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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魏渊接到了从京中发来的家书。
前面只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琐事,到了信的末尾,魏行才委婉提出希望魏渊近日赴家一趟。
魏渊看过之后就将信笺扔在了书桌上,并未再管。
不久之后他接到了第二封家书。这一次魏行的语气急切许多,甚至搬出魏渊母亲重病的借口,要求他尽快进京。
他们都知道横亘在之间的真实原因是顾雅月,但却偏偏谁都不肯先提起那个禁区。
还不待魏渊多几日考虑,家书之后的第二日他就又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太子懿旨。语气很客气,邀请魏渊贤弟共应旧约。
魏渊看着这一出又一出接踵而至,不禁笑出了声。
声东击西,只是未免做得太惹眼。
魏渊一开始想带着顾雅月一同进京,在半途将她安顿在城外。但是临出发,小忘机却大病一场,整日神情怏怏,状态极其糟糕。
另一边传懿旨的侍臣多次委婉提醒启程一时,魏渊随性所欲惯了,顾雅月却觉得不安,同他商量,让他先出发,过两日忘机身体稍适,他们就赶去找他。
权衡之下,魏渊同意了雅月的说法。
魏渊随着侍臣先行出发。
这是他此生做过得最后悔的一个决策,并无之一。
就在魏渊离开后不久,果然如他所料,太子与魏行的人先后到来,所幸他早已暗中布局,那些人甚至连雅月忘机的面都没有见到。
只是他忘了杨长陵。或者说他低估了杨长陵对顾雅月的感情。
雅月醒来时,并不见杨长陵,只看到顾青枝。
她的身孕已能看出端倪。
雅月第一句话是:“忘机呢?”
顾青枝迟疑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笑道:“你说那个小杂种?”
雅月只是重复:“忘机呢?”
“不知道。”顾青枝绕着自己的发梢,心不在焉,“我只是奉命在这里守着你,至于那个孩子我并未看见。”
顾雅月要下床来亲自去找忘机,却发现自己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顾青枝嘲笑她:“杨长陵如此谨慎,恐怕在你彻底死心前,连自尽的机会都不会有。”
顾雅月从未有一刻如此恨过顾青枝。
等杨长陵来探望她,她和他询问忘机的下落。
杨长陵沉默片刻,才开口:“阿月,忘了吧。魏渊那样的人并非你能招惹得起,若有一日他对你感到厌烦,你的下场或比顾丞更为惨烈。”
顾雅月却对他苦口婆心的教诲恍若未闻,她盯着杨长陵,一瞬不瞬:“你把忘机怎么了?”
顾雅月油盐不进,杨长陵严肃了脸色,直视着她:“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心魔成执念。
顾雅月面如死灰,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放心,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杨长陵想要碰她,却被顾雅月躲过去,他一怔,收回空悬的手,“……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带你去一个魏渊找不到的地方,没有这些前尘往事,只有你我二人,可好?”
顾雅月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得悲哀,头晕目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杨长陵此后再说什么,她均置之不理。
久了,杨长陵也说不下去了,他安慰顾雅月几句,正准备离去,却听身后的顾雅月开口说道:“你既以为忘机是魏渊的孩子,这样了结他,难道不怕魏渊来报仇?”
杨长陵一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顾雅月:“魏渊不会知道的。”
顾雅月盯着他:“不,他比你聪明得多,他会知道的。”
雅月这么笃定,又这般信任魏渊,着实让杨长陵有些恼怒:“你莫忘了,顾丞之死魏渊有一大半功劳。”
顾雅月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她自己已分辨不清:“你又如何不同?不都是在委身于杀父仇人过活下去?可是显而易见,魏渊比你更合适。”
她有意激怒杨长陵。
果然,杨长陵脸上的笑意冷却,面色变得铁青。
“杨长陵,多看你一眼都令我厌恶。”她平静地说道。
杨长陵听到雅月的话,反而冷静下来,他笑起来,那笑容却只让顾雅月觉得陌生:“阿月,可惜后半生你只能看到我。魏渊活不长的。”
顾雅月一怔。
杨长陵笑得更得意:“你以为他的身体不好当真是先天不足?多智近乎妖,连他的父亲都防着他,你以为他能活过多时?”
顾雅月不语。
杨长陵冷哼一声:“不过秋后蚂蚱。”
听到这些话,顾雅月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曾几何时她恨过魏渊,恨得想要亲手手刃他的性命,已报阿爹之仇,后来一度被他的温柔所获,时常想要放弃。而现在,她无悲无喜,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爱没有了,恨也没有了。
到了最后,竟无一人是赢家。人生这场戏,太过悲怆。阿爹是不是也是看透了这层虚无,所以才会在梦中千方百计地叮嘱她只看当下?
杨长陵这个时候并不知道,哀莫大于心死。
等到几日后他有所察觉,顾雅月却已然成了废人。她身上的药力渐失,每日如行尸走肉一般,日常倒也能顾得了自己,可是却听不到任何人的话,也回答不了任何人的问题,
她的意识将她包裹起来,与世隔绝。
魂魄已亡,只有身体独活于世。
杨长陵与她说话,她不答。
杨长陵找来昔日照顾顾雅月的婆子与侍女,她仍是不理会。
最后杨长陵实在急了,与她提起忘机:“你连你的忘机也不要了吗?”
