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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金陵河上飘过一艘华彩璀璨的画舫,引得河岸边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画舫之中,绮罗和曹晴晴对坐着说话,桌面上摆着冰镇的荔枝。绮罗大腹便便,似乎是有些惧热,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曹晴晴身边站着一个不大的男孩儿,正在解着连环。
忽然,画舫猛地停住,绮罗不小心撞了一下桌子。曹晴晴连忙站起来,过去扶着她问道:“绮罗,你没事吧?”
“曹姐姐,我没事。你看好聪儿。”绮罗又对外问道:“朝夕,发生了何事?”
朝夕进来说道:“禀告夫人,有一艘小船忽然从岸边驶出来,拦在我们前面,官兵正在设法驱逐。”
绮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是百姓,不要太为难他们。”
“是。”朝夕说完就出去了。
曹晴晴道:“绮罗啊,你还真是菩萨心肠。这金陵河已经被官兵拦起来了,怎么还会有船跑出来?若有人生事,不可轻饶。你这身子可不能有一点闪失,不然我怎么向云昭哥哥交代?”
绮罗摸着肚子,轻笑道:“你可记得,你生聪儿的时候还跑来找我玩呢。我不过是晚了几年生,哪里就这么精贵了?”
聪儿靠着曹晴晴,闻言奶声奶气地说:“姨姨不贵。”
绮罗“噗嗤”一声笑出来,曹晴晴摸了摸聪儿的头:“还有谁比姨姨贵?你云昭舅舅可把她当眼珠子疼呢。”
“对啊!舅舅可疼姨姨了,我那天亲眼看见舅舅抱姨姨了,还亲她!”聪儿一本正经地说。
绮罗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聪儿立刻乖巧地不说了。
曹晴晴又对绮罗说:“按理说你嫁给云昭哥哥都几年了,这好不容易怀上了头胎,他自然是非常紧张,你自个儿也得上点心。眼看快要生产了,女人生投胎就跟过鬼门关似的……”她话还没说完,外面的嘈杂声却越来越大。
朝夕又进来说道:“夫人,那小船上的母子口口声声喊冤,要来递诉状。这会儿官兵已经把他们抓起来了。”
陆云昭刚做了江南东路的提点刑狱公事一年,政绩斐然。侦破了几个州县悬而未决的多年大案,在民间的声望累积得很快。
这对母子想必是听说了陆云昭的本事,知道绮罗和曹晴晴在此,便冒险过来求见。
朝夕问道:“夫人要见见他们么?或者还是让官兵将他们赶走?”
绮罗想了想道:“把他们带过来吧。”这对母子不惜冒着被抓起来的危险,想必是有重大的冤情。绮罗想起前世叶季辰也是蒙受了冤屈死去,心中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那衣衫并不华贵却十分齐整的母子很快被带到了画舫上来。他们跪在绮罗面前,那个男孩的眼神惊惧,紧紧地挨着妇人。
妇人道:“夫人,民妇知道此举唐突,还请夫人恕罪……民妇自己倒是不要紧,可孩子要上学,还要吃穿,民妇实在是不甘心!听闻陆大人替很多无罪之人翻案,只是民妇身份低贱,见他不得。知道夫人在此地游玩,便冒死前来。若有得罪冒犯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绮罗知道,若是妇人按照正常的程序投递状纸,恐怕等陆云昭见到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妇人便另辟蹊径,拦在她的画舫前,经由她将状纸递给陆云昭,则可以大大缩短时间。她虽然不赞同妇人的行为,但也理解这种急切的心情。
这样仿佛似曾相识的心情。
绮罗从小天资聪颖,四岁能诵诗文,七岁已经能读懂五经。外人不知,她是重生之人,拥有一段记忆,只是那记忆是残缺的,似乎少了很重要的某个人或某件事。
她偶尔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境十分真实。她在梦里头似乎看见了缺失的那部分记忆,醒来后,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如今她已经对那段遗失的记忆毫不执着了。
男孩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眼睛先是盯着桌子上的荔枝,然后小声道:“夫人,求您帮帮小人吧。”
“你们先起来。”绮罗抬手,妇人拉着孩子起来。
聪儿手里拿着一串荔枝,看男孩被太阳晒红的脸,走过去问道:“小哥哥,要吃吗?”
