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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清冷的夜里,连更声都带了些清冷从老远的宫墙下传来,一长两短,夜已过半。
檐下的侍卫无声开始换班,严五儿缩着膀子将双手拢进袖筒儿里,抽了抽鼻子将冷风冻出来的鼻涕吸进去,侧身给过来换班的侍卫挪了个地儿顺带将自己站了一个时辰的双腿挪腾挪腾活活血。慢腾腾做完这一连串动作,严五儿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站在昭阳殿窗户外面的主子一眼,然后如常那么站好。
若是两年前,严五儿还会劝说,一年前的时候偶尔也劝几句,半年前不劝了,只会偷偷叹口气,现在也不劝说也不叹气了,只是木头桩子一样站好,等着主子到点儿了走人。
长夏已过,天空慢慢开始高远起来,夜晚的星子也就格外亮,正是月上中空时候,月下庭院水洗般光亮,先前还隐在檐下的人影这时候被照了个泰半,影影瞳瞳能将就看个大概。
丈余身量,宽肩窄腰,是个伟世男子的模样,背手那么站着,也看不清脸前,单单能看清那披在脑后的头发,热烈茂盛的肆意攀爬蔓延着。约莫是穿了深色衣服的缘故,若非不是那身量过高投了点光,站在殿前的人几竟要与夜黑融为一体了。
四周都安静的不得了,夏虫也歇声儿了,良久之后,檐下的人终于有了点动静儿,却是咳嗽了三两声。严五儿再是站不住了,弓着腰往前走,今天在这地儿站的是比往常多了些时辰。
“皇上,丑时过了。”严五儿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大内总管的样子,总是如他的上一位再上一位的那样,凑在皇上身边,忠心耿耿的说出这样那样关心或关乎于皇上的话。
也是,严五儿当大内总管都已经两年了呢,再怎么小时候如同他那野狗一样的主子般在偌大皇宫苟延残喘的长大,两年的日月里,也够他跟之前的老师傅们学样像样儿了。现今的严五儿,宫里再找不出胆敢对他不敬的奴才了,他是皇上身边的人,跟着皇上一起长大的,试问哪个奴才敢说严大总管的一点儿不是。
始元二年的夏末,先帝五子登基,已经两年。
一直背身站着的人终于转身,两三步已经到了院中,刚刚好沐浴了周身的月光,原本设想里的伟世男子当真是个伟世男子的样儿,只光影下五官线浓影重,竟微带了些教人无端要瑟缩的气息,看一眼就能打突的样儿。
严五儿小跑着跟在主子身边,本来合身的衣服因为他跑起来两只手一前一后的甩,那袖子就多出来一截,看着仿是个半大的孩子,这是严五儿的习惯,从小到大都这样儿个跑法。所以当前面大步走的主子突然停步的时候,他甩着两只袖筒子跑路的样子就被皇帝看见了。
“狗崽子。”
严五儿被从后面一脚踹倒的时候耳朵里隐约就灌进来这三个字,严五儿被踹到了路边上,糊里糊涂翻起来站好的时候很有些个跳将起来踹回去再连带痛快的骂出“狗崽子”这三个字的冲动,只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已经是严大总管了,打人骂人的也不再是那五皇子了,他们互相打骂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虽然他过去也没有几次打回去的时候。
他因为跑路的样子已经挨过两回打了,他始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回回因为跑路的样子挨打,起先一回都不知道因为跑路的样子被打了,等到第二回的时候好像知道了点,到了这回无论如何是明白了因为跑路的样子挨打了。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只当皇帝现在是皇帝,不能动辄打人杀人,脾气一上来当然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皇帝将自己的奴才踢到路边然后大步就往前走了,脸上阴郁的神色更甚,比之先前没打人的时候还要心情不好一些。
严五儿顾不上拍土,小心翼翼的甩着袖子又跑起来,他的姿势总是跟之前一样儿,从小到大一直没变过。
你看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没变过的,可是变的那些呢,变的那些变到哪里去了?不变的那些只是让你更能想起来很多变的东西罢了。
一路小心翼翼的跟在主子身后两步远处小跑,等路过倦勤殿的时候严五儿知道皇上这是又要回去处理朝政了。因为刚刚被踹了一脚,这个时候也不敢吱声儿了,默默小跑到了垂拱殿,等跑到这里的时候,他对于刚才无端挨打的事情已经不在意了,只是跟往常一样,有些可怜当了皇帝的主子。
新皇有高祖遗风,这是天下的文人说的,严五儿偶然上朝的时候听到过,于是就默默将自己袖筒子捅的更深了些。高祖当时是怎么治天下的他没见过,可是如果高祖也跟自己主子似的一天睡两个时辰他觉着高祖定然也有个已故先皇静妃那样式的情人死了罢。
