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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和孙得功汇合,没来得及照面,城楼上赶来一督军,见孙得功封住了火药库,破口大骂:“好你个孙得功!莫不是要反了!”
孙得功的部下拦住他在三丈开外,他还在滔滔不绝地骂街道:“孙得功,莫说国家深恩,王抚台待你也不薄,怎么不把这等意气去杀贼,却去降贼!真是狗彘不如!”
孙得功冷笑了一声,放眼四周道:“高邦佐,你好看看,这狗彘不如的,也不止我一人!”
高邦佐横冲直撞地想要上来打他,却被那士卒按压得不得动弹。
“眼下守巡监军,无不闻风逃出。高监军想要报国,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吧!”
“我呸!你这等奸险小人,大人真是瞎了眼了!”
高邦佐乱打一通,边上的士卒提着刀,正要结果了他,却被孙得功阻拦了下来。
他从后头牵来一匹马,说道:“高监军,性命干系,你可想清楚了。我孙得功今日是做了孬种,但别说我对王大人无情无义。你现在带上兵马赶去西门,或许还能护送大人往山海关逃去,与蓟镇王在晋总督汇合。不然这些乱民,可真要取了他的首级拿去献功了!”
那高邦佐还欲还口,约莫转念一想到大局为重,只得恨恨地吐了一口痰,驾马调头疾驰而去。
送走了高邦佐,孙得功又审查了一遍是否将所有库械都封牢了,才与我说道:“你便在此处躲着,这些守库士卒皆是我的亲兵,他们会护你周全。”
“将军你呢?”
“我要去亲守城中百姓全数撤离,驱尽残留明兵。”
孙得功换上了战甲,仆从给他牵来战马,“争取赶在入夜前,请汗王入广宁。”
王化贞逃跑之事在城中扩散开来,那广宁城剩留的百姓,军民不分,一听此言,皆拖家带口,仓惶逃命,夺西城门而出。
难怪孙得功说,这里虽然危险,但也安全。若是能守住这些军粮和火器,上缴给努/尔哈赤,那便是锦上添花,再立一功。孙得功将他手上全部的士卒分成了两拨,五百人守粮草药库,五百人跟着他去驱逐残余民众。只要广宁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城,金兵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入驻这辽西重镇。
我焦急地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广宁几近了无人烟,却还是没能等来孙得功。
这些士卒得了命令,不得擅离职守,便原地生火扎营。正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坐在火堆旁,一个副将给我准备了些馍馍和热汤,我挨了一整天的饿,着实有些饥乏了,就填了填肚子。然而直至此时此刻,我都难以置信,大明真的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把广宁拱手送人了。
我惆怅地靠在营帐的木桩边,仰头望着如期而至的星辰。从沙岭赶到广宁来,一日也尽够了……此刻金兵已经抵达广宁城外了吧?
天际忽然一颗流星划过,我诧异万分,忧心地将我腰间的陨石坠子摘了下来,对着夜空细细端详着。果不其然,这陨石慢慢地开始散发出青黑的夜光……一如萨尔浒战前的征兆一般。
广宁失,已是定局了,为何还会发出象征败兆的青光呢?我不得其意,隐隐有些忧虑起来。
过了子时,孙得功终于率其兵马返了营地。然而他的后头并没有金国的一兵一卒。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连忙上去问询情况。
孙得功黑着脸说道:“金兵已经过了三岔河,就在城外十里开外处,然只肯遣使来探,不肯入城。”
“为什么!”
广宁已是一座空城,再无守军,努/尔哈赤没有理由止步不前。
“汗王唯恐此乃一出‘空城计’,无论我如何辩解,都不肯信。”
“空城计……”
百密一疏,我竟忘了□□哈赤最爱读《三国志》,这书里头的一招一式,他都熟稔在心,融会贯通。广宁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若真是这般轻易就收入囊中,他的疑心如此之重,一定会先怀疑是诈。
那参将忧心忡忡道:“金兵再不入城,只怕山海关的援兵就要杀回来了……”
我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原来这败兆的青光,竟是因此。千算百算,没有算到□□哈赤会在广宁城外头停步!
“若是明日,金兵还是不肯入城呢?”
金兵不敢入城,而守军不敢出城,双方互相怀疑,那这一出广宁乱岂不是成了独角戏?
