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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翩若惊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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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极回到毡帐里,乌尤黛已经睡了,她睡得很安静,鼻息平稳,就像个孩子。他伸手替她掖好被子,又加了一毯毡裘盖上,才放心地离开。

    又是一夜星辰。

    自辽阳与她一别至今,整整一千个日夜。

    他负手矗立着,身旁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却并没有引他大惊小怪,仿佛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他仰头望着明月当空,悠悠问道:“宪斗,明日天象如何?”

    范文程一身浅蓝的布衣,嗓音温润地答:“恰好是天阴。”

    皇太极微微颔首,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此法真的管用吗?”

    “萨满说过,若不先将其原本的心魔驱除,很难唤醒她的灵魂,即便是唤醒了,三魂七魄离散得久了,也是心智不全的。”

    范文程目光清浅,“她原本三年前就可以借尸还魂的,没想到那含恨而终的冤魂留恋世间,霸占着宿主的肉身不肯离去……”

    “万一还是唤不醒她呢?”

    皇太极显露担忧之色。所谓关心则乱,这位阵前杀敌,临危不惧的七尺男儿,此时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惧怕。

    范文程知道他在害怕什么,遂言道:“不知道四贝勒可曾了解过汉人的陆王心学?”

    “略有耳闻。”

    “明成化至嘉靖年间,新建伯王守仁开创了心学学派,在其《传习录》中,有一言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此言何解?”

    皇太极如陷五里雾中,不解释义。

    “是在说观测的意义。”

    范文程解释道:“这世间所有的假设,都唯有一试,才能揭晓结果。就像王守仁所说,你未去观察一朵花的时候,这朵花也许并不存在,然而你若观察了这朵花,它便会有了色彩。如果不去观测,结果就不会存在,只剩下假设。”

    皇太极沉思了许久。阳明心学一说在世间声名远扬,范文程所说的这玄妙之理,此刻初一听闻,确实有些玄机。

    “或者我说得再直白一些。假设这科尔沁草原上有一真一假两个乌尤黛,将你的眼睛蒙上,一个人在你的左边一个人在你的右边,你必须在没有任何讯息的情况下,随机选择一个乌尤黛。如果不去观测,那么在这个时刻会衍生出两个可能性来,也就是说,只要不摘下眼罩,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你选择的是真的乌尤黛还是假的乌尤黛,这两个可能性会一直并存着。”

    “而眼下的我们,就处于这个情况之下。测量,会得到一个结果,不测量,这个两个可能会永远并存着……”

    ** **

    三年前。得知广宁城的始末后,范文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范文程接连遭受兄姊连殇,在家中守丧不出。对于范氏一家,皇太极心怀愧疚。他曾信誓旦旦同他保证,会好好照顾她,结果……是他自作聪明,妄图救她,最终竟是害了她,害得她受烈火焚身之苦,害得她灰飞烟灭……

    守丧期间,皇太极曾经多次恳请范文程出山,皆被他婉拒。直到前不久,他染了风寒,大病一场后,却有如脱胎换骨般,竟是像换了个人似的。皇太极原以为他终于是想通了,没想到范文程病愈后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去救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皇太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范文程还在病榻上,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咳……梦境坍塌了,她被困在了里面。她为了回来找你,连命都不要了。如果你爱她,就去救她回来!”

    他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她……给你托梦了吗?”

    这几年,他无数次想要和她在梦中见上一面,然而她却吝啬得很,似是有意要惩罚他一般,一次都不肯现身。午夜梦回,醒来时枕畔被泪水沾湿,身侧却空无一人。他知道,这次她是彻彻底底地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阿玛责令让希福巴克什将关于她的一切记录都从汗王实录里删除。阿玛不想让世人知道,堂堂大金国汗,却是利用一个女人骗来的广宁。大军入城之后,他曾一气之下想杀了孙得功泄愤,可刀握在手上的那一瞬,他想起了她在辽阳城楼上说的“靖康之耻”。如果她泉下有知,见到他这样滥杀无辜,只怕又会是好一通教训……他甚至恨自己心思澄明,恨自己明明知道,就算是杀再多人,也换不回她。

    很多人来拦他,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笑话。没人知道,那一天他脸上是盛怒,心里却是苦不堪言。

    “不是梦,这是真的!如果我们不能唤醒她,那她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是说……她还活着?”皇太极自言自语地摇头道:“不可能……”

    “她的肉身已焚,但灵魂未灭。无论你信不信,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即使知道这些不着边际魂魄之说,根本难以站住脚,但皇太极还是选择相信范文程,带着盲目,也带着执念。

    因为哪怕是自欺欺人,有希望总好过绝望,而他,尝够了绝望的味道。

    接下来的这半年,他们寻遍了辽东,问访了无数的高人,以寻求破解之法。直至找到了当年曾经给她看过病的那个萨满巫师,才有了眉目。

    “……她身上带着转生石,遁入轮回后,她的转世之魂还会重返人间。只可惜她这一世肉身具焚,所以这孤魂恐怕会游荡上些时日,待找到了合适的肉身,才能得以转生。”

    “转生石……如此玄妙之说,要我如何能信服?”

