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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微顿了下,方道:“襄郡王府欲聘一女西席为小格格启蒙,听说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我……有意于此。”说着去瞥珍儿,“听说来兴在襄郡王府当差,此事,需他相帮。”
“姑娘……”珍儿面色复杂。
顾嬷嬷更是脸色一冷,站起身来,坚决反对:“我不同意!”
“谁人不知襄王不务正业,风流成性,单府中姬妾就有二十余数,你明知他对你……对你早有不轨之心,如何敢有此念!你莫不是……莫不是……”她指着她说不出来话来,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你父亲虽背一世奸臣误国之罪名,你母亲却是名动京师的才女胡清平。你幼时亦有‘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慌’①之句讽劝,明微,你如何生这攀附权贵自甘堕落之心!及至将来九泉之下,你如何去见你母亲!又要我如何去见她!”
她字字诛心,一壁推她,一壁掩面痛哭:“你便去!你去了,我一头撞死在你母亲墓前,好向她谢罪!”
其时教坊司非后世所传官家妓院,乃掌乐司教之所,以礼部祠祭司管辖,对罪臣连坐没入教坊司之妻女,常教习礼乐,备大典之所用,绝非任意供人淫乐之处。
是以教坊司乐户虽则身份下贱,却不似秦楼楚馆的歌姬□□一般不容于世。也是因此,顾嬷嬷听得李明微之言方才如此痛恨。
“妈妈!”李明微劝她不得,径直起身跪在她身前,泣道:“我自小读‘守正直而佩仁义’,岂不知宁为枉直,不为曲全?我绝未存攀附襄王之心,我是有苦衷呐!妈妈——”
“你有何苦衷?你说!”顾嬷嬷哭道。
“妈妈,我不能说。”李明微摇着头,眼泪簌簌的往下掉,终伏在她膝头饮泣,顾嬷嬷亦抚着她的背痛哭不止,珍儿好容易劝住两人,扶李明微起身,她却如何不肯,含着眼泪道:“儿绝无龌浊之心,只是情非得已,妈妈,我非襄郡王府无路可退,我与您保证,只为西席,绝不与襄王有半分牵扯,您就成全了我吧!”
顾嬷嬷道:“他若恃强,你焉有回手之力!”
李明微信誓旦旦:“妈妈,我有办法,您信我。”
顾嬷嬷长长一声叹息,“你究竟有何苦衷?”
李明微犹不肯言,但凭她如何追问,只是摇头不语。
顾嬷嬷手放在她肩头,几番收握,终转头掩面,算作妥协。
珍儿将李明微扶起,李明微瞧瞧顾嬷嬷,犹是眼泪汪汪。顾嬷嬷回过头将她揽到怀里,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记着你说的,‘守正直而佩仁义’,只要你心胸端正,便将来……将来如何,嬷嬷也不怪你。”
李明微含泪咬唇。
翌日一早来兴上门,李明微但将一幅画交到他手中,言明欲征郡王府西席之位,托他代为转交。结果未出两天,正逢一个天气转暖的日子,襄郡王府便遣了人来请她过府。
及至别时,顾嬷嬷百般不舍,拉住她看了又看,终只说得一句:“好孩子,记得嬷嬷的话,正身端行,万事保重。”
她重重点了点头,心里却无限酸楚,此一言,恐怕尽数辜负。
登车挥别,毡帘落下,隔绝了一众熟悉的面孔。她随着车身摇摇晃晃,以手支颐,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马车晃悠悠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停下,李明微缓缓直起身来,便听外头传来一个尖细声音恭敬道:“奴才襄郡王府桃源总管常有邻请女先生安,恭请女先生下车。”不待人接口即又换了一副油滑谄媚的腔调:“李姑娘,您要是方便,奴才就把这帘儿给揭开了。”
说话间那青布毡帘上已搭了双白腻的手,藏青的袖口下翘着兰花指,一阵脂粉气味儿铺面。
李明微声音平和:“有劳常总管。”
车帘被缓缓的揭开,阳光一点点的洒进来,印在水色湖绉百褶裙上,半明半暗,李明微微微眯了下眼,站起身来。
“李姑娘,您脚下留神儿!”常有邻趁她晃神儿的功夫偷瞧了她一眼,饶是对她长相有所准备也还是一呆,见她起身,忙殷勤的上前虚虚托住她手臂。
李明微踩着脚踏步下马车,只见旁边已有一台四人小轿在压轿恭候。
“姑娘请——”常有邻谄笑着请她她入内,吩咐一声起轿,四个小太监齐齐用力把轿子抬起,一路走得又平又稳。
常有邻跟在边儿上也不闲着,隔着轿帘儿同李明微说话:“姑娘,咱们是要去王府最后头的倚虹阁,脚程有点儿远,您莫燥得慌。”
这一来一去,李明微焉不知眼前这位大总管在着意讨好,可奈何她官家出身,生性清高,要低下头去和些奴才周旋,却是不能,但她也知这些内中侍臣脾性古怪,最是不能轻易得罪,因只慢悠悠道:“不妨,劳您操心。”矜持又不乏温和。
常有邻嘿嘿一笑,一路上将所经之处尽数说与她听,李明微每每既不不答,也不多答,总是象征性的答上一两句话,叫人拿不准她的心思。
不过甭管如何,常有邻心里门儿清,这姑娘好生伺候着准没错。
素帷小轿在正院西路直行了些时候,便经一处月洞门穿入西跨院,一路行至尽头,转入一条夹道,直走了约一柱香的时间,方出得夹道。左拐行未数步,便见假山堆叠,清溪环绕。沿水有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花木扶疏。那水却是不断的,一行人沿路而行,走又许久,方见一处竹桥横在溪上,桥对岸一片粉蒸霞蔚,竟有成百上千株花开正盛的桃树。
轿子过桥以后即停了下来,饶知襄王荒唐,李明微下轿以后也还是吃了一惊,不由眉目深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李姑娘,”常有邻赔笑着上前,“咱们就送到这里了,王爷在前头等着姑娘。”
“有劳。”一路冷淡的姑娘竟勾唇一笑,清浅的若有若无,就是这么一丝笑意,常有邻给笑愣了半晌,眼看着她素衣青裙走入桃林之中,宛然如画,不,比那画上的美人儿还好看,画上的美人儿哪有她鲜活?常有邻但觉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了,莫说一路慢怠,就是拿鞭子抽他他都乐意……
“呸!没羞没臊的老阉狗!那也是你能惦记的人!”回过神儿来他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只觉想想都是对她的亵渎。打完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人,回头看几个小子憋笑的模样,狠狠一瞪,喝道:“笑什么笑!该滚哪儿滚哪儿!麻利儿的!”