男孩摆着手,连连后退了两步,聪儿咧着嘴笑,熟练地剥开了红色的果皮,露出里头白嫩诱人的果肉,递给了少年。
男孩惊惶,看向身旁的母亲。那妇人连忙说:“小公子,我们不敢吃如此金贵的东西。您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聪儿回头看向曹晴晴,曹晴晴道:“不要紧。看这孩子的模样似乎也想吃,便让他吃些吧。”
聪儿听到母亲这么说,就把手里捧着的荔枝一股脑儿地塞给了男孩,然后又蹦蹦跳跳地回到曹晴晴身边了。对他这样的家世来说,荔枝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他也乐于分享。
绮罗接过妇人的状纸,并没有看,而是说道:“我乃一介妇人,无法做主,只能替你们将状纸递到大人那里去。但为免他人效法你们的行为,还得请你们母子二人在官衙里头待几日,以示惩戒。”
“夫人肯帮忙,民妇感激不尽。关押几日算不得什么。”那妇人跪下又磕了个头。
少年捧着荔枝,跟着母亲走出画舫,有人将他们送到了岸上。他又回头看了那画舫一眼,直到母亲催了他两声。他小时候在京城也曾吃过荔枝,那时候在义父身边,他过得甚至比一般的公子还要好。后来义父把他送回家,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有此口福。
忽然出了事,绮罗和曹晴晴也没空再游河了。当即让船夫就近靠到岸边,两个人上了马车,回到了陆府。
曹晴晴此次是随着曹博南下巡查,途径江宁府,特意来看望绮罗。两人一年没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曹晴晴便带着聪儿留了下来,小住几日。
绮罗刚进府门,便看到邢妈妈和宁溪过来。宁溪扶着她,邢妈妈便念叨开了:“小祖宗,您这身子,怎可乱跑,若是叫大人知道了……”
“只要您不说,夫君不会知道的。”绮罗撒娇道。
“谁说我不会知道?”身后猛然响起一个声音,绮罗诧异地回过头去,看到本应在官衙的陆云昭站在那里,满脸尽是无奈。
众人行礼,陆云昭走过来,也不看旁人,径自把绮罗抱了起来。绮罗如今身子重,陆云昭不过一介文人,抱起来有些吃力,但他仍是稳稳地往前走。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绮罗轻声道。
陆云昭低头看她,终究不忍心责怪,只是轻叹了一声:“马上要做娘了,怎还跟小时候一样贪玩?”
绮罗抱着他的脖子笑道:“因为有你在,我永远都可以做个小女孩。”
陆云昭心中柔软,用额头碰了碰她的脸,把她抱进房中,放坐在床上。他亲自俯身要脱她的鞋袜,绮罗连忙道:“夫君不可!唤宁溪来好了。”
堂堂朝廷命官若是伺候夫人脱鞋传出去,恐被世人耻笑。
陆云昭一边脱一边问:“有何不可?”又自去端了盆热水来,将她白玉一样的双脚,浸到水中,泼水揉着:“可舒服些了?”
绮罗自怀孕之后,双脚一直有些浮肿。今日跟着曹晴晴外出,早就有些酸痛难耐,此刻舒心一笑:“谢谢夫君。”
陆云昭帮她擦干净了脚,放置于床上,起身去倒了洗脚水回来,坐在绮罗身边说:“她是个疯丫头,你也跟着她胡闹。明日呆在家中,我让大夫再来给你把把脉。”他摸着绮罗柔顺的长发,神色温和,丝毫没有在官衙时的威严。
她十四岁嫁给他,如今已过四年。起先他发现她的身体有异,请了名医来看,说是宫寒之症。小心调养了几年,才敢行房事,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孩子,他心中自然是紧张。每每公事之余,便是钻研医术,制定食谱。周怀远嘲他,都快变成半个大夫了。
其实临盆在即,绮罗心中也难免忐忑。前世她的母亲就是因生她难产而死。她的双手不由攥紧,低头道:“夫君,万一……到时候我有不测,你把孩子保下来,好好将他抚养成人。”
陆云昭敲了她的额头一计,又将她拥入怀中:“傻丫头,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一起将他抚养成人。”他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遭遇危险,他一定会让这个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为此不计任何代价。
绮罗怕惹他不悦,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而是把今天那妇人给的诉状拿出来,并说了金陵河上的事情。陆云昭看了看状纸,不动声色地合上,笑道:“一介平民,竟能突破官兵的守卫,盗船渡河。”
“夫君的意思是……?”