“明日,我会再遣使去迎汗王入城。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三日不行,我唯有亲自带兵,率士民出城东三里望昌冈,大设鼓乐,执旗张盖。除了等,我们别无他法。”
孙得功安慰守军道:“今晚便安心睡吧,明军大部已退到了大凌河,就算要杀个回马枪,今晚也赶不及了。”
是日,正月二十三日。这天寒风陡峭,乌云密布。
留在广宁城中的百姓们已悉数剃发,做好了投诚大金,对努/尔哈赤俯首称臣的准备。
一大早,孙得功继续风雨无阻地率部将出城劝说。而对我而言,这等待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王化贞出逃之后,一定会去跟熊廷弼的援军汇合,孙得功得到的消息是,明军已经撤离到了大凌河岸,也就是说,按照熊廷弼从山海关赶来的速度,他们二人多半已经接头了,若是当机立断折杀回来的话,只怕……不出今日便能赶到广宁。□□哈赤再不入城,就真的晚了!白白糟蹋了这一出苦心谋划的棋局。
只差这一步了,只差这一道城墙了!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等到了午时,还没有孙得功的消息,我终于是按耐不住,决心亲自出城看看。然而孙得功的副将却加以阻挠道:“孙将军有吩咐,我们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既然如此,你们就跟我一同出城吧!”
我心意已决,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
“将军有令,让我们寸步不离,守住粮草。”
“这广宁哪还有士卒?皆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谁人敢动这粮仓?”
我怕延误了时机,急忙说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今日若再劝不下金军入城,只怕熊廷弼就带着兵马杀回来了!倘若你有别的法子,那我就听你的!”
那副将面露堪色,底下的士卒们也面面相觑。
我急得火烧眉毛,哪里还顾得上跟他争执,拉过边上的战马缰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跃上了马背。众将士见状,竟也没人拦我,多半也赞同我的话。时间紧迫,我一夹马肚,那战马跃得老高,直接奔出去三丈远。后头的副将见状,没有法子,只好带着一小部士兵紧紧跟着我。
我一路疾驰,往西门奔去,心里想着,我必须要见到皇太极,只有他会相信我的话!
才行出一里,那尾随着我的副将突然惊呼了一声:“是狼烟!”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西门的确升起了狼烟!这狼烟乃是城楼守卫通报战情时所用,只有守闸将士见了敌情才会点,怎么会这时烧了起来!
“起狼烟,到底是明军来了,还是金军来了?”
我连连勒马。若是金兵入城,百姓会奏民乐争相拥戴之,可此时,整个广宁城安静得有些诡谲。不好,只怕……是熊廷弼的援兵来了。
狼烟一起,众人乱了阵脚。熊廷弼的援兵不是还在大凌河吗?如何能这么快就杀回了广宁?
那副将当机立断,“走!回去守住粮草要紧!”
我心中生畏,想起昨夜那陨石的青光,不安之情绪愈加浓厚。万一……真的是明军,只怕我们一出城门,便会没命。为保险起见,我们只好又快马加鞭撤回了粮仓,省得人马四散,难以抵抗明军的奇袭。
原地的守军还不知那西门狼烟起。听到这个消息后,皆大吃一惊。眼下孙得功出了城,群龙无首,众人一下慌做一团。
“若真的是明军,实在不行……就只有投诚了!”
“我们才降了大金,只怕熊廷弼不会再信我们的鬼话了。”
熊廷弼他可是拿着御赐的尚方宝剑来的,他杀得叛将还少吗?一而再再而三,投诚只怕也是死路一条,何况孙得功犯得是通敌谋逆大罪,杀十次头都不足为过。
众将士在下头议论纷纷。
“要我说,就冲出去,只要能活着赶到金兵的驻地,就有希望了!”
“我们只有几百人,怎么冲出去!”
“这是打仗,不是儿戏!我们都是为了保命,才叛国降金的!难不成今日要死在这明兵的刀下吗?”
“等等——”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狼烟能传多远?”
副将露出欣喜的神色:“即使是十余里外也能看见!”
也就是说,金军也能看见狼烟了!这证明,我们并非孤立无援,只要孙得功见了狼烟,一定明白有事发生,定会赶回来支援。
“眼下我们只能抱希望,他们不是冲着粮草来的了。”
“只要孙将军赶回来支援,我们就有希望!”
