人冷笑一声,拄着长剑站起身来:“明统领蒙冤而死,绝不可再受断头之辱。”

    “生时尚且苟且,身后荣辱,又有何义?”曲离潇不屑道。

    “士可杀,不可辱!”那人浑身一震,握着长剑的手腕丝丝渗出血来。

    “自强者,为活命可受□□之辱,最可笑莫过于负隅顽抗,以卵击石。呵,”曲离潇漠然一笑。“看看你们身后,可是一隅都没有。”

    蒙面人怔了片刻,忽地仰面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他又转过身去,望着身后两人道:“咱们跟随明统领多年,在这宫中呆得久了,竟连一丝男儿的血性都没有了,整日低眉顺眼侍奉权贵,受了辱骂,还要跪下称谢。如今一切到头,却又是什么下场?”

    “副统领!”两人受伤颇重,满身鲜血,互相搀扶而立,闻言叫道:“您有何指示,属下绝无不从!”

    “好、好!如此,我便先走一步。”笑声隔着蒙面巾传来,更是有些瓮翁。为首那人叫道:“明统领,咱们兄弟与你誓死相随!”说罢,横剑颈上便欲自刎。

    曲离潇眉也不抬,左手一挥,一股劲风携着破碎的雪花直奔男子面门,他虎口一麻,登时握不住剑,任其锵啷落地。

    男子愤然垂手:“姑娘这又是何必?”

    曲离潇道:“我既说了放人,就必须放人。死了不算。”

    男子闻言,惨然一笑:“姑娘倒是大气,如此人才,为何偏要为虎作伥?”

    曲离潇一怔,并不接话。

    一旁莳萝忍不住道:“你们几个难道便无父母妻儿?人都已经死了,既说他死得冤枉,就好好活着他日为他洗冤,这么一股脑的都死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

    一番话虽是简单粗糙,可道理却是明了。为首那人沉默片刻,向曲离潇点了点头,又走到明徽尸身旁,郑重地跪下叩拜了一下,这才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离去。

    那副官此时上得前来,先是吩咐侍卫将明徽尸身搬开,又道:“抬到行刑台去,继续斩首!”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斩首,也真亏他们做得出。”莳萝暗自嘀咕,面露不满。

    望着明徽尸身被搬去行刑台上,一路猩红淋漓,曲离潇脸色微白,也不是见不惯血腥的眼,过往她被人寻仇,又或看谁不爽,动起手来从未妇人之仁。只是她并不杀伤无辜,这条原则,她由来奉行至今。明徽的事她虽只接触了些皮毛,却也隐隐察觉其中必有内情,而妘青寰也不知是当真不明白,还是明白却懒得去查明。又或者,她根本只是需要一个由头,可以让她名正言顺逼宫自立,而明徽和明德的冲突,便给了她极佳的造乱理由。

    风骤起,卷起冷雪片片。“宫主,咱们这便走罢?”眼角余光瞥见那刽子手已然一刀砍下了明徽的人头,莳萝皱了皱眉,劝道。

    曲离潇点点头,上了软轿。

    “情况如何?”甫一见飞岚踏进殿中,妘青婺快步迎上前去,却不意撞见她一脸死灰,嘴唇蠕动,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她缓了缓神,方勉强笑道:“无妨,你只管说便是。”

    “陈副统领重伤回来,说……他说明统领他……”飞岚深深吐了口气,眼圈儿眨眼红了。“明统领为了护陈副统领几人逃走,甘愿以身撞刃,当场去了。”

    妘青婺的笑意生生僵在了唇角。“当场……去了……”她喃喃重复着,后退了一步,只觉浑身冰冷,如堕冰窖。

    飞岚流泪道:“这可如何是好呢,公主,陛下她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怕是……”

    “陈副统领伤势如何?”妘青婺脸色苍白,竭力抑制着心底阵阵翻腾的不安。“飞岚,务必要找太医好好医治他们。”

    “奴婢已经办妥。”

    听了这话,妘青婺稍稍静下些许,闭目长叹一声:“我苦心送他出宫,原盼着他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岂料他却托人传话,约我十里亭见。如今想来,若是当时不顾危险去见了他,是否他就不会……”

    “这怎么能怪您呢?”她话音未落,飞岚便急急打断。“当时您送他逃出宫去已是冒了大险,咱们假托大公主的口谕混出宫门,倘是一个不测被守卫发现,大公主岂会善罢甘休?再说去那十里亭,若不是公主您小心谨慎发现了大公主派来的人,如今又岂能安然无恙地呆在宫里?要说怪罪,也当是怪罪那抓走明统领的女人罢了!”