顾雅月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并不出声。
杨长陵这个时候才觉得害怕起来,他抱着顾雅月,肆意地亲吻她,想用他的体温唤回她的温度。
但是没用。
顾雅月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杨长陵停下来,看着衣衫不整却面无表情地顾雅月,紧紧抱住她在她面前落下泪来。
就像那年,他跪在杨家的祠堂,雅月撑着伞来看她,他抱着她哭一样。
只可惜再也没有人会说“行之,你何其残忍。”
是啊,他何其残忍。
昭元二十三年,顾雅月病故。
她的故事暂告一段落。
宿宁止做了好长好长的梦,醒来时眼角犹有泪痕。
原来她会哭了。
“你哭了?”身旁有人说道。
宿宁止抬头,看到雅月那张清秀的脸,兀自伤怀。
谢云隐笑她:“几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
“……不知。”
“有点像以前的你。”
宿宁止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谢云隐却已不语。
终于到了要和这里告别的日子。宿宁止的内心却不见丝毫的轻松,反而越发沉重。顾雅月的梦境只看见她的一生,许多的谜团却仍未解决。
比如先前她看到的那封信哪里去了。
她真后悔当初未拆开来看。
谢云隐与宿宁止截然相反,他太过冷静,从未受过百鬼之境一分一毫的影响。
他再度召唤出食梦貘。
那小萌物现行,用小爪子捂着自己的小眼睛,像是在害羞。
谢云隐用顾雅月的血为引子,用法术将百鬼之境的虚影投射到剑端。这是个联阵,一环套着一环,巧妙无比,也正因此,威力要比寻常阵法高出百倍。
破到一半,食梦貘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咆哮着,眼睛变成血红色,像是终于等来了猎物。
那日的黑衣人终于现身。
谢云隐将长剑祭出。
食梦貘身子变大数倍,朝着黑衣人踱步而过,动作优雅而缓慢,像是有意要显摆一下自己占据上风。
谢云隐:“……”
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黑衣人退后几步,转身机警地向着宿宁止袭去——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宿宁止堪堪躲开。
那黑衣人再次攻击,却被谢云隐的长剑从背后穿刺而过。
宿宁止的手上被溅到温热的血液。
黑衣人踉跄几步,撑着没倒下去。只是他的脸却开始变化,略过无数张不同的面孔,其中有一张正是先前害得宿宁止流落此地的老妇人的面容。
食梦貘却兴奋起来,忍不住留下口水。
宿宁止大惊:“这是……”
“这些都是被百鬼之境吞没之人。”谢云隐代她回答。
无数的魂灵从他的身体中离去,皆被守在一侧的食梦貘吞噬。最后变化停止下来,黑衣人再没了力气,撑着手里的长剑半跪下来。
“阿月,你可看到,你和忘机的大仇终于得报。”宿宁止低声呢喃。
谢云隐不语,神情从头到尾都无甚改变。
那黑衣人却像是听到了宿宁止的话,强撑着抬起头来,眼神炙热得有些可怕:“你说……阿月?”
宿宁止没有说话。
“……她在哪?”
“你可是见到了她?”
“她还好?”
“……她为何不来见我?”
每一句都消耗着他最后的力气。
宿宁止却始终沉默。
黑衣人的眼睛终于黯淡下来:“……她不愿见我。”
“她当然不愿见你。”宿宁止强忍着怒气,“你毁了她的一生。”
黑衣人怔怔,与此同时他的气力随着呈流沙状不断逝去的百鬼之境而崩溃瓦解。
他的身体也开始虚化。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我知道。”半晌,黑衣人低声开口,“我毁了她的一生。”
宿宁止却对他半分同情俱无。他真正可恶,不仅累了雅月,还害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黑衣人从衣袖间取出信笺一样的东西,颤抖着交由给宿宁止——能看得出他已力不从心:“若你还能见到她,请帮我把这封信代交给她……”
宿宁止盯着那信笺,福至心灵:“是你拿走了那封信?”
黑衣人不答。
困扰她的真相就在眼前,宿宁止却迟疑了。
百鬼之境消失,阿月也跟着葬身于此,这封信想必她再也看不到了。
“……信中写了什么?”
黑衣人的双脚已经变得透明。他苦笑:“那年我着实不忍心,曾拟了杨长陵的笔迹向阿月道明这一切,是是非非,前因后果,让她据悉而知……但可惜当时我顾于所谓的大局,落笔后还是反了悔,派人将它取回……”
宿宁止一怔,这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认错了人,她慌忙抬手扯下黑衣人狰狞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张过分好看的脸。
是魏渊。
竟然是魏渊。
原来是他筑了百鬼之境,耗费这么多的心力,供养阿月的魂魄至今。
原来是他。
宿宁止被震得当即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魏渊的上半身已近透明。
“这是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的错误,若我早告诉她,她的一生不会如此凄惨……”
“阿月她,不该成为朝局的牺牲品……”
“我强行留着她的魂魄至此,却从未曾见到过她,或者梦到过她……”
“她恨我至此。”
魏渊的声音渐渐削弱,最后烟消云散。
宿宁止很想告诉他,不是,阿月其实已经不再恨他,甚至对他有了情,她在杨长陵处临终时,曾经回光返照过一次,那时她喊了他的名字。
她喊了魏渊。
活着碍于情恨不敢说出口的话,在死时得到解脱。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魏渊的实体就彻底消散。
宿宁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落下泪来。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信笺,也许是百鬼之境逐渐消散,那信笺也开始虚化。
宿宁止一惊,慌忙拆开来看,但是里面的大半文字已经消散,她只来得及看到其间的只言片语:
“待山河重整,吾将弃之所有。
惟愿汝知吾此心,局时,定当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
落款,魏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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