陆云昭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肖家的事情我略有耳闻。这肖家的男人肖湛原是勇冠侯手底下的副将,战死沙场,留下妻子和老母,他的妻子并无生育。这葛氏算是没有名分替肖湛生下孩子,原来一直由勇冠侯照顾着,后来送回肖家。肖湛的妻子和母亲对他们母子倒不曾苛待,后来这两人相继过世,这对母子的处境便艰难了。后来,葛氏之子因未上族谱,便判定不得继承肖家的财产。宗族里的人将他们赶了出来。”
绮罗听到勇冠侯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何突地跳了一下。
她幼年住在国公府时,曾见过这位勇冠侯林勋几次,只觉得为人不苟言笑,很不好接近。后来林勋的父亲战死沙场,他去守丧,那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
已经是印象模糊的一个人。
“既然如此,为何他们不去求勇冠侯出面?以勇冠侯的权势,要回他们的家产,并不是难事。”绮罗不解地问道。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勇冠侯在西夏一役中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如今隐在民间养伤,无人知晓去处,这母子纵有天大冤屈,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此事我若接手,事成之后,倒是能让他欠我一个人情。”
“夫君能够解决此事?”绮罗仰头问他。
陆云昭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自然能。毕竟让勇冠侯欠我一个人情,是件美事。过几日我带你去上元县,听说那里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大夫,专治妇人之症。那大夫行事极为低调,我也是多方打听,又用了点故人的关系才知道,从前似是宫中太医翘楚。”
绮罗靠在他的颈窝里,乖巧地应了一声。
……
林勋在杭州安养的时候,听说江宁一带建了孤老院,专门收留孤儿和无人赡养的老人,当地百姓交口称赞,便欲过去探查一番。
本朝虽然官府也会特意设立机构安养这些人,但毕竟官府的力量有限。若是民间多一些这样的阻止,必能使幼有所养,老有所终。
透墨道:“听说这孤老院是由陆大人的夫人最早提出来的,后来陆大人又说服了当地有钱的官绅,这才形成规模。说起这位陆夫人,主子应该也认识,就是国公府的六小姐。她不仅人长得美,手也十分灵巧,做得一手好绣活。据说她还组织当地的寡妇开了家布庄,生意兴隆。要不是快临盆了,陆大人怕她操劳,恐怕还要建纺织厂和绣庄呢。陆大人如今的官声如此好,也多亏了这位贤内助。”
林勋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挑出了一个胖丫头来。他怎么也无法把记忆中那个糯米团子跟透墨口里的人联系起来,心下便有些好奇。这样的女子,当世难得。便是这份心胸见识,便是一般女子所不能及的。
当地的官员前来拜访林勋,并告知他:“陵王在江宁府的上元县避暑,那里的汤泉可以疏通筋骨。侯爷正好养伤,若是得空倒可以过去看看。”
林勋刚好想去江宁府一探,想了想,便启程去了上元县。
陵王在上元县的山中修建了避暑山庄,引山上泉水为饮,取四季花卉瓜果入菜。每日往来不少鸿儒,谈笑风生,日子过得惬意。
林勋到得陵王的避暑山庄时,时间已经过去半月。他事先并未捎信,入得山庄,陵王正与一高僧下棋,高僧问道:“前次与王爷对弈,转眼已过多年光景。”
陵王笑道:“当年幸得慧研大师点化,今日才可得享太平日子。”
“贫僧曾经说过,王爷有大智大慧,若能放下执念,方得始终。如今也算善因得到善果了。”
陵王道了谢,慧研起身告辞。他经过林勋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端详了林勋一眼,不语离去。待走出山庄,小僧上前道:“师父何以神色不豫?”
慧研回望了山庄,闭眼道:“遇一贵人有真龙之姿,却因命格有所残缺,是以潜龙在渊。”
小僧惊道:“真龙……便是天子!那缺了什么呢?师父何以不提点?”
“所缺当为……姻缘。但为师观那人眉眼,似六根清净,不近女色。怪哉怪哉。”慧研摇了摇头,自离去。
……
陵王看见林勋,问道:“勋儿,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在江南养伤,得知舅父在此,便过来探望。”林勋走过去,看着桌上的残局,“这棋没下完。胜负难分。”
陵王边收着棋子边说:“慧研大师下棋,向来如此。人生不必非要争个胜负。”
林勋知道许多年前,今上在做皇子期间,虽于诗文方面有卓越的才华,但治国的资质平庸,是以先皇并未打算传位于他。陵王曾有机会登上皇位,但后来忽然放弃,还拿了金帛支援今上,后来才换得安稳日子。
婢女跑过来说:“王爷,陆大人和夫人来了。”
陵王面露喜色,也不管那玲珑棋子,亲自迎了出去。
林勋曾听闻传言,陆云昭乃是陵王的私生子,只是此事还没有对外正式公布。此刻看到陵王往外走,便信步跟在后面。他更想看看陆云昭的那位夫人。
山庄外面停了一辆马车,陆云昭扶着绮罗下来,因为江宁府炎热,绮罗晚上难以安睡,陆云昭便提前把她送到这里来了。绮罗临盆在即,他可以放心地把妻儿托付给自己的生父。尽管当初他要娶绮罗的时候,陵王曾百般阻扰,但在他的坚持下,陵王还是妥协了。如今绮罗怀的,亦是陵王之孙。
“担心些。”陆云昭温言道。
绮罗笑了笑,攀着他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抱到平地上,好奇地四处看了看,像个小姑娘一样灵动活泼。
陵王从山庄里出来,绮罗微笑施以一礼,只觉得见到了家人般亲切。她的父母远在京城,母亲近些时日身子也不好,不然本要下江南来看她。她的目光掠过陵王身后的林勋,没意识到这位是勇冠侯,淡淡移开了目光。
在看到她的瞬间,林勋的心里似被撞了一下,说不出为何忽然有这样的感觉。好像自己已经等了这个人许久,好像心里空着的某个地方,忽然被填满了。
但她明明是陆云昭的妻。
陆云昭向林勋见礼:“勇冠侯也在此。”绮罗这才知道这个英武的男人就是勇冠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中涌过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陆云昭贴着绮罗的耳朵说:“那位是勇冠侯,你不认得了?小时候应当见过的。”
想必那感觉是因小时候见过吧?绮罗拉着陆云昭的手轻声说:“许多年不见,早就不记得了。夫君,我可不可以跟宁溪四处看看?”
“好。”陆云昭低头一笑,抬手将她吹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她梨涡浅笑,艳惊四方。
若有来生,不记得,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但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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