已故先皇静妃和新皇到底是怎么个关系,两年之后已经有些说不清了,只是当时五皇子兵变逼宫登上大典之后发现静妃故去亲自给静妃守了三天陵,先帝后妃一应全给先帝陪葬,只放狗咬碎了当时和静妃走的最近的温昭仪。静妃陵墓并未迁入皇陵,也无人知晓静妃陵墓到底在哪里。
新皇登基之后按照礼制应将其母妃昭阳殿静妃追封为太后,皇帝并未追封,甚至有人提出来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掉了脑袋,其生母亦是理应追封的,皇帝亦是没有准许,于是给新皇母妃追封的事儿就成了禁忌。皇帝生母没有被追封,有人咂摸着滋味儿说是按照皇帝的癖性,没着人从坟里翻出他生母的尸体泄愤已经是开了天恩了,还谈什么追封,毕竟皇帝能有个野狗似得成长过程都是拜生母所赐。但是皇帝到底是对静妃是怎么个态度,这就让众人有些糊涂了,亲自守了陵又不让追封,这简直是两个矛盾至极的驳斥点。
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了流言说新皇和先帝静妃并未以母子之礼相处,如此云云,那不追封似乎有了解释。新皇也对这种流言未有处置,可这种后宫秘事在新皇当政之后谁还敢说?且是毫无根据的言辞,于是流传着流传着也就淡了。朝臣们只是欣喜于新皇的励精图治,虽然每天上朝的时候总也战战兢兢,总也能想起皇帝血洗太子一党的事儿,有些老臣也总能想起五皇子野狗一样的出身,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眼下,先皇留下的烂摊子已经被撑起来了泰半,虽然国库依旧未有余盈,可各地的土木水利都整修的整修,重建的重建,总之百废待兴的局面稍稍有了规整,血洗万千人的事儿也已经过去了,五皇子对太子一党的狠毒也已经过去了。
在这之中,新皇到底为什么从未有个好颜色也无人敢探究,甚至都习以为常了,只道新皇天生就是这般恶鬼模样,当然现在形容就是天子威仪,新皇天生就有天子威仪。
“缉熙,缉熙。”两瓣嘴唇间嗑出来的声音跟往常一模一样,板板整整只声音是个女子的样儿罢了。
“热就将袜巾子脱了。”皇帝都有些要生气了,闷声闷气的说话,这个可恶的女人一直这样儿,在他跟前一直这样儿,耐不住热也依旧穿的层层叠叠。本来他要呵斥了的,可又忍住了,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那副模样听过那声音了。
画面一转又闻声儿,“你快出去,出去!”说罢又要摔杯子扔箸了,脸蛋都涨的通红。
皇帝忍着脾气,探手想握上那扔杯子的素手,触手却是一股冰凉,睁眼,自己手里攥着严五儿的衣服。
“皇上,该上朝了。”严五儿盯着皇上攥着自己衣服的手,时刻防备着要被一掌挥出去。
他知道皇上又做梦了,只有在皇上做梦的时候他的脸上表情才会变,好像记忆中那神经病似的主子又回来了,一忽儿生气,一忽儿又高兴,总有点变脸的时候。
放开攥着的衣服,皇帝低头盯着案上的奏章好一阵子,有些愣愣的。最近都不梦见那女人了,他都有些忘了那模样了,可今天不知怎的又梦见了。他知道他一直是恨着那女人的,哪怕死了他也是恨极了她死了,可在梦里他竟是小心翼翼的怕惹着她。
他总是在梦里能想起最先开始她在宫里跟他发脾气的样子,来来回回的就总是她要发脾气的样子。
大约是她只有跟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才觉得她的情绪单单就只是给他的罢。
可她死了,她死了,竟然死了,他都没允许,她怎么就死了呢。
严五儿只当他是真的对那女人有情,然他真的恨极了她。
皇帝已经和少年时候完全两样了,阴毒狠辣老是白眼珠看人的孩子走了,木头桩子隐藏在暗里的少年也走了,外人眼里总是情绪极端的人也走了。
可严五儿知道皇帝还是五皇子,皇帝也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这种人怎么会变呢?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变,认定是自己的东西到死了也是自己的东西,靠感觉活着,执拗的根深蒂固的有他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只是眼下这样的人是皇帝而已,恰好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扭曲的长大了而已,被人欺负怕了,被仇恨灌满了而已,所以他当皇帝是兢兢业业,天下谁敢欺负皇帝?
克制着自己当个皇帝,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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