“对!”
从大凌河赶到广宁,明军一定是间不容发、寸步不歇,所以这些轻骑肯定无法佩戴重甲。如果熊廷弼意图夺回广宁,和金兵打持久战,那这些粮草器械便是他们的必需品。
我的脑子里仿佛长了一个定时器般,每一秒都在读数……踢踏的马蹄声,近了,近了……
粮仓前的将士们皆手握着大刀,立在马上,准备殊死搏斗。
大明的旌旗越来越近,我看着那乌泱泱的大军,潦潦估算,竟是不下五千人。这来势汹汹,吓得这群原本还有些信心的士兵们大刀落地,纷纷下马,准备跪地讨饶。
五百对五千……胜算为零,输赢已定。我心中惨淡地跟着伏身跪地,恐惧笼罩着我每一寸皮肤。不多时,明军便将我们团团包围,领头的明将高喊了一句:“念在尔等皆为大明将士,愿降者,便跟我回明营接受处置,不愿降者,此处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一听此话,不少士兵连连呼喊道:“降——我们降!”
“大人饶命——”
求饶声此起彼伏,众多明军围了上来,将这些愿降之人手脚缚住给抓了去。我身边的副将见孙得功迟迟不来,多半已经无转机,遂也举手投降。
我死死咬着下唇。援军为什么还不来!金兵为什么还没有入城!
周遭的士兵悉数投降。终于,一个士兵将我五花大绑地从地上抓起来,带到了那将领面前。
我全然不知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只见那将领拿出一张画像来,对着我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后,眼皮也未抬一下,冷酷地下令道:“把这个妖女细作扔进粮仓,绑在木桩上!行火刑!”
我瞠目结舌。火刑……听见这二字,我险些晕厥了过去。
几个士兵不由分说,硬生生地将我拖进了粮仓,又从火器库里抬出一大桶火油来,泼在我身上和周围的粮草上。我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火油,简直令人作呕,我拼命地咳嗽着,几乎快把整个喉咙都给呕出来了。
“是谁……”
我嘶哑着声音,艰难地问。到底是谁,要如此置我于死地……
那将领抓着我的头发,阴森森地问:“想死个明白吗?”
我已是难受至极,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只是歇斯底里地咳嗽着,干呕着。
“熊经略命来我殿后,把这些粮草火药连同——你,统统给烧了!一个不留!”
命悬一线间,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回马枪的明兵……并非是冲着广宁来的,而是冲着粮草来的!熊廷弼多半已决定放弃广宁,那这些粮草火药就万万不能落入敌手。一旦留下粮草,等于助了努/尔哈赤一臂之力,让他得以驻军广宁,直逼山海关去。
没想到,白驹过隙,十四年了。十四年前初到明朝时,也正是熊廷弼初巡辽东,弹劾李成梁的那一年。皇太极还曾忧心忡忡地与我说道,只怕这个熊廷弼会是个狠角色。十四年过去,这辽地已然天翻地覆,却还是他,还是这个南蛮子熊廷弼,注定要来拌这建州一脚,要夺了我的命去……
那将领没有再看我一眼,将先前的一纸画卷也扔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说道:“点火!”
原来昨夜那陨石冥冥中的预言是对的。我坚持了这么久,也煎熬了这么久。走到今天,是真的累了,无力再搏了。善恶有报,恐怕这便是老天要给我的惩罚吧。
熊熊的烈火有如蔓藤一般,顺着火油燃了上来,瞬息间,火苗已蹿到了我的面前,浓浓的黑烟拥入我的口鼻,呛得我喘不过气来。燃着的粮草越来越多,火势越来越大,腿上的灼热感传来,紧接着便是那皮开肉绽,有如炼狱般的痛楚。烈火焚身,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我曾无数次逢凶化吉,只怕已用光了这一世所有的运气。终究……援军没有来,金兵没有来,那个我穷极此生所爱慕之人亦没有来。
随着意识一点点地消散,皮肤的痛感一点点地飘忽,我知道,这一次,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这场噩梦,这场美梦,终于要醒来了。
皇太极,可惜我无福无命,撑到你来接我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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