    妘青婺睁开眼来,眼底满满的嘲讽。“万事皆有因果,那女子不过是奉命行事,这是我的家事,说到底,又与她何干呢?何况……”她说到此处,蓦地怔住,想起了曲离潇为明徽传递给自己的几句话来。

    “公主?”眼见妘青婺忽然迟疑停住,飞岚忍不住问道,“您怎么了?”

    妘青婺摆摆手,心中只是奇怪,先不说那遗言的真假,曲离潇既是为了皇姊做事,又为何会肯替明徽传递消息?陈甫几人救人不得反被困,劫法场可是死罪,以曲离潇的手段,若非刻意通融,他们又怎可能安然离开?曲离潇,这个女子……她究竟是安了什么心思?

    “公主,您切莫悲伤过度,还是要仔细自己的身子啊。”飞岚见她如此情状,只当她过度悲痛明徽的死,忍不住出言劝道。

    眼底的嘲讽渐渐褪去,那沉静如潭的一双瞳仁微微泛起水光。妘青婺环抱着手臂,轻声道:“飞岚,我自幼在这宫中长大,十多年来说不得有多苦闷,却也从来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欢喜的事。”

    “公主何出此言呢?您可是天子之女,金枝玉叶,普天之下多少人引颈艳羡呢。”飞岚不解道。

    妘青婺苦笑一声:“艳羡?那些普通百姓又可知我如何艳羡他们,生活平静无忧,父母家眷俱在,兄弟姐妹和睦。”

    “公主……”飞岚微微沉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相劝。

    所幸妘青婺只为倾吐情绪。“我与明统领虽是叔侄,可自幼他便待我极为温厚,教我读书识字,骑马围猎,相较于父亲的刚硬与霸道,我与他,一直以来倒更像是父女。”

    飞岚脸色一白:“公主,这话可是大逆不道,您可千万不能乱说呀!”

    妘青婺却恍若未闻,淡淡一笑,又道:“父亲生性骄横,多年来一直不得母皇心意,他嫉恨叔叔得以常伴母皇身侧,屡次言语挑衅,再到妄动兵戈,早已不是奇事。”

    飞岚点点头。“是啊,可不正是如此吗?明统领多次隐忍不发,岂料却换的亲兄长对自己拔刀相对。”

    “我不信他会杀害父亲。”殿外,隐约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沉重又嘈杂,期间还夹杂着兵刃相碰、铁甲摩擦的锵锵声。妘青婺眼神渐深:“飞岚,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去追查真相,无论是父亲还是叔叔,他们都是冤死的呵,不是吗?”

    “大公主蓄势已久,此番辅国将军出事,不过是她摘来的由头罢了。她根本是……唉。”飞岚欲言又止。

    妘青婺忽道:“走,我们去母皇宫中。”

    “公主……您挡不住大公主的。”飞岚自是明白她的用意,忧心忡忡劝道。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皇姊如此不忠不孝,任意妄为。她已经一错再错,倘若母皇再有什么不测,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制止她的暴行?”

    闻言,飞岚惨然一笑:“可是公主,倘若真连陛下都无法制止大公主的残暴,您如此出面,又岂非螳臂当车呢?”

    “飞岚……”被她说中心事,妘青婺涩然扶额。沉默半晌,方幽幽问道:“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不是公主无用,而是陛下她老人家一直以来太低估大公主了。”

    “母皇她久病在床,又如何能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如此叛逆?”听了飞岚的话,妘青婺忍不住辩道。

    飞岚道:“陛下久病在床,却迟迟不肯立储,只怕是心中早有新帝人选,奴婢斗胆猜测,这人选怕是与大公主并无干系。”

    “飞岚,你……”妘青婺欲言又止,一绺发丝自鬓边滑落,被她勾在指尖,缓缓绕动。不得不承认,飞岚说中了她心底隐隐的所想。母皇的心思她一向不曾妄猜,可是这帝位传承乃是天命所归,母皇再如何强硬,不服老,早晚也是要让出来的。可她却迟迟没有公布储君人选,要说心中没有他想,又怎么说得通?皇姊年岁已长,却一直不得母皇认可,余下二皇兄与自己,难道母皇当真是要在她二人之中择一人继位么?

    飞岚望着妘青婺的脸色,猜到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于是更加大胆,继续道:“公主,陛下她老人家当年可是兄妹相争,一番恶斗方才夺得帝位,平生最恨大逆不道之人,没理由如今被大公主气成这样,却仍不立储以断其念。奴婢斗胆揣测,您说,陛下她会不会早已留下后路,只是此时一切尚未可知?”

    妘青婺微一沉吟。“你是说……遗诏?”