却说那一边李明微进得桃林,越往里走,桃花越盛,约莫百来步的距离,便见一八角凉亭,四周悬着青纱幔。风起花落,纱飘幔舞,阵阵酒香从亭中传出,与花香浑然一体,确然好情,好景。
“明微,你来了!”一个碧袍青年至亭中走出,面上带了几分惊喜之色,快步迎上前来,正是襄郡王付琰,当今皇帝堂兄,已故的庄亲王王妃的小儿子。现今袭了庄亲王爵位的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兄齐睿,深得皇帝宠信,襄郡王也便跟着水涨船高,虽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却无人不给他两分薄面。
“王爷万安。”眼见他越走越近,李明微退后一步,福身行礼,略嫌刻意的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襄郡王脚步一滞,笑意尴尬凝在嘴角,却立刻释然,伸手虚扶她起身,言语间抑不住的温和热络:“不必多礼,来,快快进来,我从皇上那里讨了两坛好酒,难得今日风和日丽,你我久未谋面,小酌几杯,叙叙旧。”说着引她上前。
李明微顿了一下,滞步未前。
“怎么了?”襄郡王回眸看她,说话间又返了回来。
李明微屈膝一褔,抬眸看他:“敢问王爷,小格格可在亭中?”
襄郡王笑道:“你我对饮,要她来做甚?”
李明微抿嘴不言,那厢襄郡王浑然不觉,就手便来扯她衣袖,李明微扯了一下竟没脱开,面色一变,愤而拂袖,冷声道:“王爷自重!”
襄郡王一愣,他实是不拘小节的人,虽行止逾矩,却并非有意而为。因对于李明微突然发火有些不解其意,但观她虽面冷如冰,却因怒意双颊微红,眉尖若蹙,端是一副粉面含嗔的模样,不觉心神意荡,一时竟有些痴了。
李明微看在眼里,压制住胸中怒意慢慢道:“我本无路可走,仰王爷仁义,方来投身王府,谋一生路。幸得王爷垂爱,聘为西席。然恕我直言,王爷既以西席之名请我入府,可能以师礼待我?若则不能,纵明微走投无路流落街头亦不敢受,但请即刻拜别!”
话里话外,字字锥心,既将心思剖白,又将辛酸苦楚尽数诉与,使得襄郡王恍然回神,既倍感受挫,又心生怜惜。少不得自我警示两句不可趁人之威,寒了可人儿的心,因忙道:“是我逾礼了,你莫恼,莫恼。你说的是,合该照规矩来,我这便叫怡宁来拜见。”说罢即吩咐人去请宁格格到绛园,又对李明微道:“先去你的居处看看罢。”
说罢引她往前,不过百来步,即见临水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上挂着一块题了“绛园”二字的匾额,其间不过小小三间正房,胜在白墙青瓦,清新别致,更兼推窗可闻花香鸟语,妙趣横生。
进得房中,俱已布置整齐,一间起居,一间会客,一间书房,略置几件古董珍玩,名人字画,倒也很是简洁雅致。
二人前后走了一遭,便有人禀小格格到了,襄郡王遂引李明微前厅相见。
小格格怡宁是襄郡王已故的侧福晋魏佳氏之女,亦襄郡王长女,年方七岁,许是幼年丧母的缘故,很是乖巧。
一时敬茶拜师,李明微做了几句寄语,便算礼成。
襄郡王又命人置下酒席,好歹与李明微同饮一场,但因怡宁格格在场,所言俱在她二人之间,到底不大痛快。
其后再欲寻机与李明微亲近,每每也只得借查看怡宁课业之故。如是过了三五天,便有些百爪挠心隔靴搔痒之感,正想了个办法支走怡宁,下人却禀:“正白旗护军参领蒙大人求见。”
“富察家的老三?”襄郡王心里打了个转,纳闷儿不已,“他来做什么?”
他一向是个混迹风月的主儿,酒肉朋友倒也不少,但与蒙立那等上进有为之流,却从无来往。
来人道:“说是请见府里新聘的女先生,请王爷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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