    “贝勒爷若是不信,又何必找到老妪来一问究竟呢?”

    那萨满巫师幽幽地站起来,“当年老妪到贝勒府上瞧病时,便发现此女脉象异于常人,三魂七魄皆非其肉身所有。那肉身十多年了,容貌也不改,这些爷总清楚吧……”

    是的,前前后后十五年了,她的确……容貌未老。这一点他亦曾怀疑过,但却未曾问过她。只因他觉得无论她是什么模样,是人是鬼也罢,他都不会介怀。

    “若是她寻不到合适的肉身,便只能不人不鬼的在阳间游荡,再无人形,直到阴寿尽了,魂飞魄散……”

    他双手紧紧握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若她转世为人,可还会有以前的记忆?”

    “俱往矣,俱泯矣。转生石,只有能重获新生之力,而无延续前缘之功。恐怕贝勒爷只能自己去寻了……”

    见过萨满巫师后,皇太极眉头紧锁,步子游离地走到范文程跟前。

    “转世之魂……这世间,真的有转世之说吗?”

    “从前我也不信。”范文程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或许,这真的是个奇迹呢?”

    ** **

    清早,皇太极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便服,来到了乌尤黛的毡帐外。

    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遣了牢靠的丫鬟先去帮她洗漱,他便负手在外头等候。昨日他赴宴前,便先跟她约好了,今日便带她回家的。她听罢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听闻一大清早就起来准备了。

    待她走出毡帐,只见精心粉饰过一番后,更是身姿卓然,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不过如此。对于她的美貌,皇太极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每每见到她,都会不由得再暗叹上一番。宰桑的担心确实不假,这样惊世的容貌,只怕难逃红颜祸水的命运……

    他收起先前的忧心愁容,展颜对她微笑道:“乌尤黛,回到科尔沁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回家……”

    “回家之后呢?”

    乌尤黛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脑海中隐约的那个声音,只提醒着她要回去,回到科尔沁草原去……却不记得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皇太极向她伸出手道:“来,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犹疑地把手递给他,他牵过她来,厚实的手掌紧紧地握着她的。他们也没有骑马,就这么一路并肩而行,不知为何,乌尤黛对他……总有种模糊的记忆。打从那晚他收留她进营帐时起,她便觉得有种熟悉的安心,好像潜意识里知道,他不仅不会伤害她,还会保护她。

    他步履稳健地带她来到一个山头上,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一阵如泣如诉的马头琴声从东边传来。

    乌尤黛迷惘地望着远处,那靡靡之音,声声传入她的心扉。

    “他就在前面等你,去吧。”

    她的脚步被琴音勾住了一般,如中了魔怔,不由自主地朝前头那琴师的身影走去……

    皇太极负手看着,远处那一白一褐的身影,在这苍茫无尽的草原上紧紧相拥着,琴声却愈发婉转悠长。天际一道霞光普下,照耀在他二人身上,那白色的倩影汇入光芒里……马头琴的琴声戛然而止。

    皇太极走到那喇嘛身边,只见他跪倒在地,抱着马头琴,泣不成声。一旁的乌尤黛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几近奄奄一息。

    “她不会再醒过来了。”皇太极沉声说道。

    “六道轮回,三世因果。是我们这一世没有尘缘……”那喇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笑中带泪道,“多谢贝勒爷,把她的三魂带回来,好让她早日遁入转世轮回。”

    “你不必谢我,我……亦是为了让她魂归有处。唯有如此,我才能借走这幅皮囊,救回我的心爱之人。”

    那喇嘛与他作别后,便抱着马头琴,落拓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这天地间。然而他的弹唱声却经久不绝。

    “法生则生。法灭则灭。皆由因缘合会生苦。若无因缘。诸苦便灭。众生因缘会相连续则生诸法。如来见众生相连续生已。便作是说。有生有死……有生有死……”

    皇太极将地上的乌尤黛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方才她的笑靥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而现在……怀中的人儿那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令他心疼不已。

    他一吻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脸颊上。

    “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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