    飞岚连连点头:“正是。”

    “并非毫无可能。”妘青婺沉沉道。以母皇的心思之重,即便老来糊涂,也不至如此虚弱。难道果如飞岚所猜,她老人家早已留下遗诏,只待她驾鹤西去,遗诏问世,新帝便将诞生。

    这么一想,她脑子里便再次浮现出曲离潇带来的几句话来,口中喃喃自语:“年节将至,陛下卧病已久,恐无力拜祭先祖,公主可愿代母尽孝……”

    飞岚怔住:“公主,您说什么?”

    “这是今早那曲离潇带来的话。”妘青婺眸心泛起薄光。“叔叔人之将死,却只托她代为传达这么一句话……飞岚,我不明白。”

    “公主,奴婢以为那女子的话并不能信。”飞岚对曲离潇的印象实在是不佳,忍不住道。

    妘青婺却摇摇头:“我却觉得,她并没有丝毫欺骗我的必要。”若她猜测没错,曲离潇这女子心性极为高强,虽是替皇姊做事,却并非臣服于她,并且此人骄纵洒脱,行事大多是随心随性,从在青葙镇她一时兴起便去救了司岄出来,此事可见一斑。那么,她替叔叔传话,也极有可能是心血来潮,又或是被叔叔的气节打动,倒真不似是城府满满而来。

    见妘青婺如此笃定,飞岚不再质疑,却道:“拜祭先祖?这时节可无法出宫祭天。再说,祭天大典那得陛下她老人家亲自举行才行啊。”

    “拜祭先祖也并非定要出宫。”妘青婺只是下意识地辩道,可话一出口,她蓦地想到了什么,一时呆立原地,胸口阵阵发热,直如醍醐灌顶。“飞岚,我想到了!”

    与此同时,飞岚也是眼前一亮,两人想到了一处,异口同声道:“太庙!”

    “公主请稍等,奴婢这就去为您备轿。”情知此时刻不容缓,飞岚急忙说道。

    妘青婺却伸手拉住了她。“不,别惊动任何人。”她说。“就如上回一般,我们悄悄去。”

    两人商量罢,当下换了简约的行头,乍一望去便如是两名宫女禹禹而行,半点也不惹眼。

    不过盏茶时分,妘青婺携着飞岚已然来到了太庙门前。

    一名小沙弥正低头沙沙扫雪,余光瞟见两人缓缓走近,他头也不抬:“两位施主请回罢,今儿大师傅不见客。”

    “小师傅,劳请你通报一声,便说陛下久病未愈,五公主代母尽孝,前来祭拜先祖。”妘青婺好脾气地说。

    闻听这穿着简朴素净的女人竟是当朝五公主,那小沙弥立刻丢下扫帚,行了僧礼,恭敬道:“公主殿下快请进。”

    飞岚见他佛门中人,待人却也如俗人一般两副面孔,忍不住出言讥道:“不是说大师傅今儿谁也不见么?怎地这就改口了?”

    妘青婺正要叫她莫要得理不饶,却听那小沙弥认真解释道:“施主可是误会了,大师傅确实是这样交代的,大师傅说,除了五公主殿下,余下众人,一概不见。”

    听了此话,妘青婺更是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自己猜对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或许……即将浮现眼前。她心中紧张不已,却又亦有些难以言说的期待,说不好是怎样复杂的情绪,一边向着太庙深处走去,一边暗动心思,倘若真的是有遗诏的存在,那么,自己到底是期望里头的名字是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呢?

    不多时,那老僧已出现眼前,却是自顾自闭目静坐,并不起身招呼。

    妘青婺自不介怀,垂眸一看,却见那老僧身前的矮桌上正摆放着前日所见过的那只饕餮铜罏,其上袅袅热气,氤氲了人面。她心下了然,于是温声唤道:“大师,隔日不见,却不知那冰雪梅茶可还温在罏中?”

    老僧并不回答,只轻声问道:“公主听到什么没有?”

    妘青婺思索片刻,道:“没有。”

    老僧仍未睁开双眼,又道:“公主闻到什么没有?”

    妘青婺微微皱眉,虽不解其意,仍是应道:“没有。”

    老僧沉默了一会,终于睁开双眼。一双深邃幽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妘青婺。“公主,茶汤热了。”

    这次妘青婺并无丝毫思索,回道:“是的,我看到了。”

    老僧沉下脸来,冷冷道:“兵戈之声冲天,你听不到,血腥之气肃杀,你闻不到,却只看到眼前一罏梅子茶。”

    妘青婺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老僧的话意。于是并不见恼,微微一笑,道:“身在茶汤中,又怎会不知好没好。”

    “怎么公主自比为梅子一颗么?”老僧皱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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